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是承认我们偶尔也会手牵手走路。我最喜欢握着她柔若无骨的小手,或者摸一下她的油黑发亮的头发。
你还亲过她呢,说来听听吧。姐姐把看了一半的《红楼梦》合上,手指仍夹在书中,她的语气仍是征求性的,好像我实在不愿讲她也不勉强。
镇上每五天就会有一次集,热闹非凡,如果正好赶在星期天,我就会去赶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的结果,反正我在集市上碰见她。我笑说,来的时候我还在想能不能碰见你,没想到果然碰见了。她也高兴地说第一次见我来赶集。她问我买什么,我说没什么可买的,只是来看看光景而已。于是她和我逛了一会儿,并买了两支雪糕,给了我一支。她说她刚才去她爸妈开的门市部一趟,她家在那里卖化肥。我嗯了一声,但还是羡慕她爸妈的营生。
在那时卖化肥是一种利润颇丰的买卖,老百姓对化肥的认识,有点像西红柿,都经历了从全盘否定拒绝接受到大加赞赏欣然接受的转变过程。据说化肥推广之初,老百姓都把它当成毒药,怕毒坏了庄稼。但政府有摊派,每个镇都分担一部分,镇长于是仿效上面的做法,分摊到各个村。村长自然不敢把化肥全撒到自家地里,但老百姓要不想要,于是说按人分,一人几斤,各家各户领回家,怎么处理使用随自己的便。那时人们都讲究成份的,于是那些成份好的家庭就想反正这家的成份不好,毒死他家的庄稼活该,于是趁晚上把化肥全扔到人家地里了,到了秋天,没撒化肥的庄稼明显不如成份不好的人家种的庄稼,于是人们才相信那些白花花的小豆豆是好东西,化肥才普及起来。
阿丰边走边给我讲化肥的故事,直到一个宽敞的胡同,她说到家了。问我想不想进去玩。我想到晌午还很早,便说想。但还是有些顾虑,她说她爸妈都在门市部呢。
这条宽敞的胡同没有一个草垛,我看了看前前后后的房子,全是刚盖了不久的,统一的黑色木门,门额挂一匾,写几个金字,什么发啊,利啊,恒啊,福啊,寿啊,隆啊等等,总之是一些吉利的字,直到一个写着福、寿、禄三个流金大字的门前,阿丰停下来,掏出一把钥匙,然后抓住门栓,踏着门槛,又抓住锁下面的铁链,把大黑锁打开。我一直看着她长了胎印的手把锁拿下来挂在门栓上然后拧开栓推开门。她说进来吧,这是我家。
我记得以前老师让我们写过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家,老师说要写成说明文,让别人一读就能想像出你家的模样。我于是想不知阿丰当时是怎么写的,如果我当时恰好读了,我还可以结合起来判断她写得好不好。确切地说,她家是一幢二层的小楼,楼上还有阳台,用两根一抱粗贴着大理石的柱子支撑。墙面贴着白色带暗花的瓷砖,还有一些暗红色的线条,好像不知是哪天下的不是雨,而是暗红色的油漆。柱子脚边被一片名花名草包围,我不禁赞叹,有君子兰,杜鹃,仙客来,蟹爪兰,个个娇艳欲滴,赏心悦目。我看花的空当,她关上了门,因此封闭了宽敞的院子。她又掏出一把小一点的钥匙,打开了铝合金的门,我觉得自己像进入了一个神秘的房子,里面不知道藏了什么机密,需要解除一道道的机关。
她把我带到客厅,我闻到一股令人兴奋的味道,完全不同于我家阴暗潮湿的气息。地上贴了滑溜溜的瓷砖,颜色淡红淡蓝地交错,并不扎眼。墙上贴着淡蓝色的瓷砖,头顶是一盏造型华丽的灯,吊在洁白的天花板上。她问我再吃一根雪糕还是改一瓶汽水,我说汽水吧。
她从厨房拿来一瓶桔黄色的汽水,给我打开瓶盖,又打开了电视。问我是看电视还是唱卡拉OK?我想电视柜下那个金黄色的方形的机器我完全不会摆弄,怕出丑,便说看电视吧。她把遥控器递给我,我笨拙地按它上面的数字,电视神奇在更换了频道。我毫不费力地找到我们县里刚建成的电视台,它每个周日的上午都会放映两部电影,一般是武打片,很过瘾,差不多成了我每个周日的期待。
阿丰在我旁边坐下,松软的沙发又长又宽,灰色的,上面有洁白的大斑点。我说你爱看武打片吗?她说爱看。但我觉得她没用心于看电视。我抓住她的手,略带欣赏的味道。她害羞地笑了一下,想抽回去。她脸上有一对小酒窝那么理直气壮在存在着,尤其在微微笑的时候。我摁了一下澳洲大陆,它颜色淡了一些,随即又恢复本色。我于是感叹她是多么健康,血液那么充足,不像我,如果按我一下,本来蜡黄的皮肤会变成白色,好久又恢复到蜡黄。我摁了几次澳洲大陆,她把手拿回去,站起来,说让我等一会,她上楼去换件衣服。
我听着她的快乐的脚步渐渐登上了楼梯,并听到头上的天花板有咚咚的声音。我于是把目光从激烈的打斗情节中挣扎出来,我打量这个清洁亮堂、有点金碧辉煌的房子。向阳的窗台上开着叫不出名的花,正享受阳光的照耀。窗帘是深红色厚厚的绒布做的,看上去沉甸甸的。窗旁边垂着两根线,我想这可能是比较高级的那种可调光线的窗帘,不必挥膀子去拽,只需两手抻一抻细绳即可。我面前的茶几是玻璃做的,四条金属做的腿,足可映人。玻璃是浓茶的颜色,很厚。我家的墙是报纸糊的,上面还有爸妈当年的结婚证,像小奖状,我于是环视了一下,没有看到她爸妈的结婚证,只有她的奖状,名目繁多,我没有细看。
洁白的墙面挂着一本挂历,是山水风景的,旁边还有题诗,但字迹潦草,且是繁体,我没有耐心去读。在电视的上方有一个石英钟,金黄色的外壳,咔咔地走着指针。在客厅的门侧,是一副对联,三山半露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我赞叹它的书法,真是一横一竖昆仑走,一撇一捺大河流。同时我也在想对联的意境,对仗之工整。
记得我和阿丰做过文字游戏,她说江山代有才人出,我虽然知道下句各领风骚一两天,但还是想变一下,于是说经书重重显真理。她极不满意,让我重新对,结果我才思枯竭,她就高兴得像得了一百分。有一次她前边的同学说泼妇咧嘴笑,让她对。她不假说流氓鸡腿翘。虽然我不敢恭维其内容,但看她那兴高采烈的样子,便说好对子,这么押韵。她向来信服我说的,因此见我夸她,更不知所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