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三月,春风也渐渐和煦起来。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江南的春意,不论是扬州还是湖州,总是盎然。因为没有夜生活,刘邺也习惯了早睡早起,早晨起来无事,便提着他的鱼竿和鱼篓,漫步于古老的城市之间。
刘邺在湖州城定居了些时候,对这座城市愈发熟悉起来,他总会在城市里闲逛一番,走一些不经常有人走的路。青灰旧垣所连成城市一道道的勾划,再由水道将这勾划连成一座城市的脉络,就好像一副图画,容易让人迷醉,等他将脑海中大的图画恢复到一点,他才想起自己只是这图画中微不足道的点缀。
一切,都让他感觉到时代的沧桑感。
这沧桑感中,却也带着些微的灵动之色。或是那杨柳青青,或是乌篷船上俏立船头唱着江南歌谣的少女,总会让刘邺驻足下来细细观看,只有融入这景,他才会有种归属感,虽然这归属感总有些被内心强迫的成分在内。
刘邺还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在一片空旷一些的地方有口井,他早上出城路过时,瞧见一名衣着素朴的女子在打水。女子看上去很年轻,很素净,有种天然不经雕饰的素颜之美,女子的力气很大,每次都能将一整桶水提上来,然后换上另一个桶,把水打满,再将两桶水用扁担担走。
这时代的女孩子大多数都是小脚的,唯有这女子,脚很大,走起路也是那般的沉稳。刘邺总会在一边看上一段时间,怕遇不着也会刻意早出来等候,等女子把水担走,他这个无声的观众才会继续上路,每天如此。
过了几日,女子终于发现了刘邺这个旁观客,她也没觉得惊奇,两人也没有语言或是眼神上的交流。后来,两个人就好像约定俗成一样,偶尔刘邺来晚了,女子会在井边稍微驻足,跟刘邺点头打过招呼,刘邺也会微笑着点头回礼,她才会担着水离开。
刘邺到底也没想明白,一名看似出身大家的小姐,为何会每天出来担水。
太湖的水,经历了寒冬之后,也渐渐涨了起来,也会给刘邺的钓鱼带来些微的不便。不过这也不是问题,相比于春天鱼群的增多,刘邺的收获并不比之前的少,刘邺也渐渐觉得自己带的鱼篓不够大,但他也没去换,只是学会了有选择性地钓大鱼,至于小鱼,他会把鱼放进湖水里。
对他来说,钓鱼只是为了享受期间平静思索的过程。
春天的太湖水面上,也多了不少的画舫,游曳于湖中形成一道靓丽的风景。画舫之上或有女子出来探春,或有才子佳人相约游湖,又或者是满怀壮志的青年相约吟诗作赋,每天总会有不同内容。
陈朝定国三百年,依旧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每当刘邺想到即将到来的乱世,也会为自己感觉到几分悲哀,乱世出英豪,他还没有当英豪的打算,他只是想平平静静渡过他多余出来的人生。
距离刘邺固定钓鱼的芦苇丛空地有一段距离,是一座延伸到湖水中的亭台,随着春风送暖,会有几个年轻的公子哥每天上午过来赏春游湖。这几个游湖的跟画舫上的人有所不同,他们纯粹是为凑热闹而来,一个个青襟在身,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模样,也会让刘邺侧头去看上两眼。
终于,在几天后,这几个年轻的公子哥发现了躲在芦苇荡中钓鱼的刘邺,也不知怎的,这天他们似乎对游湖的兴致欠奉,倒对刘邺这个钓客有了兴趣。
“渔家,鱼怎么卖?”
声音是从刘邺身后传来,一个身材纤瘦的年轻公子,拿着折扇走过来,看了看刘邺鱼篓里即将盛满的鱼,问道。
刘邺侧目看了此人一眼,初观一眼,便觉得这是个女子,一双会解人意灵犀的眸子给刘邺留下很深的印象。仔细看却又有些不像女子,眉毛似要比平常女子粗上一些,再加上一身的男装,平坦的胸脯,让刘邺没再往这面多想。
权且先当他是个小白脸一样的年轻公子哥。
刘邺只是看了一眼,又转回头,充耳不闻。
“喂!渔家,问你话,听见没?你的鱼怎么卖?”小白脸对刘邺的态度很不满意,微微蹙眉声音也大了一些。
他身后的一众公子哥起哄道:“恐怕是个聋子。”
小白脸依旧不死心,问了第三次,刘邺终于忍不住淡淡回了一句:“鱼,不卖!”
这一句,引来背后一群人的指指点点,说他人家问三句,他才回三个字,明显是目中无人。
小白脸有些气恼,问道:“你钓鱼,我吃鱼,你要赚银子,我给你银子。何乐而不为?”
刘邺只是叹口气道:“我的鱼,你买不起。”
小白脸有些发怒道:“我有的是银子,为何买不起?你说说,你一条鱼,要多少银子,我只管不还价便是。”
小白脸心想:“鱼终究是鱼,若是他狮子大开口,我便将他拿到官府去,让官府治罪。”
“我不要银子。”刘邺依旧看着湖水的方向道,“我只要铜钱。”
小白脸听到这渔夫只要铜钱,心中更加确定这只是个目中无人的乡下佬而已。于是他便自信道:“那你说,多少铜钱,我给你兑了银子也可。”
刘邺伸出右手食指道:“一个铜钱,一条。”
“一个铜钱?”听到刘邺报出的价格,不但是小白脸,连他身后的一众公子哥也大笑起来。
就算是外面卖鱼,一条鱼也不止这个价,但这渔夫刚才却说他们买不起。
“一个铜钱一条,我数数,里面好像是二十多条,我给你一两银子,你不用找了。”小白脸拿出一锭小银子,正要扔下,顺带让身后的人过来搬鱼,刘邺却突然一收竿,用带着一条新钓上来大鱼的鱼竿挡住了来人的路。
刘邺终于转过身看着这些人,此时众人才知道,原来这个渔夫,是个很年轻的公子,跟他们年岁相仿,脸上也没有风霜岁月的痕迹。再看他身上的衣服,也并非是普通的麻布粗衣,而是很细的料子。
这不是一个需要钓鱼来养家的渔夫。
刘邺对面前瞪大眼看着他的小白脸一笑,道:“阁下听错了,其实我说的是,第一条鱼一个铜钱,而第二条,两个铜钱,第三条四个铜钱,以此类推。记住,我只全卖,不单卖,若是你买不起,还是早些离开!这生意,我不是必须要做。”
小白脸显然没受过这等窝囊气,他最受不了的,也是别人笑看他。再者,铜钱在他看来都是拿不出手的小钱,就算是一条鱼加一倍,那也没几个钱。
“哼,不就是几个铜板吗?我买得起,来人,搬鱼!”
他这一声喝,马上走过来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这两个汉子与这些吟诗作赋游湖的公子哥有所不同,应该是随从或者是下人。
小白脸要付钱,刘邺却也起身,提起鱼篓道:“还是先算清楚价格吧。”
小白脸瞪他一眼,便开始掐着指头算起来。
第一条一个铜钱,第二条两个铜钱……第十一条一千零二十四个铜钱……
说到这,小白脸便感觉自己有些上当了。按照陈朝铜钱跟白银的兑换,一千铜钱等于一两白银,这是官价,而私价差不多八百铜钱便可兑换一两,陈朝末年属于铜贵而银贱。
即便是按照官价,第十一条鱼便已经要一两多银子,而第十二条就已经是二两,鱼篓里差不多有三十条鱼,价格超过一百万两,就是把这群公子哥全卖了,也买不下这区区的一篓鱼。
“你……你耍诈……”小白脸气鼓鼓指着刘邺指责道。
刘邺一笑道:“鱼是我的,我定了价,你还说便宜,现在却说我耍诈。你不想买,离开便是,作何要冤枉老实人?”
小白脸微微蹙眉,再想想也是。人家都说了不卖他,他非要强迫人家卖,若去官府告这恶人,反倒被恶人占了理。登时他心中有种前所未有的委屈感,还伴着很无力的感觉。
看着小白脸气的咬牙切齿,刘邺心想差不多也够了,便提着鱼篓和鱼竿,悠哉悠哉地告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