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扶苏喝的酩酊大醉,就连怎么回的房间都不知道。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晌午,肚中咕咕的叫唤,口中泛酸,脑中昏昏沉沉。侍从端来热茶,扶苏漱了口,吃了几块点心,稍稍填了下肚子,才感觉好受些。
据侍从讲,在扶苏昏睡这段时间,崔老节度使和崔小姐都曾来探望,崔小姐临走时吩咐,如果扶苏醒来了就到演武场去找她,似乎是有事。扶苏问是何事,这侍从却说不上来。
扶苏洗漱毕,问明演武场位置,从三彩的瓷盘中拿起一枚胡饼,在侍从惊讶的眼神中,边吃边向外走去。
穿回廊,过月门,一路上静悄悄的不见人影,扶苏脚踩着培土烧制的青砖,抚摸着回廊上的圆木,身旁是白墙,头顶是黛瓦,阳光斜照,一切古色古香。扶苏忽然有了一种沁入心扉,酣畅淋漓之感。
不知不觉来到昨日酒宴的前厅,桌椅条凳,粗碗酒瓮俱已收拾干净,浑然看不出昨日这里曾是一片酒场狼狈迹象。让扶苏感到奇怪的是,这里竟也是人影俱无,就连昨日酒宴时众校尉狂饮海喝时,仍端然而立的两排守门侍卫都不见了。扶苏从左面门洞穿过,隐隐约约听到一阵呼喝声,遁声直行又穿过一间院子,只见院墙边立一照壁,绕过照壁是一洞小门。出了门便豁然开朗,眼前是一块巨大的平地,演武场到了。
此时演武场中央有百十名身着盔甲,全副武装的士卒,人人手中擎着一杆三丈长枪,正是攻城敌人遗留的那种,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十八卫士也有多人在里面,此时他们正排列成一组方队,显是在演练敌人阵法,以供观摩。演武场右边是一栋二层石楼,在二楼回廊的左右两边各竖着一面巨大的牛皮鼓,和一枚圆钲。此时回廊上有人,扶苏眼尖,一眼看到崔柔正在其中,再仔细一看她左右正是秦度等人。还没等扶苏走近,秦度已见到他,招手让他上楼。
上得二楼,扶苏才发现卢机崔刚都在,正在犹豫该不该施礼,那边崔柔说道:“来的正好,我们正在演练敌人阵法,你见多识广,又冲过阵,看看有什么遗漏。”
扶苏知道崔柔不喜别人虚头虚脑,也不说谦逊之言,站到栏边张望许久,心中暗道:“这长枪大戟从春秋战国时便有,曾是战车上士卒所用兵器,后来征战俱弃车乘马或改步战,这长枪战场上所用就不多了。尤其是后来马镫的使用,骑越更注重速度与灵活,与步兵作正奇配合,这种笨重兵器更是少见。历史上依稀还有一些步兵将领喜欢使用,但大多只是作为多个兵种中的一个,做辅助作用,从没有见过史料上有记载用长枪兵作主力,其余兵种作辅助的。”随即把心中想到的
说了出来。旁边崔刚听他说完,说道:“这个自不需要你来说,我等都是熟读兵书之人,如古书有载,我自然看得出。”
“书中虽无记载,不过……”扶苏忽然想到一件事,但却犹豫要不要说出来,因为他想起西方历史上最负胜名的战阵—马其顿方阵。崔柔见他脸上犹豫之色,张口询问道:“怎么?”
“没什么!我就是想,这个阵法这么厉害,但是破绽也不小。如果我是敌方将领,我会在枪阵后方加上盾牌兵,两翼布置轻骑和弓箭手。”扶苏记得书中记载好像希腊人就是如此做的,就说了出来,没想到崔刚旁边一个名叫凫图的将领说道:“不错!敌人在枪阵四面是布置的有盾牌,越骑,还有弓手,只是后来我们的骑兵冲出城,敌人就把弓箭手调到正面引诱我们往前冲,把骑兵和盾牌兵绕到我们的后路,组成包围圈,让我们后退不得。幸亏你们赶来,而且是从长枪阵后阵攻入,否则这阵还真不容易破掉。”扶苏昨日曾与这人喝过酒,知道他心直口快,听他说完,心中不由大为奇怪,难道历史真有惊人巧合,不光亚历山大想到了这种阵法,在唐末的中国也有人想到了?正思索间,只听卢机说道:“我看不见得!这长枪太过笨重,我与之对敌不碰正面就是,就算正面敌不过,也可以转身后撤,他们难道扔掉手中长枪来追吗?”
“没那么简单!我看这阵势中,长枪兵为正,以之强突中军,不管与之对敌的是步兵还是骑越,皆很难抵抗。而骑卒和弓手是为奇,以引诱对手正面相攻,再以长枪兵破之。战场上中军被突入,一般将领都会分出两翼从两旁侧攻,又或者绕道敌人后方攻击,这个时候长枪阵就要靠骑手和弓手保护侧翼和阵尾,长枪兵会长驱直入,直接击溃敌方中军,如果中军溃散,士卒战心全无,这个时候先前保护长枪兵的骑兵就会冲人敌阵大肆砍杀,让溃散的敌人更无战心,敌人丢盔卸甲逃跑时,也会是这批骑卒前去追击,这样速度既快,杀敌自然也多,如遇到敌方奇兵也可迅速撤回,长枪兵只会留下来打扫战场。这样正奇相辅,互为倚助,才是这个阵法的厉害之处,你说我说的对吗?”崔柔反驳卢机说道,最后这句话却是问的扶苏。扶苏点点头,说道:“不错,还有一点,这长枪阵没我们想象中那么笨重,只要指挥得当,后队变前队,左右攻击,只需要阵中士卒转身而已。如果被包围,还可以方阵变圆阵,长枪四面向外,就如同刺猬一样,敌人若不用弓箭石炮等远攻利器,恐怕也很难攻克。”
卢机听扶苏说完,冷笑一声说道:“真是一派胡言!如照你这么说,这长枪阵应该是打遍天下无敌手才对,又怎么会被我们所败?”
“不错!扶苏公子,虽说破贼你也有功,却也用不着把敌人夸的如此厉害吧!”旁边崔刚阴阳怪气的讥讽道。
扶苏心道亚历山大大帝凭此阵纵横欧亚,灭敌无数,若没有厉害独到之处,只凭他手下区区几万人又是如何做得到?又想,看这两人神情,自己说什么他们恐怕也不会信,反倒以为是夸大其词,以此邀功,自己还是闭嘴为妙。崔柔却觉得扶苏言语有理,连连点头。不理卢机和崔刚的讥讽又问扶苏:“那你觉得,如果在战场上碰到完整的这种阵法,如何才能破去?”
扶苏略加思索说道:“说来也简单,这枪阵只有在平地才有用,不与敌人在平地交战就是。如果迫不得已要在平地决战,也要尽量不让枪阵靠近,用长弓硬弩招呼。有骑兵的话,用轻骑短弓不停移动,消耗枪兵体力。这长枪长而重,步卒是坚持不了多久的。待敌卒疲惫用战车冲击,沿着方阵边缘,如收割麦子一般,一层层割倒。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扶苏回答崔柔。
“你这办法对战场要求太高,即要不在平地,又要弓弩手,还要轻骑短弓,最后还要战车,太过繁琐,在战场上如果仓皇应战,那里又能如你说的这般准备齐全?古来战场皆靠勇力决胜,器械只是小道,这阵势只是倚仗枪长人多,如刺猬一般难以下手。我有精骑三万,只要委派几名勇士,选阵一角抢入阵中,撕开缺口,如同杀刺猬一般,剥掉带刺的皮,这阵自然也就散了,到那时敌人还不如同待宰羔羊,任我宰割?”卢机斜着身子,一脸不屑的说道,末了又加上一句“这不比你那又是弓弩,又是战车来的干脆?纸上谈兵,看似头头是道,其实是根本就不懂征伐之道。”
扶苏听卢机最后几句话说的毫不客气,心想昨日宴席驳了他的脸面,看样子他是记仇了,又想这种事是争不出一个所以然的,言语不投机,辨白也无用,还不如省省口舌。旁边十八卫首领秦度在犄角峰曾见识过扶苏手段,知道他见识过人,而且在犄角峰自己也曾闯过阵,知道仅靠几名勇士闯阵,如蚂蚁撼树那是毫无用处,遂张口说道:“扶苏公子和我等在城外犄角峰曾和敌人对阵过,当时敌人用的也是这阵法,并不是纸上谈兵……”
还没说完,旁边崔柔忽然喝道“是谁?鬼鬼祟祟!”只听得“嗖”的一声,一支羽箭斜着从下方射了过来穿过栏杆间的孔洞,直取崔柔胸膛。眼看这支箭来的又快,角度刁钻,而崔柔未曾料到敌人的箭支会从栏杆间射出,根本无从躲避,这时旁边扶苏却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右臂,一把将她拽到一旁,只听一声惨叫响起,崔柔身后的一名侍卫喉头中箭,鲜血狂飙。众人正乱成一团,楼下敌人箭支却如雨点般从楼下狂射而来,扶苏拉了崔柔赶忙扑倒在地,只听得“啊啊啊”的惨叫声连连响起,观武亭上又有多人中箭。这些箭支力道强劲,射进木栏杆后,箭杆还在嗡嗡颤动,射到墙壁上的竟能插入青砖之中!
还好此时演武场上的众卫士已发现观武亭上危急,纷纷呼喝着冲了过来,楼下敌人只得调转箭支,对付越来越近的士卒。见射向楼上的箭支渐渐稀薄,扶苏慌忙拉起崔柔,两人随着未受伤的卢机崔刚撤回里屋。这时“噗”的一声响,里屋一排木窗棂上的牛皮纸碎裂,冲在最前面的,卢机的一名侍卫应声中箭倒地。原来里屋后的窗外也埋伏的有敌人。这些敌人显是埋伏已久,专等众人被楼下箭手逼入里屋时,再趁机放箭,意欲把众人聚而歼之。扶苏随手抄起屋中一具木机,挡在胸前,这观武亭平时只作观武演练之用,设施简陋,只有几具木桌椅,冲进里屋来的众人也无处躲避,在纷纷箭雨中,不停有人中箭。
混乱中,扶苏回头对身后的崔柔喊道:“跟着我!”说完顶着木机,冒着箭雨直奔窗门。只听“咄咄咄”几声响,木机上已被钉上了几支利箭。冲到离窗户一丈来远的距离,扶苏双手一送,木机脱手砸向窗棂,哗啦一声窗棂碎裂,木机和被砸碎的窗户碎片撞在窗外挂在绳索上的一人身上,那人显然未曾料到,猝不及防之下,手一松从绳索上掉落下去。扶苏刚要探出头向窗外张望,身后崔柔一把抓住他后颈衣领,把他猛地向一旁拽倒,只听得“嘿”的一声,二人身后的秦度左臂中箭。
“贼厮鸟!伤了你爷爷!”秦度怒发冲冠,置左臂贯穿的箭伤于不顾,口中骂声不断,身子向前紧走两步,一纵身上了窗台,手中钢刀一挥,垂荡在窗户边绳索上的一名敌人箭手中刀摔了下去。窗外其余箭手见状,纷纷掉转手中弩弓,秦度血涌上头,岂能让他们得逞,手中钢刀连续砍出,每一刀不是砍到敌人身上,就是割断了栓着敌人的绳索,一时接连四名敌人不是被砍伤便是被砍落,屋中局势顿时缓解几名卫士趁机也砸碎窗户爬上窗台,形势顿时逆转,窗外剩余敌人见大势已去,松开手中弩弓,任由垂在腰际,双手抓住绳索攀援而上,悠忽间便已到了屋顶,速度之快犹如绝壁苍猿,秦度等追之而不及。
这时屋前传来喧哗之声,敌人也停止射箭,扶苏随着屋里众人赶到方才遇袭的围栏旁,只见楼下赶来救援的众士卒皆仰首看着观武亭的屋顶,口中大呼小叫,扶苏顺着众人的眼神看去,只见观武楼的山墙旁,有几人正用手中长枪攒刺。山墙上垂着一条绳索,一名敌人攀援向上,看那人矫捷的身手,显然与窗外偷袭的那些人是一伙儿的。眼看那人再爬个两丈就要攀上屋顶,楼下众士卒中终于有人拿来弓箭,纷纷向墙上那人射去。那人也真是了得,一边攀爬绳索,一边躲避箭支,竟能安然无恙。这时楼顶敌人都已汇合一处,见一名同伙落单,也都取了弩弓向楼下众士卒射来。
一旁的崔柔见楼下众士卒箭雨纷纷,却射不中那名敌人,一纵身从楼上跃下,夹手从楼檐下躲避弩箭的士卒手中夺过一张弓,从箭袋中抽出五支箭来,一闪身出了屋檐,还没见她如何张弓,一支雕翎飞出,正中攀着绳索已够着屋顶的那名敌人的手臂,那人手一松从屋顶摔了下来。其余敌人见状手中弩箭全都向崔柔射来。崔柔左趋右挪闪避弩箭,手中却也不停,只听嗡嗡嗡的张弦之声,四只雕翎一支接一支飞出。射完手中箭支,崔柔一闪身回到屋檐下,楼顶敌人看不到的地方,只听楼顶传来哗哗的瓦片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有三个人从屋顶滚落,摔到了地上,正是被崔柔张弓射中的敌寇,扶苏仔细一看,只见三支箭都是射在敌人喉咙位置。扶苏虽与崔柔共历战阵,却也没想到她的箭术会如此精湛,不由大为佩服。
崔柔又从旁边士卒手中抓过几支箭冲出,扶苏不及细想从二楼跃下也跟着冲了出去。两人在楼前并肩向楼顶张去,只见楼顶已空无一人,只有楼后一棵比楼顶还高的树干,伸出楼顶半截。扶苏正要说话,只见那树干似乎微微一动,扶苏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随即伸出手去拉崔柔,却也知来不及,只见黑影一闪,“啪”的一声响,崔柔手中长弓从中断裂。两人慌忙退后两步,再看屋顶时,只见一青衣人站立,居高临下望着两人,嘴角带笑,神态甚是轻蔑。三人对视片刻,那青衣人后退两步,在屋顶消失了。
崔柔换了长弓和扶苏绕道观武楼后,只见楼顶一根绳索斜着向下,横拉出演武场系在围墙外的一颗大树上,屋顶空落落的,已无一人,显是敌人已沿着绳索攀爬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