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碧山庄内鸦雀无声,大夫人瞪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大少夫人费氏,厉声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费氏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她的身体由于小产后没有恢复,变得十分虚弱。由彩蝶搀扶着跪在地上,费氏仰起头向大夫人哀求道:“媳妇实在是迫不得已。媳妇自从小产身体一日差似一日。如今章家又生变故,媳妇恐怕不能分忧还要添乱。因故请求夫人同意媳妇大归。不情之请,还望大夫人成全!”
“大归?”费氏这是在自请下堂。冬凌坐在下首的圈椅内,忍不住拿眼尾扫了一眼身旁二少夫人箫容佳。箫容佳垂着眼眉,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似乎章家家变与她无关,费氏向大夫人自请下堂她也不惊讶。
“你要大归?好!你们当中还有谁有此想法的?”大夫人气得声音都发抖,她环视坐在自己下首章家的一众女眷——二夫人、箫容佳、林奴儿和冬凌。还有站了半屋子的丫鬟、老妈子。众人皆缩着脖子不敢应声。
见无人应答,大夫人怒不可遏的转向费氏:“自从你入安南将军府,章家可有亏待于你?”
费氏眼中噙着泪水,低声应道:“没有!”
大夫人又问:“我让你支持府中中馈,更教授你持家之道,可曾委屈过你?”
费氏低下头,垂泪道:“不曾!”
大夫人又问:“左褚与你成婚多年,你未曾为章家开枝散叶,左褚也没有纳妾收房。我们章家可有欺侮于你?”
费氏已经涕泪涟涟的道:“更是没有!”
大夫人声音一震,高声斥道:“那么,章家如今遭遇家变,你就是这样报答章家的?我若不允,又当如何?”
费氏碰头有声,一边哭一边说:“请大夫人息怒,媳妇这样做也实属无奈。若大夫人不允诺,媳妇也没脸活在章家了。请大夫人干脆赐媳妇三尺白绫。”
费氏是两湖总督费玉昂之女。费玉昂是封疆大吏,为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号称是官场上的“不倒翁”。他为官二十年,无论哪派势力倒下,哪派势力兴起,费玉昂仍旧屹立不倒。六皇子和太子之争,他一直处于中立。因故先皇驾崩,六皇子继位后,章平之和两个儿子下狱,费玉昂却没受什么影响。章家势力最盛的时候,章平之也得敬费玉昂三分。何况现在的章家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更加不敢动费家半寸。
大夫人冷笑一声,平了平心头怒火道:“都说树倒猢狲散,这话果真不错!你为了自保要与我们涨价脱离关系,我也不能责难于你。且把休书呈上来,收拾东西走吧。这事儿我替左褚做主同意了。”
费氏听了,冲大夫人扣了三个响头,含泪道:“谢大夫人成全。”
荷香恭敬端上笔墨和写好的休书。大夫人看了一眼,毫不犹豫的提笔便在休书上签下字,随即将毛笔往递上一掷,双眉倒立厉色对费氏道:“走!”
荷香惊得浑身冷汗,哆哆嗦嗦的拿回休书,扶着费氏下去了。
屋里的空气如凝固了一般,大夫人又问了一遍:“你们还有谁想离开章家的?有这个想法的现在说,我不拦着。不然,等我改了主意,就由不得你们了。”
屋里众人一阵骚动,不一会儿,有大胆的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冬凌一看是跟着箫容佳的玉兰。她咬着嘴唇,畏畏缩缩,声细如蚊道:“大夫人,我…我家里还有病重的老子娘…”
玉兰话没说完,大夫人便打断,道:“翠儿,把玉兰的卖身契找出来还给她。另外再赏十两银子。”
翠儿转身往屋里去找玉兰的卖身契。大夫人冷声问道:“还有别人吗?”
见大夫人爽快放了玉兰,连赎身的钱都没要,还赏了银子,其他人纷纷效仿,上前请辞。冬凌抬眼一看,其中有粗使婆子、有脸面的仆妇、大大小小的丫鬟,总共竟然有二十余人之多。真是大难当头各自飞啊!
冬凌抬眼去看另一边的箫容佳——仍旧纹丝不动。箫容佳之父萧怀楠在这场风波中并未受牵连。按理说,为了家族和自己的利益,箫容佳都应当急于和将军府撇清关系。而她竟然没有半分离开的意思,难道她为了左扬竟然心甘情愿淌章家这趟浑水?
再看坐在另一旁林奴儿,一副如坐针毡的模样。李妈妈和徐妈妈也变了脸色。李妈妈暗中伸手拽了拽林奴儿的衣袖,示意她拿个主意。林翰林是六皇子的授业恩师。六皇子登基,林翰林便是帝师,这份荣耀和身份非同一般。与费家和萧家的不好不坏截然不同,林家这回可是飞黄腾达,鸡犬升天。将来可以预见的圣眷不衰。冬凌心里冷笑,费家尚且要女儿大归或自尽以保全家族清白,何况林家?
大夫人显然也看见了李妈妈的小动作,她转向李妈妈:“怎么?李妈妈有话要说?还是你们主子有话要说?”
李妈妈低了头,缩着脖子,结结巴巴的回禀道:“老奴没有…只是我们家主子,是不是…是不是可以…”
“可以什么?”大夫人双眼一瞪,眼眸中分明燃烧着两团怒火。
李妈妈吓得嘴巴一张一翕,却没说出半个字来。冬凌分明听见坐在身旁一直表情漠然的箫容佳发出一声鄙夷的冷笑。
林奴儿眼底两块青色,看来这几日也是彻夜未眠。她伸手打断李妈妈,刚才的如坐针毡已经变成了心意已决:“没什么!李妈妈不用说了。我嫁入章家便是章家的媳妇。就算死也要进章家的宗祠,断然没有在这个时候归宁的道理。”
李妈妈和徐妈妈目瞪口呆的从后面看着林奴儿的后脑勺。主子是不是疯了?三少爷章左英对林奴儿冷淡得不能更冷淡,章家从头到尾也没特别优待过她们半分。还弄了个姨娘天天气她。林奴儿在章家除了一个三少夫人的名分什么都没有。而这个时候她们主子充什么烈女?
连坐在大夫人身边一直冷着脸的二夫人听了林奴儿这番话也忍不住挑了挑眼眉。冬凌忽然心生敬意。没想到林奴儿虽然愚钝,但本性却至纯至善。在章家家变之时有此肝胆,明此大义。
“好!这才是我章家的媳妇!”大夫人抚掌。
早晨的请安在一片火药味浓重的气氛中结束了。众人渐次散去。为了嘉奖林奴儿的节烈,二夫人特意携着林奴儿一同往回走。众仆妇待林奴儿的态度也不比以往,主动让出了一条路,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尊敬和佩服。冬凌和箫容佳则被落在了最后。
冬凌担心左英的情况,悄悄拦住箫容佳问:“宫中可有消息了?”
箫容佳眉头紧锁,摇了摇头:“昨天父亲传来话说朝中几名大臣联名上书弹劾将军、大哥和三弟。将军这次恐怕躲不过流放三千里了。大哥和三弟的情况…却还不清楚。特别是三弟。他手握兵权,年富力强,在军中又颇有威望。恐怕新皇会…”
萧怀楠的意思是左英会被杀头吗?冬凌只觉得头顶挨了一记焦雷,头晕眼花,站立不稳。青玉赶紧从旁将她扶住。
箫容佳安慰的拍拍冬凌手背:“事情还没有定,只是猜测。宫中也有力保将军的。或许情况并没有那么坏…你…不要太担心。”
冬凌心如刀剜,又问:“大夫人和二夫人知道吗?”
箫容佳又摇头:“事情还不一定,我并没有告知二位夫人。但我同左扬说过。让他尽量想想办法。”
她的顾虑是对的!就算萧怀楠的猜测是真的,大夫人和二夫人也帮不上任何忙。告诉她们,只是白添烦恼和惊吓而已。冬凌想,萧家将这个消息告诉箫容佳的本意应该是要逼迫她大归。箫容佳却拒绝了。萧怀楠的愤怒可想而知,所以无论如何萧家是不会提供半点帮助。箫容佳不求萧怀楠,恐怕不是因为不愿,而是根本求不着!
冬凌理解而感激的看了箫容佳一眼。箫容佳一怔,随即抿嘴苦涩的笑了,脸色苍白儿憔悴。
冬凌暗暗叹息。这样的女子,这样的深情。章左扬,你今生今世拿什么还她?
回了甘棠堂西院,冬凌寝食难安。左英的痕迹在她眼前萦绕不去,而箫容佳的话在她脑海中萦绕不去。这双重的折磨几乎要把她吞噬。
左英危在旦夕,就要这样坐以待毙吗?
可是求人?身为一介女子,闺阁之外,庙堂之高,她能求得到谁?谁能帮得了她?
第一次,她恨自己是女子,第一次她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一颗绝望的心只能在煎熬中被撕得粉碎。
冬凌闭上眼睛,左英那双漂亮如新月的漆黑眸子闪过脑海——她没有办法看着他死!林奴儿坚决的神情浮现在眼前。她“忽”的一声从椅子上站起:“青玉!我们去西院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