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寒江城,地处神武汉朝东南部,沧州地界,寒水江畔。起先属于沧州一郡,叫做寒江郡,后值神武汉帝怀念故乡,顺江而下,来到此地,有感寒风呼啸刺骨,江水冷冽冻结,故起土建城一座,名即寒江。
寒江城很普通,但是它里面有个院子,很不普通。
院子很大,也很豪华,虽然所有人都称呼它为院子,但其实就连寒江城主的府邸也比不上这院子的规模。
那些曾被各种理由邀请过进院子的人,没有一个人可以看出,他们走过的石子小路是用南海白珍珠铺就的;伫立在院子角落的寿山石,是用一斤三百两的东山石雕刻的;还有红柚木制成的太师椅,一等漆匠涂色的冰裂纹茶杯,四季图银丝屏风,江南霍家出产的游龙宫灯,等等等等。
因为院子的主人不想别人知道自己很富贵,所以院子里的人没人会说出去。至于院子的主人是谁?当然是刘怆了,彼时他还只有五六岁。
不想别人知道他很有钱,是因为刘怆能交到的朋友,大半数都是贫困人家的孩子。穷人家的孩子普遍见识短,若是让他们的父母知道了自己的孩子,每次疯狂玩耍时,手上抛起的是价值五十两的琉璃珠,那么恐怕没有谁还敢来当刘怆的朋友。
首先因为他们怕损坏赔偿,其次是因为莫名的富贵人家,总是让人感到一点畏惧。
可惜刘怆还是没有什么朋友,曾经有过那么一俩个,但是渐渐的都散了。很可笑的,明明大家还很小,未来还很长,但是散伙这种事到来的特别快。
总之城南的这个院子在寒江城是出了名的神秘,而神秘又是一种等价于强大的代名词,所以那些贵族豪门都少有与院子的争执,说是礼让七分也不为过,这一点,寒江城主深有体会。
“家主好!”
“家主辛苦了!”
“家主快点歇着吧,厨房里已经备好了姜汤。”
一进院子,就有小跑过来的下人帮刘怆加了一层厚袍,丫鬟们恭敬着低着头等刘怆走过,仆役们忙活着为刘怆清扫石子路上不听话的小石头,他们的腰弯的很低,生怕刘怆有一丝一毫的不满。
这就是一副家主回家的模样,不参带一丝别的想法,每个人都在尽职尽责的忙着自己职位上的事,井然有序,外人若是看见这阵仗,准会认为是哪个朝中大员的别院。
可一踏入院子,刘怆心底的讥讽又不住的漫上心头,他看着那些人的脸,脸上的笑容百日如一,从来没有变化过,就像岩石上雕刻的一样,可是刘怆知道,这个院子,他只有使用权,而不具备其他的任何权利——比如交流。
大概是三岁的时候吧,那时刘怆依然天真,是真正的那种天真,他会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摇一晃的牙牙学步,那些丫鬟和仆役则会时刻的拥簇在他的身旁,防止他出一丝意外。
“姐姐,那花叫什么花啊?”
“哥哥,那石头是什么颜色啊?”
“鸟为什么会飞?兔子为什么不会说话啊?”
“管家伯伯,为什么我说什么,哥哥姐姐们都不回答我呢?”
可是除了每日前来教习刘怆读书写字的私塾先生,院子里没有一个人会对刘怆多说一个职责之外的字,他们明明笑的很开心,但心却封闭的厉害,无论刘怆哭或者闹,丫鬟仆役们仍然只会说“家主好!”、“家主辛苦了”、“家主快歇着吧!”这类很‘关心’的话。
三岁时的刘怆因此产生了一个想法,他以为世上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只会说这些字,只有这一个表情,直到有一次他坐在院子大门口,看见外面的孩子成群结队从他门口欢笑着路过时,他疑惑了,为什么这世上还会有和他一般身材的孩子,为什么他们会说那么多的话,还有为什么他们笑的那么开心。
重要的是这笑容和院子里的哥哥姐姐似乎有些不一般,但到底哪里不一般,刘怆并不知道。
于是他千辛万苦的爬过门槛,天性使然,去找那些孩子玩耍去。奇怪的是,只要刘怆出了院子大门口,那些丫鬟仆役好像再也不认识刘怆,无论刘怆大喊大叫饿了渴了,都没有人像平常一样端茶送水的过来,甚至有一次他摔破了额头,鲜血流了一脸,坐在门槛外哇哇大哭,门内不过三步的仆役也没有多看他一眼。
那天刘怆在门外坐了一天,因为院子只要时间到,就会立马关门,无论门外有什么情况。
三月份的寒风还未散,况且在江畔的寒江城本来气温就低些,三岁小的刘怆穿着因为玩耍,把衣服弄得又脏又破,他呆坐在门槛外一整夜,忘了用黑乎乎的手抹去额头的鲜血,就那么呆坐着,任凭刺骨的寒风拂过他的脊背,冻彻他的皮肤。
小刘怆想不通为什么,为什么院子里那些对他那么好的人,会突然变脸,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是自己不该出院子?还是不能和那些孩子玩耍?小刘怆就这么苦苦思索着,但他想不出答案,只觉得手脚渐渐没了知觉,额头越来越重,眼前也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冷风吹了一夜,也冻僵了某个人的心。
第二天到了,院子的大门准时开启。当开门的仆役借着晨曦的微光卸下门栓时,也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与意志,小刘怆使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伸出已经没有知觉的手指,奋力用全身贴着门槛,颤颤巍巍的,一个翻滚从门槛处重重的坠落了下去,砸在了青石砖上,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但好在他还是翻了过去,落在了院子里面,捡回了一条小命。
自那以后,刘怆每次出门都会小心翼翼的估算好时间,在外面和小伙伴们玩耍的时候,无论多么疯狂多么开心,一旦天色有些暗沉了,刘怆就会立马撒起脚丫奔向院子。
有些奇怪的是,刘怆并没有因此责怪丫鬟仆役,也没有大哭大闹,他像是默默接受了这件事一样,不反抗不质询,也许是知道就算问了,那些仆人们也不会解释一个字。
他开始变得越来越奇怪,脸上的表情变化就和翻书一样,随心所欲。每当在院子里时,刘怆的情绪波动会消失的一干二净,不笑,也不怒,就像一个木头人,而一旦出了院子,刘怆才有点正常孩子的模样,他会稍微的扬起嘴角,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
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刘怆学会了调节自己的情绪,控制自己的表情,他喜怒无常,悲欢来的没有一点提示,上一秒还在门外哈哈大笑,下一刻就会冷着脸跨过门槛,接过仆役递来擦汗的白毛巾。
“我不喜欢你,你,出去,不要再进院子。”
五岁的时候,有一次,有那么一次,一个侍女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惹得刘怆心生不满,他脸上还是一贯的风轻云淡,嘴上却立马就放出了狠话。
没有一丝犹豫的,刘怆赶走了那个丫鬟,一个照顾了他三年,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因为刘怆是院子的主人,他拥有使用权,当然也拥有管理权,所以在他上一句话刚说出来,管家就把那个姑娘赶出了院子,没有等他下一句后悔的话再说出来。
小姑娘没有反抗,也没有抱怨,她只是简单的向刘怆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头也不回的朝着院子外走去了。在那一瞬间,刘怆突然有个想法,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后悔了。
伸出的手臂还在空中,挽留的话语刚要出口。
但刘怆就算后悔也没有什么用了,因为在那个姑娘后脚刚迈出大门的时候,不知道从哪来的三根箭矢,直接刺穿了姑娘的心脏以及前额。后者堪堪倒地,满流着鲜血的面孔却平静无比,放佛早就知道了这个结果一样,这一幕刚好映在了刘怆的眼里,久久不能散去。
后来刘怆三个月都没有迈出他的房间,他呆坐了很久,很久,在自己温暖的床上,天鹅绒的被子里窝了很久,可是无论如何都赶不走那一股莫名的寒意,那股从死去的姑娘瞳孔里飘出的寒意。
“囚徒。”
三个月后,在仆役丫鬟机械般的服侍下,刘怆轻轻的突出了这个字,不知道为何,他感觉身后为他整理衣袖的丫鬟,突然手抖了一下,不过就一下,然后恢复如初。
再之后,刘怆终于是习惯了这种生活,他肆意妄为过,砸碎鎏金的仙人雕,也沉默寡言过,半年没说过一句话,薄情寡恩、喜怒无常,是他对自己的评价。
他对自己评价过很多次,什么无能,暴躁,无知,强势,阴冷,坚毅,淡定,各种从书上学来的词,他都用过。
可是刘怆不知道,他只是茫然而已。
原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过下去,他也无所谓,反正吃得好喝的香,除了偶尔会在梦里记起那个死去姑娘的眼神,身子突然感觉寒冷以外,活着并不成问题。
一切的一切发生改变,都在那个阳光如往日和熙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