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月是江南的梅雨季节,细密的雨水夹着初春的微寒,断断续续下了足足两个月时间。打湿了临安城的寸瓦寸墙。冬凌将腊月里收集晒干的梅花取出,与蜂蜜红糖一起熬煮成浆,再和以青梅酱汁,细细熬煮。冷却后做出的梅花蜜露中花汁合着汤汁,奇香异艳,入口一尝甘甜之余还有丝许青梅的咸香,红梅清冽的花香扑鼻。琥珀色的蜜露中漂浮着朵朵艳红的梅花,被冬凌盛在晶莹剔透的白色瓷瓶中,好吃之余更是好看。
送了一点给林妈妈和下厨的人尝尝,大家都啧啧称奇。林妈妈将蜜糖作为零食端给雅丽,结果主子也很喜欢,特意问林妈是谁做出这样奇巧的点心。得知是冬凌做的,雅丽爽快的赏了她些许银子。冬凌不敢居功慷慨的全部分给了林妈妈、周平和小菊。下厨众人得了冬凌的好处,自然态度改善许多。
平日在下厨做蜜露、打杂之余冬凌仍旧帮雅丽做功课。将军府里先生布置的功课越来越难。前些日子刚读完《女诫》、《女训》眼下已经开始教《诗经》、《论语》了。将军府请来的教书先生王道明只道小姐聪明伶俐,读书颇有天份,不怎么努力却进步飞速,与府里少爷一同读书,竟然比自己生平教得那些少爷们学得还快些。却不知雅丽的功课作业大部分都是冬凌代作的。三少爷章左英知情,却也信守诺言没有点破。起初,冬凌被他撞破秘密,着实担心了几日。每晚皆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后来,因不见雅丽没有提及此事,亦没有责罚与她,想是章左英并没有去向旁人告密,便放下了心。自此心中对章左英颇为感激,觉得他是个守信之人。
府里四月份有件大事——四月二十是安南将军章平之的母亲赵老夫人的七十大寿。赵老夫人出身长平郡主,是老王爷的亲女儿,现今皇帝的表姑,皇亲国戚。赵老夫人大寿,连皇帝也得亲自备下礼单,叫内务府送上贺礼。临安城内大小官员和将军府内众人更加不敢怠慢。刚一进入四月,将军府各房便紧锣密鼓的忙着张罗备下宴席。除了寿宴之外,各房还要挖空心思的备下各自的寿礼,讨赵老夫人欢心。雅丽素日最是得老夫人偏爱和记挂,奶奶大寿,自然也得穷尽心机的准备,趁机表表孝心。
这日,雅丽叫玉屏将暖玉阁的账册翻出来让她过目。本想捡些好物件送去朝云阁。对着账册看了半日,始终觉得礼重情意轻。赵老夫人这一辈子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过,暖玉阁的东西摆在旁人眼里兴许珍奇,但却难入赵老夫人的法眼了。
雅丽一边翻动手中账册,口中喃喃道:“这些东西,奶奶生平见得多了。若是单单送这些珠宝字画,没什么新鲜。倒显得我与其他人没什么不同,缺了心思。”
玉屏端上茶果,看到雅丽苦恼的样子出主意道:“赵老夫人笃信佛教,平日吃素念佛一日的功课也不肯落下。又在东园特意搭建佛堂,每日供奉。不如主子抄写些经文,为赵老夫人祈福。这个法子必定合奶奶的心意,也能讨得夫人和老爷欢心。”
雅丽一听又是喜又是愁:“好玉屏,你这个法子真是太好了。比起这些无甚新意的物件高明许多。可是就是太费功夫,何况眼见只有十来日的功夫,恐怕写不完呐。”雅丽生性顽皮好动。要她老老实实每日坐在书房抄写经书却也难受。
“那主子不如找些帮手?”玉屏压低了声音。
“找帮手?”雅丽扳着手指计算:“我这暖玉阁的一众丫头老妈子除了秋岚和你稍微认得几个字,其他均目不识丁。你和秋岚写起字来也是费劲。我到哪里去找帮手?咦?对了!”眼睛一亮眉头舒展之间忽然想起一人。
玉屏道:“主子可是想到了什么?”
“冬凌啊!”雅丽喜笑颜开的拍着双手。
“冬凌?那个下厨的小丫头?”玉屏蹙眉不解。
“是啊,她会写字的!”雅丽得意的笑道。恐走漏风声,被人揭穿把戏。雅丽低声吩咐玉屏:“你将冬凌从下厨调到我的书房服侍。跟大夫人回了升她为三等丫头。此事千万不要走漏了风声。好姐姐就拜托你了。”
玉屏一听心头诧异道:“冬凌才来府里不到半年就升为三等丫头,是不是有些不妥?”
“好姐姐,现在只有这个法子或可一试。若是此方法不妥,那我就真的完蛋了。”雅丽可怜兮兮的扬起小脸,在玉屏怀中蹭来蹭去的撒娇。
玉屏拿她无法,只好传话下去。
玉屏的话刚传出去,暖玉阁便是轩然大波。连厨房的周平都啧啧称奇。冬凌这么一个小丫头,肩不能提手不能抗活也没怎么干过。到了将军府五个月当中病了三个月。就这样还能破例的在短短时间内从粗使丫头升为三等丫头。秋岚更是心中不服气。但这是雅丽的意思,下人们也不敢多言。只有林妈妈心中暗暗的为冬凌高兴,心想这丫头可算熬出头了,也不枉遭了这许多灾难。
升为三等丫头,又在前院主子书房服侍,冬凌的住处本该跟着一起搬到前院。秋岚故意起难,说前院没有多出来的房间,让她继续住厨房。冬凌不想与秋岚起冲突,心内其实也不介意继续与林妈妈一处。干脆顺着秋岚的意思,把事这么答应下了。
四月初五起,冬凌便开始在暖玉阁书房服侍。暖玉阁的书房在正厅一侧与卧房遥遥相对。书房形状狭长。靠窗一侧是殷梨木卷角雕花书桌,书桌上摆有诸葛笔、惠州圭墨、宣纸和端砚,皆是上等物件。书桌背后是高大的黄梨木书架。摆满了经、史、子、乐各类书籍。初春的阳光从绿色的碧笼纱中投向书桌,洒下一片温暖的光点。书房的另一侧摆有一只焦尾琴。冬凌从不曾听雅丽抚琴,想必只是个摆设。雅丽叫下人在自己书桌对面摆下一道小桌。平日里,二人便面对而坐,埋头抄写经书。
雅丽坐不住,白日里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跑出去玩耍,晚上刚刚掌上灯便又呵欠连天,经常撇下冬凌一人在书房抄写。
二人混的时日久了,也渐渐熟了起来。雅丽见冬凌爱读书,大方道:“你若喜欢看书,可以随时从这里拿了书回去看。”冬凌大喜道谢。
雅丽道:“这有什么谢的?你那么喜欢读书,你说说读书有什么意思?我就不喜欢读书,顶没意思。爹娘说书中自有万物万象。二哥也说书中自由颜如玉。哪里的什么颜如玉?”
冬凌停笔,抬头笑道:“二公子的意思是说这书中多佳人,美者颜如玉。”
雅丽不明白的摇摇头,放下笔认真的说:“那他倒是从他书里娶回来个颜如玉给我们看看。我看多半是娶不回来的,就算是能娶得回来,这书里的颜如玉哪里及得上我们将军府里的美人多。”
冬凌低头伏案继续抄写经书,口中应付:“美人在质不在量。将军府豪门大户,美人自然是极多的。但书里描写的美人总是极尽夸张,对比之下,倒是现实中哪会真的有这么美的人儿?”
“谁说没有?我们将军府的美人那是书上也写不出来的。”雅丽声音高了八度的强辩。冬凌见她急了,只笑笑继续伏案,不再去惹她。
雅丽却忽闪着一双大眼睛不依不饶的问:“怎么?你不相信?新年家宴上,我们将军府那个跳朝华曲的舞姬,就是个美人啊。那一支朝华曲跳得真好,连我和爹娘都看得痴了。二哥也是连连赞叹,说她秀色掩古今,荷花羞玉颜。费伯伯都跟爹爹称赞她体若游龙,袖如素霓。灼若芙蕖,翩若惊鸿。爹爹赏了她许多银两,她叫...叫...叫什么来着?”
冬凌停下笔,不以为意的敷衍道:“将军府舞姬歌女这样多,个个都是美貌佳人。费大人夸赞也是正常的。”
雅丽见冬凌毫不在意更是一副非要让她服输的样子,道:“你若是不相信,这次奶奶的寿宴我带你去瞧。你一见便知我不是吹牛诓骗你。”
冬凌摇头拒绝:“将军府寿宴自有秋岚和玉屏两位姐姐陪小姐去,哪里轮得上我这个三等的丫头?去了反倒不自在。我不去”
雅丽听了,便从桌子后面站起身来,气哼哼的耍起霸道来:“你不去,我偏要带你去。我多带一个房里的丫头去赴宴难道还有谁敢多说一句不成?有什么不自在了?我一定要让你这个书呆子看看是我们将军府这个颜如玉漂亮还是你书里的颜如玉漂亮。”
冬凌苦笑着摇摇头,这主子犯起混来真是没办法。自己破格从下厨粗使丫头升为前院三等丫头已是犯了众怒。连周平现在看到自己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现在再去赵老夫人寿宴,恐怕更是成众矢之的。
果然,秋岚打从知道主子要带冬凌一同赴宴,对她越发的没好脸色。从早到晚都拿下巴颏和白眼仁对着冬凌。玉屏的态度倒是模棱两可的客气,但客气之中更多的是冷漠,这比秋岚的白眼还让冬凌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