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武二十六年二月,边关战事吃紧。长泰公主出塞和亲之举虽然拉拢了鞑靼,却彻底激怒了瓦剌。瓦剌关闭了边关所有互市,并多次出兵侵扰燕云十六州及周边地区,是以边关民不聊生。好在双方几次大小规模战事中,瓦剌也没得到什么便宜,朝廷也没有什么损失。
章左扬在边关驻守,与弟弟左英时常有书信往来。左英也时常将这些消息告知冬凌。戍守虽然辛苦,但从书信中看,左扬仍旧平安,这才是冬凌最为关心的重点。
“下雪了!”这日一清早起来,冬凌推开窗户,只看见灰瓦粉墙上白皑皑一片洁白的落雪。院墙中的绿萼玉蝶腊梅前几天还打着花苞。青玉说,今年的腊梅结苞结的真早,看来又是一个冷冬。在初雪落下时,这些绿萼玉蝶腊梅竟然提前绽放了。满园子的洁白素净,冷韵幽香,清香凌冽异常。
冬凌推开窗子,鼻子伸出窗外,闭上眼睛,深深一吸,忍不住赞叹道:“好香!”
青玉赶紧上前关了窗户,又给冬凌披上披风:“主子,这天寒地冻的,就这么在风里吹着,小心着凉。”
冬凌笑嘻嘻的拽着背上的披风,一咕噜翻身下床,拉住青玉的手,兴奋的说:“青玉,我们去摘腊梅花。青梅下来的时候,又可以做梅花蜜露了。”
青玉无奈笑着摇头道:“主子,这大清早的起床了就顾着摘花。我看您还是赶紧梳妆打扮,先出去见见外面那位爷吧。他一早就来了,看您睡着,不让我们吵醒您。就这么一个人在外面等好久了。”
“谁?左英吗?”冬凌问。
“是啊,除了他还能有谁。”青玉笑她明知故问。
冬凌怕左英久等,在青玉的服侍下急急忙忙的穿衣下床,又催着青玉为自己梳头。青玉忍不住笑她:“少爷都等了大半天了,主子不急在这一时。”口中安慰着,手中动作麻利的为冬凌梳妆。
“给左英少爷上早点了吗?他这么早过来,定时没有用过早膳的。”冬凌一边照镜子一边絮絮叨叨的问青玉。
“上了,上了昨儿准备的鱼羹和莲子粥。”青玉站在她身后梳着髻子答道。
“那点上火盆了么?”冬凌又问。
“点上了。按照您的吩咐,用的都是前些买的香碳,燃起来又暖和又不熏人。”青玉盘好髻,嗤嗤笑道:“主子您就放宽心,若兰姐姐在外面伺候得周到这呢,不会冷了饿了少爷的。”
梳洗完毕,冬凌照照镜子,镜子里的自己峨眉入鬓,发若黑玉,肤如凝脂,眼含秋水。青玉为她盘的朝云髻衬托人越发水灵。一旁的青玉都忍不住赞道:“主子真美,难怪少爷一心都扑在您身上。”
“别瞎说!”冬凌羞赧的在梳妆台上挑了根翡翠梅花银步发簪插在发髻上,起身就往外走。
青玉抢先几步撩开了帘子,就看见左英滚玄狐毛对襟短袄正伏在桌几上看信。旁边放着吃了一半的粥碗和茶盅。面前的火盆烤的正旺。若兰站在他身侧服侍。
若兰见冬凌出来,上前问安。左英听到动静才抬起头,看信时的一脸严肃,在看到冬凌的一瞬间,冰冷全部化为唇齿间温暖的笑意:“你醒了?”
“嗯!”冬凌缓缓走进,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对着火盆搓了搓双手,抽鼻子闻了闻道:“这香碳点得屋子里一股子焦炭味。”左英笑了,伸手拢住冬凌小手,知道冬凌最讨厌这股味道。
“青玉,把我屋里的迦南香拿出来,用宣炉慢火隔砂蒸上,不要见烟。”冬凌转身吩咐道。
青玉诺的一声,转身去里间拿宣炉和沉香去了。
“我知道你到了冬天喜欢焚香。以前在暖玉阁就是。别的屋子点香一股子焦臭,唯独暖玉阁满室暖香。勾得我大冬天的,日日往暖玉阁跑。”左英的嘴角上扬,眼睛里都是回忆的满足笑容。
提起暖玉阁的冬天,还真是恍如昨梦。冬凌也面带笑意的说:“这沉香啊,如果点着焚烧,虽然佐人幽赏,香气浓郁,却未免烟火生活,始终带着焦味,不若芝兰自然之芳香。但是如果用慢火隔砂,使不见烟,那么散发出来的味道如露沃蔷薇、热磨琥珀、酒倾犀斝,如在珠蕊暗香深处。”
“哈哈,原来这才是秘诀。这法子早教了我房里的人多好。我便不用跑暖玉阁了。”左英恍然大悟笑道。
冬凌歪头看他漂亮的眉目,在这寒冬腊月中,左英的笑容更是暖入心脾:“怎么?我的法子你都偷学去了,就不再上我这门了吗?”
“怎么?难道你原是希望我天天上门的?”左英含住一丝笑意,狡黠的反问她。
“哼!”冬凌脸一红,扭头从鼻孔中轻哼。左英握住冬凌的大手紧了紧,手掌中传来干燥而温暖的感觉。一到冬天,冬凌便手脚冰冷,离不开暖炉、火盆、手炉、脚炉。而章左英不同,大约是常年习武,体格健硕的缘故,他的手一年四季都是暖和的。
“对了,今年真西进了些上好的沉水香,过几天我让人捡些好的送来给你。”左英溺爱的冲冬凌笑道,一双眼睛弯成漂亮的月牙形。
“在看什么呢?”冬凌伸长了脖子去看左英放在桌子上的信件。
只见信封上书:临安安南将军府章左英亲启,落款是:燕云州副都统林梓正。
“咦?是边关来的信?”冬凌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扫向章左英。
左英脸上的表情凝固起来,若有所思的回答:“是,林梓正是我幼时好友,前几年随父派往燕云戍边。后来,他父亲因不愿向朝中求和派低头,便告了奉伺。皇帝批准他任便居住,同时升林梓正为燕云副都统。去年左扬向圣上自荐燕云轻骑校尉,就是在林梓正手下当差。我便央梓正凶多为照顾,若左扬有什么情况也请他及时书信通知我。”
听到左扬的名字,冬凌的心脏无故“砰砰”乱跳起来。她咽口吐沫,稳一稳心头的慌张,故意用似不关心的语气问:“那可是二少爷有什么情况了?”连她都听到自己语气中掩盖不住的关切和轻微的颤音,但愿左英没有察觉。
左英听出她声音中的关切,眼光转向她。他的目光如炬,看得冬凌浑身上下不自在。冬凌伸手在桌子上的红漆描金果盘中捡了个橘子剥起来,想借此掩盖自己的无措。灵巧修长的手指绕着橘子三两下,便见手中的橘子皮如花瓣般垂下来,露出鲜嫩的瓤。冬凌又拿起果盘旁边的银挑子,仔细的去挑果瓤上一缕缕白色脉络,就听耳边左英沉声说道:“凌儿,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唔?”为什么?停下手中的动作,冬凌抬眼奇怪的望向左英。
“二哥,他受伤了。”章左英一字一顿的说。
“骨碌”挑了一半的果瓤从冬凌手中滚落地上,在光洁的青色石砖地面上画出一道圆弧形的水印。冬凌的手擎着花瓣似剥好的橘皮停留在半空中:“怎么?受伤了?受了什么伤?严重吗?”她本不该问,可一连串的关切询问却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左英在冬凌的询问中垂下眼皮,看了一眼滚落在地上的果瓤,复又抬眼观察深究冬凌的神色,口中说:“梓林兄的信件上说是上个月与瓦剌交战时被敌将挑落马下,左腿摔伤。”
该死!又是这似乎洞悉一切,深不可测的眼光。一如几年前那个初见的冬天,看见冬凌手腕上的小叶紫檀手钏时的神情。左英大多数和冬凌相处的时候总是笑吟吟,一双眼睛满是暖意。偶尔他露出这种眼神,总能让冬凌不寒而栗。
“唉哟,我真是太不小心了。”冬凌低下头,尽量躲避左英的探究的目光。若兰也赶紧躬身帮她去捡掉在地上的橘子。
“哎!”左英长长一声叹息,声音中说不清是疲惫还是绝望:“梓正兄说他伤势严重,恐留残疾。燕云没有好的郎中,可能下个月要将左扬送回临安。”
他到底伤得如何?下个月要回临安了吗?一别两年,左扬还是否仍旧是那个记忆中银盔银甲的挺拔少年?深埋的记忆瞬间如冬眠的小兽被唤醒。冬凌心中急切,却不敢看左英的眼睛,更不敢开口问。她捡起地上的橘子,怔怔的转过身背对着他坐。
“我今日府上还有其他事情,就不陪你了。晚些再来看你。青玉、若兰,好好服侍主子。”左英起身,一甩袖袍,将信件收入怀中离开了。
青玉还蹲在地上擦拭被橘子汁水弄脏的地面,看着左英忽然离开的背影,又奇怪的扬头望着坐在桌边的冬凌:“哎?少爷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忽然说走就走了?”
冬凌低头,一手拿着脏了的橘子,一手悄悄抬手用锦帕擦去眼角的泪水道:“由他去吧。”若兰心细如发,从身后轻轻捏住了冬凌的双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