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武二十七年二月十七。刚刚过完新年,左英便收到了快马加急从临安送来的二夫人回信。信上写了什么,冬凌不知道,但左英看完信的表情却是十分高兴的。他拉住冬凌的手兴奋的说:“凌儿,我们要一起回临安了。娘已经送来书信,答应接你入府了。”
“哦?”冬凌有些惊喜,更多的是惊讶。回想起去年两人对峙时针尖对麦芒的情形,如今二夫人竟然如此轻易的答应了左英的请求?
见冬凌脸上显出不相信的表情,左英上前牵起她的双手,认真的看着冬凌说:“我说过会为你安排好一切事情。你只要安心跟着我便是了。”
就算是二夫人既往不咎,同意自己再入将军府,那么自己要以什么身份面对府中众人呢?左英的正妻、侍妾还是婢女?冬凌想问却不敢问,更害怕问出的结果。她和左英心中都很清楚,凭冬凌的出身和地位,能以侍妾的身份回临安已是将军和二夫人万般开恩,千般破例。已是能够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
“凌儿,在想什么?”见冬凌紧闭双唇不言语,左英扯扯她的袖子问道。
踟蹰片刻,冬凌垂下双眼,小心翼翼的问道:“左英,我可否不回将军府?”
“为什么?”左英一脸不满意的表情。
冬凌一边抚摸着自己衣袖上雪白整齐的玄狐毛,想起在凉州这十个月。左英对她照顾得可算是无微不至。吃穿住行无不是极尽所能提供最好的。冬凌没有抵御北方寒冷气候的冬衣,凉州又物产贫瘠,左英便让人从千里之外的蜀州送来蜀锦,又从塞外寻来各种最好的皮毛为她做衣裳。凉州气候干燥寒冷,屋子里总要升火盆,左英知她讨厌碳焦味道,便大费周章的让人从两广送来沉水香。她吃不惯膻味浓重的北方牛羊肉,左英便让人从江南带腌制的菜蔬。一切周章只为了她的喜好和舒适。
想到这儿,冬凌喃喃道:“左英,我愿意跟着你,到天涯海角也是愿意的。可是将军府并不是属于我的地方,我...或许我可以住在外宅。”
“不,凌儿!”左英看向冬凌,眼中闪着沉甸甸的光彩。他干脆的拒绝道:“能光明正大的与你执手是我毕生所求。我不能委屈你一辈子如见不得人一样永远藏在外宅。这样做我会于心不安,会觉得愧对于你。娘亲既然已经答应,接下来的事情便不会太难处理,你不要太担心。”
“左英,名分并不是我所求。我只是不希望你和夫人太过为难。”被他握住手,冬凌抬头看向左英双眼,诚恳回应道。
“凌儿,我知道你不在乎名分。也许我终此一生也无法给你正妻的名分,但在我心中你是能够与我章左英相伴终生的唯一女子。如果我不能给你名分,那么至少我要让你光明正大的与我并肩,而不是遮遮掩掩的将你藏起来。”左英神色中有些难过,他的话像是誓言,像是承诺。冬凌很是感动。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摇摇头,将心中对未来未知的恐慌暂时摆在一旁。冬凌梨花浅笑,腼腆的道:“有夫决心如此,奴家只好夫唱妇随了。”
“好凌儿,我定会护你周全的。”左英将冬凌拥入自己温暖的怀中。
通武二十七年三月初五,左英卸任河西节度使之职,带着冬凌、若兰和一众下人启程返回临安。三月的凉州城冰雪早已融化,冬凌和若兰从轿子里掀开厚重貂皮轿帘向外张望,只见栽种在城内街道两边的道旁树已抽出嫩绿色新芽。河流上厚厚的冰层已经解冻,河道中流水淙淙。
行进在初春的景色中,若兰心情大好,冬凌却心思沉重。
“主子,这么算起来,四月份我们就能回临安见到青玉了。还能赶得上吃青梅呢。”若兰欢喜的扳着手指头算着。
冬凌正色对她说:“若兰,你和青玉陪伴了我这么长日子。我心中很是感激,但我将来的日子是福还是祸都很难说。我实在不希望你们两个也跟着我无辜受累。”
意识到冬凌话中含义,若兰欢喜的神色褪去,随之而来的是一脸的难以置信:“主子?你是打算不要若兰跟着您了吗?”
“若兰,你和青玉正值豆蔻年华。等回了临安,我便向少爷讨了你们的卖身契来,放你们出去吧。”冬凌看着若兰认真的说。
“不!若兰本来就无家可归,主子现在一定要放我出去,若兰也只能随便嫁个小厮过活,还不如跟着主子伺候您。至少吃穿用度比一般丫头好上数倍。主子心疼女婢,若兰也不会无故遭人打骂。若是主子非要赶若兰出去,还不如让若兰一头撞死在这里。”若兰说着委屈的抽泣起来,粉白的脸上挂着大颗的泪珠。一双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大眼睛只剩下坚决和愤怒。
见若兰坚持不去,冬凌无奈,不好再坚持己见,只能作罢。
冬凌道:“既然你决心跟着我,那么从今以后凡事便要听我的主意。遇事不能强出头,遇人皆要让三分。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听的事情不听,不该问的事情不乱问。不然你我主仆万一将来真进了将军府,不仅你难免惹祸上身,恐怕牵连得我也活不下去。”
若兰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连连点头应承道:“若兰从此便只侍奉主子一人。万事都听从主子的话。”
四月初二,临安城的白墙灰瓦终于触目可及。掀开竹帘往外看,只见垂柳依依,春燕呢喃。虽然暖轿外梅雨淅沥,江南湿润温暖的空气唤醒了冬凌身上每一个沉寂已久的细胞。
“终于回来了。”她喃喃的自言自语。一旁的若兰也激动地眼含泪水。
中午时分,暖轿停在了城北鱼池巷子的小宅前。车夫上前将暖轿从马车上卸下,由四个下人将暖轿抬进了小宅的院子里。左英遣散了下人,亲自上前为冬凌掀开轿帘。冬凌这才在若兰的搀扶下提着裙摆从轿子中走出来,刚刚站定抬眼便看见青玉已经站在门前迎接。分别十个月有余,青玉再见冬凌和若兰却恍如隔世,已然激动得红了眼圈。若兰也激动得与青玉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左英看了看宅子的花园四周,满意的说:“我们不在这些日子,青玉将这宅子照看得很好,竟然与之前毫无二致。”
左英这么一说,冬凌也注意到宅子中自己离开时种在院子四角的绿萼玉蝶腊梅已落,白梨花接踵而开、院中央的春海棠、门前的紫藤花茵茵簇簇,开得繁盛。她笑着称赞青玉:“看样子青玉是费了不少心思。我们得好好的谢谢青玉才是。若兰,你说是不是?”
青玉和若兰这才止住哭声,拭泪道:“一切按照主子走时候的样子,不敢有半点怠慢。就盼着主子赶紧回来,没想到终于盼到这一天了。”
若兰擦着眼泪又哭又笑道:“久别重逢本是件高兴的事儿。青玉,你别再来惹我哭了。我这眼睛,再哭就要见不得人了。”众人一看,若兰的双眼肿的如核桃一般大,都笑了起来。
左英和冬凌安抚了青玉和若兰。冬凌体量二女重逢之情,必定有许多体己的话要私下说,便不用二人伺候,让两人自行下去了。
院子里只剩左英和冬凌的时候,左英便上前拉住冬凌的双手,小心翼翼的对她说:“凌儿,你现在这宅子里住几日。我需先回府向父母亲禀告,准备妥当一切事务后再接你入府。”
冬凌浅浅一笑,让左英放心,道:“你且去做你要做的事情吧,我在这里等你便是。等一切安顿好后再谈入府的事情不迟。”
被冬凌的体贴和乖巧打动,左英情不自禁捧住她的粉脸,将双唇结结实实的印在冬凌的额上。冬凌被他突然的举动唬了一跳,来不及躲闪,只得羞怯怯的红了脸。
二人携手进了屋子,只见屋子中的摆设与十个月前也是一模一样。四条檀木牡丹苏绣屏风、黄花梨雕葡萄藤平头书案、紫檀扶手椅、樱木雕花明格书架、红木贵妃躺椅。阳光透过碧纱橱洒在一尘不染的青砖地面上。
冬凌走到碧纱橱前,沐着温暖的阳光,往院子里看,忍不住感慨道:“什么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左英握住她的手,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直直的望着冬凌的侧脸道:“有我在,什么都不会变,你安心便是。”冬凌转头迎向他灼热的目光,两人相视而笑。
陪冬凌坐了一阵,左英赶着回府向章平之和两位夫人请安,便先去了。走之前千叮万嘱要若兰和青玉照顾好冬凌,又吩咐冬凌乖乖在宅子里等他。听到左英马蹄离去的声音,若兰取笑道:“左英少爷这么潇洒的人,遇到主子也难得的婆婆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