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声碎裂声传来的时候,他还以为是某个人终于不满这里的状况揭竿而起了。他抬头看看窗玻璃,没碎。何况响声这么大,这得是打碎了校门口那个校长的宝贝鱼缸才行吧。果然,南华高中没一个有胆的。他摇头,继续埋头于眼前的习题。
再次从眼前这道解析几何中抬起头来,他有些恼怒的四顾。现在是晚饭时间,南华高中所有的人,年轻的或者上了年纪的,无不在好好利用这半个小时,休息,或者吃饭,或者同时进行。
理所应当的,这个时候,教学楼内是没有人的。三年内,他们在这栋楼呆的时间之长,几乎每个南华的学生看见它都想吐,这个情况在寒假返校的时候尤其明显。
想了这么多,他只是想确定这里没有人。
他走出教室,走廊里空无一人,米色的厚重窗帘掀起,在走道上翻飞如新得自由的生灵。暮色的天空不见阴沉,反而透漏出些微紫意。他攀上窗沿,向外远眺,天际线被什么染成红色,勾勒成一道鲜明的红线,一股新鲜的水汽带着泥土的腥味扑打在他脸上。
要下雨了,他抹了一把脸,沉浸在清冷空气带来的舒适感中,现在是他第一次停下来吹吹风,一整个白天,他甚至没有时间停下来看看天色。嗯,看来偶尔的放松是有必要的。
此时,出来的原因连带着那些在他脑海盘绕整天的几何、线代、都不知被抛到哪里去了。
“轰隆“,仍旧是什么碎裂的声音,现在他呆在外面,因而听的更加清楚。巨大的声响一声高过一声,他起初怀疑是雷声,因而睁大了眼睛,想要捕捉掠过天空的那道银线,但没有找到。之后,是嘎吱嘎吱的碎裂声,从南方传来,逐渐靠近,仿佛天空某处有块承担不住重量的玻璃,缓慢的碎裂开来。
奇怪的躁意在他身上蔓延,他握紧窗沿,一动不动的盯着那道线。他发现自己不能移开目光,不能克制的,一股燥意在心里扩散开,紧接着所有的欲望都在这一刻涌现出来,泼水一般那么决然。画面,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渴望,野心,一个个浮上心际,唱戏一样。他的眼睛仿佛被某根线扯住,只能看着天边的那一道红线,随着吱呀吱呀的不堪重负碎裂声的靠近,他感觉脑中的什么正在破碎,和这个声音一道,得停下来!
他握住窗沿的手,攥紧,手指尖仿佛要刺进白色的聚合材料里,仿佛这窗沿是他要捍卫的一道阵地。然而没有用,缤纷的欲望仍旧要淹没他一般,一分钟,也许一小时,时间在这里失去了他的线性,如同回旋的楼梯般,难以度量。眼前的画面走马灯一样乱转,都是他参与过的片段,他的人生,大量的重复,没有起伏的生活,狭窄的空间,昏暗的光线,所有的这些东西仿佛压在他的心上。终于,仿佛一切要结束了,画面中是一个婴儿,咿呀学语,那是他的小时候,以一种莫名其妙的视角被现在的自己观察。
要结束了吧,自己十八年的人生终究是有限的啊,他这么想,但是没有结束,远没有,没有任何停顿和转换,眼前蔓延起一片红色的雾气,一片喊杀声透过雾气传来,随之而来的,是冰冷潮湿的带着甜味的空气,他仿佛可以嗅到。喊杀声越来越近了,偶尔有兵器的冷光穿越层层雾气反射到他脸上,一闪而过,恐惧,恐惧攥住了他。
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那道红线,脑海里的,明显是不属于他的记忆。身体还感觉的到,攥住什么东西的实实在在的触感,可这是自己所处的世界唯一留给他的了,现实的感觉消退,眼前的红雾反而更加有真实感。
什么都好,把我拉开,谁都可以,把我叫醒,这不过是一场长梦。但是没有用,没有人会来,这样的感觉在他心里回荡,恐惧,更加浓烈的恐惧,让身体为之震颤的恐惧。
红雾愈来愈浓重,在眼前铺开,仿佛某种绸缎,可是在这片红色世界里,他没有实体,无法触摸感知,甚至没有腿脚,无法移动,无论将要到来的是什么,他都无力应对。兵甲交击的声音,刺穿血肉的声音,晦涩的言语,也许有人吗东西在痛呼,叫的好凄凉。血腥味,金属气味,阴冷的湿气,所有的东西都向无可挽回的趋势发展。那是他认知之外的东西。
想点什么,快想点什么,不可以这样空下去,不可以这样等着,心炎怎么办,妈妈怎么办,钝滞的脑袋仿佛找到了什么灵光,然后只需要紧抓着不放就好。何况,他也没打算放开。
弟弟的样子在眼前浮现出来,那是他蹲在小板凳上写功课的样子,一个小些的板凳被放在地下,另一个大些的,垫在书本下,当作桌子使用,小小的脑袋埋得很低,一笔一划的在写些什么。这是他每晚都看见的画面。随之延伸开来的是妈妈,妈妈的背影,围裙的系带绕过腰部,弓着身子在水池前择洗,这是在为兄弟俩的晚饭做准备。
画面出现之后,暖黄的光线铺上去,因而变得有纵深感,这是他的画面,对十八岁的他来说,这是他不肯松手的。
血腥味没有那么呛鼻了,声音渐渐散开,在此世界感官的加强的同时,是血色世界的消退。
他愈加用力的想,流水声细微,若有若无,需要屏住呼吸才能听清,妈妈一向很节约。刷刷的削尖了的铅笔在纸上摩擦的声音,弟弟在写作业。气味,蒸笼里的白面味道,闻起来就像在冬天阳光下晒过的被子。构筑的画面愈来愈清晰……
“哈、哈、哈”他持续不断的喘着气,大口的吸进带着水汽的空气,像被人从岸上甩回水中的濒死的鱼,眼前飘着一团白气一般。终于是从那个世界里退出来了。巨大的释放感让他好像膨胀起来了。风起,背后一阵凉意,身上都汗湿了,在衬衫上留下一片水渍。
他足足站了三分钟,等他觉得自己静下来,向周围投于目光的时候,四下仍旧无人,窗帘收敛下来,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变化。
远处的天空仍旧阴沉,他不敢再看一眼,低下头,四处寻找熟悉的脸孔。
归来的学生们多半端着自己的饭盒,三五成群的聊天,要把这三十分钟用到极致。
暂时没有看见熟识的人,他甩甩手腕,走进教室。
他坐下,习题集还好好的铺展在桌面上,还是他停下的地方。看着这些,他有些开心,但无论如何,是不能好好的写下去了。他低头,在抽屉里翻找,拿出一本厚厚的棕色书抄本。
那是他的日记,最近太忙了,每天也是不断重复,因而他把每天记日记的习惯改成了有所感触的时候才写写。
日记本用了一大半,他翻开一面,接着写下去:
2014.3.7阴……
在渐渐变得嘈杂起来的教室,他一个人低着头,快速的投入的写着。这画面在他和周围的人之间画下一道更鲜明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