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太奶奶跑到一片废墟的讨饭村和大韦庄，去哭。
两座昔日的村子，一片死寂，没有一缕青烟。
几条无家可归的狗和猫在逃窜，看到人来就惊恐万分，朝母山跑去。前天晚上，太奶奶带着哑巴、韦国柱偷偷来过了，想为家人收尸，但没有找到我家太爷爷他们的尸首，后来鬼子在碉堡里朝这边打了两枪，把他们吓走了。
今天，这里无比安静，似乎许多讨饭村的鬼魂纷纷从地底下冒出来，它们朝太奶奶和韦国柱哀哭，求他们俩把它们变回成人。他们都是新鬼，太奶奶说。那些声音，太奶奶都听得出是谁的。
她心揪着，嘴里哭着，眼水滴到那些熟悉的鬼魂身上去。鬼魂被眼水淋湿后，发出更加凄厉的叫声。
她在找太爷爷。
他们从小路上，又一次走到前面的废墟村子——大韦庄，那些讨饭村的鬼魂跟在他们后面，哭，挤，凄厉地叫。太奶奶最熟悉柳大爹的声音。
那些大鬼、小鬼、男鬼、女鬼，都在那里挤。
方圆几十里的空地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走，一个是小脚，一个是青葱男人。
世界显得特别空旷。方圆几十里的地方，还有一座碉堡，还有一座山。
那似乎是人间，又不是人间。
太奶奶已经分不清人间和鬼蜮，她那一段日子，只会哭，只会嚎。太奶奶知道，那山叫母山，当年山后李道士在这里招阴兵。太奶奶还知道，远处看不见的地方，还有一座山是三公山，当年太爷爷在三公山招阴兵。他们曾经彼此放一只鹰到对方山上互通音讯，但是，他们大事没有成功。如果他们当日成功了，调动了十万阴兵，击退了日寇，今天的两村灾难就没有了。
这两个道士失败了，所有的努力加在一起，都没有成功，包括大神和大神像的威力，都没能把鬼子弄死，都没能挽救我们自己的命运，最后遭受了灭顶之灾。
不过，我家太奶奶说，太爷爷的计划还在执行之中，昌年去请阴兵了。现在，太爷爷自己也去了。
太奶奶认出了自己的家，断垣残壁，已经是一片焦黑。
大韦庄的东面和西面，都消失了，没有了界限，一片焦黑。
一片荒凉。
那些过去的喧闹的声响，如今在遥远的世界，发出回声。有些没被烧断的屋梁，还漆黑地架在山墙上。许多麻石还没有烧坏，还垒在那里。在风中哭泣。
有一只野猫，惊心动魄地跑出来，好像是从地下突然冒出来一样，突然一下，跳着，站在倒塌的墙头上。韦国柱看了，忽然啊呜啊呜地哭，大声叫着大大妈妈，大哭起来。太奶奶没哭，她看到死的人太多了，她已经悲伤得都麻木了。
太奶奶解放后说，所有死去的人，都没有人为他们收尸。大多数都叠加在大塘里，沉在塘底下了。他们连做鬼都不能好好地做。太奶奶说，她找不到自己家的亲人，那时就是找到了昌年家的老婆，她也会给她收尸的。但是，谁也没有找到。太惨了。
太奶奶看到自家的墙基。
摸进去，还能找到一样两样熟悉的东西，那些旧东西的形骸还在，焦黑的锅铲把子拿到手上就断了，变成黑粉。
她哭起来。不一会，手上、脸上都是黑灰，心在哭。
她从这一堵墙走到那一堵墙，小脚走在乱石里，手摸着麻石，人不停地被什么东西绊倒，身上磕得到处都是血。韦国柱走过来拉她走，她也不走，坐在那里哭。
她的眼睛已经哭红了，流出了血。她的声音已经哭哑了，已经发不出声音，只有嘶哑的气流在冲击。
天上太阳明晃晃地笔直地照下来，所有的墙都没有影子。
天空一览无余。地面上没有了人。所有的人都变成了鬼。
随后，我太奶奶突然听到一种声音，她四处找，却找不到。转过断垣残壁去找，也找不到。她问自己的孙子听到没有，韦国柱说他根本就没听到什么声音。
太奶奶用红肿的喉咙说：“怎么会没有声音？有人在喊我。”
她又去找，但还是什么也找不到。
韦国柱怕了，问，是男的还是女的在叫你？
太奶奶说，是女的。
此时，韦国柱也听到了一种神秘的声音，像从地底下发出的。
随后，又出现了很多奇怪的声音，像是许多泥鳅在叫，像是螃蟹在战斗的声音。韦国柱到处找，也找不到。太奶奶看到一只黑色的甲虫从脚下爬走，爬得非常快，简直就是惊慌逃窜。
然后，就在脚下，又发现了许多小虫。一具分不清是什么躯体的焦黑骸骨下，有几千万只冬天的噬肉蚁，它们在咋咋咋咋地簇拥、歌唱和逃窜。
太奶奶用手把那尸体翻个过，想认出是哪个，想为他哭两声。可那尸骨变成了焦炭，认也认不清。这具尸体跟那些鬼魂比，是幸运的，它死在了自己的家里。
后来，空中又出现了奇怪的声音。
一点风也没有，却像是哨子在叫啸，很凄厉的声音。太奶奶和韦国柱两个人都听到了，都仰着头看着冬天里特别明亮的天，但天空里什么也没有。
咪——呜——！
一只威武的大猫突然从野地里笔直地冲过来，好像太奶奶他们侵犯了它的地盘，它凶狠地要冲上太奶奶身上来。随后，它突然一挫，朝着空中，又威严地叫了一声：咪——呜——！
韦国柱手里拿起一块麻石，狠狠地打过去，那野猫轻捷地躲开了，像鬼一样。
然后，它又凶狠地要冲向韦国柱。
从没有看到过这么凶狠的敢朝人进攻的大猫，从没有看到过这么有战斗力的大猫。那猫一点也不怕韦国柱手里的石头，但是，它却被我太奶奶手里拿起的一根人骨头吸引住了。
它乖乖地走到我家太奶奶的手边，在那里守着，坐下，好像那是属于它的骨头。
就在那时，韦国柱把手里的石头重重地打过去，那猫被重重地击中了。瞬间，它就在原处消失了，但瞬间又现出了原来的形状，还是猫。
太奶奶说：“走吧，它是鬼。”说着，她就扔下了手里的骨头。那猫接住了骨头，就不再和他们为敌。
太奶奶和韦国柱朝另一边走去。他们刚到达昌年家那一堵墙壁后面时，又发现了那只猫。那猫牢牢地守在那四堵墙壁的正中，咪——呜——咪——呜——地叫。
太奶奶他们回来，从断垣残壁中走，发现了那猫站着的位置，正是太爷爷日夜栖身的鬼屋那里。
太奶奶认出了那个位置，她用手扒拉那些乱石，韦国柱也赶紧上来扒拉。韦国柱顺手又把石头朝野猫身上扔去。太奶奶制止韦国柱，说：“孬子，不要砸猫，这猫是你家上人！”
太奶奶刚说完，那猫就开始流眼泪。
太奶奶又说：“你家上人比别的鬼本事大，他能找到一只猫寄身，他有话要对我们说。”
他们两个都等着那猫说话，但是，它没有说话。
好久，太奶奶和韦国柱终于把那鬼屋里所有石头都扒拉完了，他们两个人累得东倒西歪，坐在地下，手上胳膊上都是血。
猫站在墙头上。周围的鬼开始叫起来，猫站在高处，四面地看，也不走。
当初秘密屋子里的那些动物的骨骼，还堆在那里。人的骨头，狗头、猪头、牛头、蛇头，还有什么蝙蝠的爪子、乌龟的壳、昂刺鱼的刺，全部在那里。
那些蝙蝠的爪子非常像小人的爪子。
突然，那猫一头冲下来，冲到骨头堆里，嘴里噗着气，爪子乱抓着，把当初屋子里的许多泥鳅和虾骨头给扒拉乱了。
韦国柱一眼就发现了底下一根巨大的胫骨。太奶奶知道，那可能是苦扣或太爷爷的父亲的骨头。
接着，神奇的现象出现了。一扇神秘的空中大门打开了，或许不叫门，而叫隧道，如放电影一般，在韦国柱和太奶奶的眼前，忽然出现了苦扣和苦扣的大大这两个真人。……他们两个长人，坐在地下，什么也不说。
他们把断垣残壁当作平地，坐着。……在他们屁股底下，有青草和红土，还有蚂蚁。
太奶奶和韦国柱都揉揉眼睛，但他们看到的真的是一片荒凉的土地和上面的两个巨大的家人。
那片土地非常辽阔，差不多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那两个巨人非常巨大。
周围并没有村子，也没有焦黑的村子。
他们两个，也不是大神庙里的两座破败的泥塑菩萨，而是两个真人。
韦国柱跑去，把太奶奶的手拉着。
他吓坏了。
太奶奶对他说：“没关系，是自己家里的人嘛，家鬼不伤人。”
随后，在那鬼屋的上空，在天空中，太奶奶和韦国柱又看到了幻象，是那具悬空的空棺。那空棺，以前是给那神秘道士睡的。现在，这空棺，依然悬空居停在空中。
韦国柱看到了，惊恐地说：“奶奶，你看，你看，那是什么？”
太奶奶平静地说：“是棺材。”
太奶奶走近，看过去。
只有悬空的空棺，里面并没有道士的骸骨。
又过了一会，所有的神奇现象都消失了，包括猫。冬天里，下午的太阳还在照射着。太奶奶步履蹒跚，带韦国柱看看老屋废墟里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收拾。
家里的神像没有烧掉，道士器具没有烧毁，香案也保存着，那些木剑、铜剑还完好如初，还有书卷、符咒、碗、米等也都还在。太奶奶将它们收罗起来，让韦国柱拎着，过一歇带回去。
又找到了无孔笛、铁鞋这些祖传的东西，还有长房屋里的一把土铳子。
接着，他们又听到了鬼哭的声音。这是大韦庄的群鬼在哭，它们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有的拉着太奶奶的胳膊，有的抱住太奶奶的腿，不让她走，向她诉说不幸和不能变回成人的痛苦。
太奶奶想搂住他们哭，但韦国柱却因害怕，要赶它们走。
他年轻气盛，如临大敌、拳打脚踢地要摆脱那自己村子里的群鬼的纠缠。他忽然暴躁起来，又叫又喊，失去了理智，拳打脚踢的，有些冤鬼也就只好抱头乱窜。忽然间，群鬼开始更大规模地逃窜。
太奶奶和韦国柱惊慌一看，看到一队黄狗屎一样的小鬼子，正从山边跑过来了。
擦擦擦擦，鬼子发现了他们两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