倌人的日常起居基本还是由丫环打理的,而在铺房兼办杂事的茶壶,是坊里与倌人之间的中间环节,还有就是做一些倌人、丫环都不便出面的杂事,比如送客、送柬、领赏、传递票据之类的。
小东门白天倒是没有晚上那么忙碌。有的客官留宿在倌人的铺房,茶壶早上要去侍候,打理一下。无特殊情况的,一般都睡到日晒三竿很晚了才起来,头顶着悬挂的高高的太阳,打着哈欠开始洗漱。不说黑白颠倒,倒也比日常人生活作息慢了半拍。
一众人吃过“早饭”,便开始了重头戏——赌钱。
姜檀儿早早的就被张平玉叫去问话,他自是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的全讲了出来。张平玉面无表情,只是又问他是否被叫住捎个口信之类的,姜檀儿摇了摇头。张平玉神色一黯,原本端着的茶水又重重的放下,说道:“我要你回答是与不是,你摇头怎么一回事?”
姜檀儿又说道:“王少爷没有给我留下口信。”
“这还需要你说吗?我会不晓得?晚了,什么都晚了,连个下人也这般执拗。”张平玉仿佛没听见他回答一般,嘴里一直翻来覆去嘀咕着,不时又指着对方鼻子说些难听的话,全然没有了昨晚出阁表演时的伶牙俐齿的姿态。
丫环见状,连忙把姜檀儿推出房门,见他一脸莫名其妙,压低了声音,说道:“小姐就是这个样子,脾气烈了一些,其实没对你,以后再遇到这种事,离远了些便无事了。”姜檀儿嘴巴一撇,心道:离了远些,我倒是离了很远了,霉头却还能找到头上,躲也躲不开的。
出了铺房,便被范大庄给抓住了,叫他把大堂门口那几个乞丐给撵走。范大庄今儿没赌钱,正指挥杂役们在收拾一处铺房,这里的一位倌人昨晚又荣升入驻后园,收拾一早上了,里里外外的倌人们都看着呢,张平玉心里已经不是滋味了,所以才会因为王少爷的事迁怒于姜檀儿。
虽然说小东门白天不开张,但地处于繁华地区,平日里有不少乞丐喜欢在小东门门口“上班”,前脚撵走了,后脚又跑了回来,打打骂骂自然少不了,可惜偏是几个泼皮,并不管用。
姜檀儿出了大门,便看见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坐在门口石阶上晒太阳,满身泥垢,见着他出来,其中一个年长的,呲着个豁牙,便问道:“小哥儿,昨晚小东门生意如何啊?有没有什么风月之事,说来也叫我们兄弟听听?”
他这一问,旁人也跟着嬉笑,这些旁人不单单有乞丐,也有路边的歇息的行脚商贩、拉物的车夫等,只不过身份不同,不在一处。众人一笑,那豁牙的乞丐觉得神气,又接着嬉笑道:“我听说,这里边有位倌人升了阶,去了后园呐!后园是什么地方?啧啧啧。”
姜檀儿好奇道:“这你也知道?”豁牙切了一声,更加神气,接着说道:“我什么不知道呀?甭看小爷我衣衫不整,但京都这一亩三分地儿,我不知道的地方还真不多。”
“是吗?你且说说你都知道些什么?”这句话是旁边街边代写书信的一位中年书生问的,他们一群人吵吵嚷嚷,吸引了不少人。
豁牙又说道:“就最近的吧,我还听说小东门里有位叫张什么的倌人,以前结识了个城南王家少爷,但那王少爷大婚之后便没有再来过此地。”
姜檀儿见这乞丐说的这些也不是空穴来风,昨晚他去过王府,瞧见些端倪。豁牙见众人不语,又接茬:“哎?你们别不信呀?京都像我这样的靠天吃饭的人可不少哩,到处都有我的朋友,有什么事,只消去朋友的地去打听打听,自然一清二楚。”
“那你还问这位小哥儿小东门有什么风月之事,看来小东门外你有的是朋友,可惜小东门里便没有喽。”那中年书生指着姜檀儿笑道,出入小东门的自然是有钱人,他这话意在讽刺豁牙乞丐,众人大笑,豁牙乞丐被揭了底,坦言说道:“那倒是,这小东门里小爷我若有朋友,我定要让他带我进去快活快活。”
瞧这乞丐黑不溜秋,说起荤话来,也不含糊,今儿围观的一干人等都是些做体力活的贫苦人,去也只能去花柳穷巷的私窑,小东门这种品级的青楼自然是去也没去过的。姜檀儿说道:“那你想知道这小东门里有什么风月吗?”
“想。”
“可我不告诉你”,姜檀儿说完脸顿时“黑”了下来,又说“去去去,上头有令,今儿这台阶你们是呆不下去了。”
见人还不动,便回头去门里抄起一把扫帚,在那几个乞丐身边乱扫一气,登时尘土飞扬,豁牙领着其他几位乞丐也只好走了,可心里还犯嘀咕,眼前的青衣小厮怎么阴晴不定的,刚才还好好的,说翻脸就翻脸,果然小东门里这些茶壶们都是狗眼看人低的。
大堂门口的杂役把事情看在眼里,向姜檀儿言传身教,说道:“这些个臭要饭的,只会蹬鼻子上脸,下次不要给好的脸面。”
被教育的姜檀儿却无事可做,便随便找来个椅子一坐,向后一仰,翘起二郎腿,从背后拿出一本随手携带的《诗经》,扣在脸上挡住上午的阳光,优哉游哉,半天才说道:“不是蹬鼻子上脸,是不懂得换位思考,正所谓可怜之人自有可恨之处,不无道理。”
后半句是说给自己听的。
不过今天可怜之人却给他上了一堂生动的社会实践课——信息的重要性。无论哪朝哪代、各行各业,都需要有信息的传递,才能在社会中求得生存。这几个乞丐,乍一看游手好闲、疯疯癫癫,却也自然而然的融入了京都整张信息脉络中,其获取最新信息的方式也颇为灵巧,如若善于利用的话,未尝不是好事。
脸上扣着《诗经》的姜檀儿,心底里此时萌生了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姑且当做是他生财大计的一个雏形。
“换位思考这个词用得妙。”突然有人说了一句,循声望去,发现说话的人,正是昨日见过的账房的主事。老秀才今日来的早,进门便看见小东门新来的小茶壶扮少年老成相,一副小大人的姿态,“换位思考”是这个朝代并没有的词汇,被眼前的少年人随口讲出来,既新奇、灵巧,又不唐突、冒犯。
不由得又想起昨晚他看账本的情形了,匆匆两次见面,印象都颇深。只是昨晚人多事杂,对于少年人的“挑衅”并未深究。
昨日老秀才故意把算盘打的飞快,确有卖弄之嫌,从事这个行业这么久,多少是有些墨水的,别看打算盘,其实心中也是有了结果的。今日来的早,也不着急进账房,却便坐在姜檀儿身边,问道:“这位小兄弟,昨晚是如何一眼便看出我所算得的数值啊?”
姜檀儿知道他所问之事,回答道:“口算。”他这话讲的不清不楚,老秀才也不甚明白,只道是与自己一样的算法,都是珠算。老秀才整天摆弄这些,自然是手上无算盘,心中自有珠,简单的数值在脑子里已经先过了一遍,然后再用手打算盘核实一下,凡事做到步步有检核,多年来也很少出现差错。
但眼前的这个姜檀儿小小年纪便已经达到与他同样的“境界”,实在令他大为不解,如果不是碰巧说对了话,那恐怕就是颇具聪慧了。想到这些,心中一喜,便心生一计,拍掌说道:“小兄弟,看你心思缜密,便考你一题,看你会是不会?”
略一沉思,便说道:“说山上有家寺庙,一百个馒头一百个僧,大僧三个更无争,小僧三人分一个,大小和尚各几丁?”
大概意思就是一百个和尚一百个馒头,如果大和尚一人分三个馒头,那么小和尚就只能三人分一个馒头了,问大和尚和小和尚各有多少。老秀才是爱才之人,对他也是颇为赏识,便出了个简单的小题,有长辈考问小辈的架势,此时慈眉善目,笑盈盈看着姜檀儿。
姜檀儿恶寒,用这种小学三年级的二元一次方程来拷问他,也简直太过儿戏了。
其实不然,这个时代里,方程假设法并不是那么普及,所以在这种前提之下,这个“和尚分馒头”的算术题颇有活学动脑之用,用笨拙的方法解出答案往往更能考验人的智慧。姜檀儿若是不用方程式,也不见得就能解出来。可偏偏他就是一个穿越而来的现代人,偷工减料自不会少。
两人挪了地方,随便找来桌子,又拿了笔纸。姜檀儿刷刷几笔,列出两个方程式,只不过用汉字代替的符号,算完便告诉了他答案。
老秀才把纸拿过来,端详了半天,初看时并不理解,但仔细回味便能发现其解题思路,利用的是算数学当中的列未知等式,然后消元的方法,过程清晰明了、简单灵便,得出的结果与答案也是分毫不差。
这道题在当世通常的解答方式,便是利用分组,每组由一个大僧和三个小僧组成,正好取四个馒头,总共分二十五组,于是得出大僧二十五、小僧七十五的结果,但其方法晦涩难懂,遂成了考验半大学童智慧的考题。
在老秀才看来,姜檀儿之所以能够另辟蹊径,掌握的另外一种方法,定是对当世几种关于算数著作已有了一定的涉猎和了解,算是入了这等学科的门第,想到这些更是喜不自胜,感叹这小东门还真遇到个小知音。
心里默默打着算盘,嘴上说道:“年纪不大,却会些笔墨,在这里做一个小小的茶壶,岂不是埋没了人才?”
他这话说的掷地有声,落落自然,并不觉得唐突了大堂门口几位干活的杂役们,老秀才虽然也在小东门里谋事,但依仗肚子里有墨水,自视为半个文人,自然不在意这些干体力活计的人们的感受,说罢起身,缓缓向账房走去。
茉莉香坊里,这些会些手艺的半文职位,与干活的茶壶和杂役不同,属于坊里的专职人员,薪酬虽不突出,但逢年过节坊里却都会分发一些布匹、茶叶、稻谷等等日常通货用以贴补,薪酬稳定,待遇颇丰,虽然名声差了些,却不失为一个好的工作。而这些茶壶和杂役们与其相比,则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了,随时都有可能丢了饭碗。
姜檀儿上午闲着无事,便又被老秀才叫去了账房里,两人免不了又“切磋”了几回。老秀才提高了难度,姜檀儿也拓宽了答题的方式,两人见招拆招,虽然姜檀儿“前世”所掌握的知识中有些东西已然超出了老秀才的理解范畴,但总体上共鸣多于障碍。
在老秀才看来,有点旁门左道的架势,问他是跟谁学的这些,姜檀儿全都往“娘亲”身上揽,说是她教授的。老秀才不禁玩味,以前只听说姜红棉喜好诗词,原来这方面也有涉及。
下午张平玉果然又写了一张请柬,叫姜檀儿给王少爷送去。开门的还是昨晚那个下人,见来人是他,像见着阎王似的,低声说道:“这位小哥儿,回去劝劝你们家倌人,这请柬可再送不得了,昨晚少爷和夫人吵到三更,现在都还没好呢。你我都是做下人的,我接了你的请柬不敢不往上呈报,你接了请柬不敢不送过来,这来来回回的,不单是跑腿这么简单,你且听我说,把这些原委说给你家倌人听听,她若体谅我家少爷,便不会这样了。”
姜檀儿朝门里瞧了瞧,没见一人,闷死森严,噤若寒蝉,这王府因为少爷在外喝花酒,惹得上下不痛快,还真叫人贻笑大方了。
有了以前的经验,姜檀儿才懒得去触张平玉的霉头,把事情的原委都说给丫环听了,自己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躲在外面,自然听到铺房内一阵叮咣五四的摔东西的声响,良久又传来啜泣呜咽的哭声。
丫环在旁好言相劝,那张平玉泪罐子打翻,一时半响是停不下来,等到傍晚别的倌人都开始梳洗打扮准备候客了,她才算平息。期间范大庄来过几次,在门口轻轻唤了几声,也没得到回应,也不敢上前,急的抓耳挠腮,一副患得患失的样子。张平玉伤心,他心里也跟着不好受了。
人生最幸福的事,大概是喜欢的人恰巧也喜欢自己,那最不幸福的事呢?不是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而是把这份触不可及的思念误以为是爱情。自古以来便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