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景祈正和灼鸢争辩僵持不下,灼华忽然出面使局面一瞬间的尴尬。景祈一时间并未理解灼华的意思,晃了一会儿神,方抚了抚压鬓的蕾丝樱花朱钗,粉樱一般的春蚕眼一转淡淡道:“你是谁?也敢出来管我的事。”景祈顿了顿,拉长了嗓音道:“听闻中原为礼仪之邦,怎的陛下身边的妃妾都是如此‘懂礼’的呢?”
灼华仍叩首,不卑不亢道:“嫔妾为长信宫贵人吴氏。素闻东瀛以樱花、茶道为名,想来妍贵嫔娘娘便是如粉樱一般的人物。只是东瀛在那汹涌大海之中少有人知,想必景嫔姐姐也是生了误会。才和娘娘有了冲突,还请娘娘莫气,红颜一怒失了东瀛的面就不好了。”
灼华不知自己是如何说出这稀稀拉拉一大片话来,一瞬间的沉默,似那火山将要迸发一般前的释然宁静。灼华只是低首并不敢抬头,却见一双纤纤玉手至其面前,缓缓扶着她起身。灼华款款起身,第一次近距离这样双目面对着面前的景祈。景祈生的那样美那样媚,唇边的点峯唇是东瀛独有的艺妓妆,被景祈点缀的艳而不俗,媚而不妖。这样的美的女子,在灼华的印象中却不似那日大闹衍皙宫的她了。
景祈浅笑一声,岿然道:“你就是吴氏?我记得我国历史上昔日冲田幕府与崇康天皇对峙时,就是大明彼时的吴皇后劝解嘉顺皇帝出兵祝我东瀛的,你若与吴氏一脉相承,算起来,便是吴皇后的侄孙女了。而你的高瞻远瞩,更告诉我你就是我东瀛恩人之后。”
灼华闻之顿时愧不敢当,一时间羞红了脸,忙扯着腕上的景泰蓝手镯笑道:“妍贵嫔娘娘说笑了,祖上留下的名声,如今后人并未染指,怕是羡煞嫔妾了。”
灼华与景祈言谈说笑,倒是把一旁生气的灼鸢弄得极是尴尬。灼鸢清冷一笑,并不理灼华与景祈,自顾自道:“并非我族其心必异,高昌国就算是突厥人也好回鹘人也罢,到底远亲不如近邻,也是在这东陆上生长的。并非那海中的弹丸之地,吴贵人如此附和一个小国里的女人,真的是彰显我大明的胸怀呢,想来孝静皇后地下有知,必然要感叹有一个好弟弟生出了这么个标致的可人儿。”
灼华闻之一时间下不来台,才要分辨便见身后的景祈率先一步上前,那和服穿在身上虽然繁琐富丽,却是与曾经夏国之后的唐装有些相似,可在景祈身上却是极是轻便。她冷哼一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怎么东陆上竟有你这种祸国殃民的亡国族女。听闻大明有严格的宫规,入乡随俗,我今天就教你什么叫尊规守矩。惠子,把宫规拿来,让我看看罚她什么。”
灼华见着变故来的太突然,一时语塞。看来,德川景祈也从那日郑凤瑶处学来处理别人的招数了,处理一些后廷之事,动武是不行的。
灼鸢冷冷立在原地,昂首并不示弱道:“公道自在人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在我大明地界上耍手段,却不要忘了这里是魏氏皇族不是东瀛皇室,你这样如此,早晚会遭六宫厌弃的。”
德川景祈兵不理她,转头俯身与惠子仔细翻阅着这厚大的宫规书,良久,景祈唇角露出一丝邪恶的笑意。那笑意出现在她清丽的面颊上极是可怕,抿了抿绯红色的唇,舒然笑道:“景嫔以下犯上,屡教不改,祸乱宫闱秩序,罚面壁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那边是次日天亮了,这样苦的刑罚在这入秋之日,秋老虎如此阴毒,怕是这白灼鸢吃不消啊。灼华才要求情,身后的绿竹死死攥住她的手,示意她不可多言。灼华欲挣脱,却因绿竹力气极大才作罢,在这宫里不过小半年,便将性子打磨的如此圆滑,只怕灼华自己也不知道吧。
景祈故意解下惠子身上的粉樱色披风,故作戏谑的笑意道:“我瞧着你站在这都好久了,腿脚恐怕已经麻了吧,也不麻烦你了,就在那面墙处站着吧,这夜深了,只怕你是要闹了风寒,这披风我可给景嫔你留着了,还请笑纳。”
灼鸢眼神中含了一抹愤恨的怒意,然而,她知道,德川景祈的身后便是东瀛皇室,两国之间的博弈纵横,不是轻易就可爆发的。且如今大明并非国势可与昔日嘉宗时比,到底,还是要忍忍的。灼鸢抬首一瞥,头也不回便至那墙根。
太液池湖畔来来回回的宫女内监数不胜数,就算再守着规矩不敢窥探,但也压抑不住内心那好奇之心的。只怕不过半个时辰,白灼鸢被罚的消息便要传遍六宫了吧。
景祈孑然一转,并不看远去的灼鸢,面上的笑意似那含苞怒放的春樱一般盛大而饱满:“都说天子脚下富有东陆。你是我德川景祈在这明宫之内认识的第一个女人,不知你可愿意与我来朝香殿闲叙呢?”
灼华瞧着景祈虽对凤瑶灼鸢一行人如此厌恶,对自己却无那一份高贵与矜持之意。如今家里的消息断了,宫里又无依无靠,若真有个说交心话的人,到底不错。
灼华微颦双眉,她打量着面前景祈,笑意浅浅:“之前祖父出海时,曾带回了东瀛的一个陶瓷娃娃,似歌姬一般极是可爱。我便是那时知晓东瀛的,东瀛国不似明国周围的高昌、渤海、朝鲜、依亚尔波特、鲁西巴达那、后金、北元,而是东陆再往东太阳之下的一个充满日光的地方。如今妍贵嫔娘娘邀约,嫔妾自然愿意。”
景祈瑰丽的容颜愈发得意,可能因为她终于在明宫站住脚跟,可能因为她弹压处置了异国后宫中的女子,可能,因为她认识了这个她意识上对自己国家有恩之人的后裔。
景祈连连摇头,上前挽起灼华的臂膀笑道:“什么贵嫔不贵嫔的,听着叫人头疼。日后若无外人或者人少时,不必拘礼叫我景祈便是。互称你我便可,不必什么嫔妾臣妾娘娘的了,你知道我素来是个不守规矩的。好了,咱们走吧。”
如此,绿竹跟在灼华身后便随着景祈一行人寻花问柳的向朝香殿去了,朝香殿建立在风景秀丽地势平坦的太液池北岸,远离东西六宫掖庭八区的喧嚣,曾为长公主归宁之地,如今魏煜为着景祈,便改建了这座宫苑。
一行人稳步至朝香殿,灼华便倒吸了口凉气。远远便见朝香殿一代的多种植翠竹、矮子松等绿色树木,而走进那殿宇,宫墙上便再无皇宫里灼人眼球的朱红色,一并是东瀛崇尚的纯白色,而琉璃瓦也都改用了东瀛流行的墨玉瓦。远远便瞧见宫门口站立的两个跨刀身着和服木屐的武士,那武士八字胡一瞥,头上小发髻一背,十足十的大和民族样式。景祈缓缓至宫门口,两旁立着的武士一并恭敬说了一连串的日语。景祈连连摇头,巧笑:“说了多少遍了,这是大明不是东瀛,日后在这宫里规矩是东瀛的,但交流都学明国的汉语,不可再说这日语。”
景祈目光清澈,转首含笑道:“好了你快跟我进来,别立着了。”
灼华便跟着景祈过了宫门进了朝香殿,映入眼帘的景象让灼华一惊。虽说府上因孝静皇后在世时扩建至鼎盛,一府的奢华敌一宫,但如今这朝香殿。枫林翠竹,潺潺流水,鱼跃鸢飞,一派日式风格山水画,中间的和风殿宇,实在似那人间仙境。反而显得舜阳宫内的太液池、上林苑御花园等有些刻意为之了。
而那廊下放着的宝鼎,应该是小野妹子来东陆时留下的。而朝香殿匾额两帮的石灯笼,是圣德太子的独爱。门前供着的一尊金镶玉大鱼缸,则是村上天皇宠妃文车妃所有。小小的朝香殿,却积压了那样多东瀛有的珍宝,可见魏煜对德川景祈的喜爱。整个宫殿山水人文交相辉映,实在是彰显了东瀛日式茶庭之美。
灼华虽景祈进了正殿退下鞋子,换上东瀛的木屐袜,行走在这木板之上。为求奢华,朝香殿用的木材,皆是千年之上的金丝楠木,实在是金堆玉砌。景祈打趣道:“怎么,还没看够?要不要今夜留宿在朝香殿?”
灼华连连摇头,叹道:“景祈你可不要再笑话我了,谁不知这半月皇上日日来你这朝香殿,若是我在此处,实在是…”
景祈无奈,眼神颇为失望,却又含了一抹浓郁的笑道:“好了好了,瞧你羞得。在我们东瀛,十三岁的女孩子家过了女儿节便成人了,都知道********了。怎么看你十六七了还,到底东陆博大精深。可我听东部和西部都极是开放,想必你是在皇都长大的吧,这么保守。”
灼华闻之一愣,十三岁…她想都不感想,不过听家里的老人说过东瀛人开化,不想…“景祈你好胡闹,这么害羞的话还在嘴上说。若是传出去,那些人可要笑话你了。”
景祈满不在乎:“怕什么呢,虽说入乡随俗,但故国的习俗,永志不忘。因为那里还有等我的昭仁亲..”景祈并未说下去,忙强硬语气道:“不过我倒是不喜欢这个皇宫里的人,表面上是笑脸,背后却是刀子。面子上是恭顺,背后却是落井下石。一个个活的太累了。”
此时惠子捧了茶具前来,小心翼翼的放置好,便将门推拉关上,这小小的雅间之中,只剩下景祈与灼华二人,绿竹也随着惠子退出。
灼华接口道:“不过这就是皇宫,一板一眼,尊规守矩。你来自东瀛,有着母族的庇护,自然不必担心。可是这皇宫便是刀光剑影于无形的地方,从前我不信,可是后来,我目睹着同为好姐妹的秀女惨死,目睹着有着身孕的妃子被罚,而一切自己看在眼里却不能做着什么。那时候景祈你便明白,在这宫里,杀人于无形的,不是位高权重,而是人心。”
景祈的左手握着茶杯缓缓引了一口抹茶,她目光不带任何情感,逐渐平静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之前我听宫人们说那个德贵妃,割了一个女人的舌头剁了双手,还叫人治好他不许他似让她继续在宫里服侍,实在是残忍。不过我就不喜欢这种玩弄权势的女人,你看我不是照样那日让她下不来台么。”
灼华瞧着景祈一言一语,心生羡慕,若是自己可生于异族,想必便不必再这么战战兢兢度日了吧。不过后来,盖乌斯塔利、安苏娜、彼得芙莉娜等那些前仆后继鱼贯而入的外族女子,打消了今日她如此幼稚的想法,当然那都是多年之后了。
灼华也学着景祈左手握起茶杯,捧着茶盏轻轻用了一口这东瀛的抹茶,抹茶的清香清馨凝神,而小阁之外穿来的朱鹮鸟雀叫声缓缓入耳,只是让人有着一股舒适的感觉。比之长信宫宏大而古老的殿宇,这东瀛殿宇,实在是说不出的舒服。
灼华放下茶杯,用丝帕擦拭着唇角残留的茶水:“不过景祈你要小心,贵妃的母家曾平定西北方的判断,她的母家拥兵自重,狭路相逢勇者胜,凡事还是小心为好。”
如此,灼华又和景祈聊了一大篇话。待到暮色降临,掌灯时分,绿竹进来道:“小主,时候不早了。咱们再不回去只怕宫门就要下钥了。”
灼华与景祈相视一笑,景祈似是不舍,假意生气道:“本来还想让你留在这吃刺身和寿司的,罢了,去吧去吧。以后可别再来了。”
灼华连连点头,浅笑道:“好,以后不来了。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景祈缓缓至灼华面前,从身后取出了一个锦盒,那锦盒是绣着鹿鹤长春图案的芙蓉盒,景祈打开后见里面躺着一尊东瀛艺妓陶瓷娃娃,极是崭新,尤其是那娃娃上的唇釉极是艳丽,让人美不胜收,可见造价不菲。
灼华才要拒绝,景祈便硬是塞到了她的手里:“你们大明有一句话叫什么礼尚往来,这便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毕竟,你是我在这明宫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你说的,我都会认同的。”
灼华见景祈如此盛情难去,柳叶眉轻佻:“说起来,你还是我入宫后第一个真心相交的朋友呢,不想还是个外族之人。有一句话叫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想必就是你我之缘了吧。时候不早了,那灼华便告退了。”
言罢,灼华便转首携了绿竹出了朝香殿。
灼华待离了朝香殿地界,才喘息道:“方才真的是吓死我了,第一次跟她近距离攀谈,真的是。”
绿竹跟在灼华身后,脸上露出满意的笑意:“奴婢很赞同小主的做法,与其结交宫里不三不四的嫔妃或者新晋秀女心不知肚不明,不如率先跟这外族公主成为朋友。”
灼华边走边小声道:“你说的我都懂,如今我尚未承宠,本就是话柄。加上又是皇姑祖母的后人,又不会被人遗忘。如今跟她成为朋友,倒真是如鱼得水。不过跟她攀谈,倒是比和那些嫔妃言谈痛快,可以有什么说什么,不用再拘束着。”
绿竹瞧灼华的畅快笑意,像极了从前的恭定长公主,一时语塞,便低沉道:“不过小主还是要谨慎些。妍贵嫔如此炙手可热,却因外族的身份被众人厌弃,小主与她亲近,少不得要连带着牵连自己,还是要小心才是,关键时刻还是要明哲保身。”
灼华侧目绿竹,额前的木槿花流苏一转,她平静道:“绿竹,你说的我都懂。如今家中消息联络不上,我又尚未侍寝不见天颜,凡事皆以小心为上。你放心,我不再是那个目睹年静池之事就瑟瑟发抖吓得说不出话的吴灼华了。时候我不早了,我们快回去吧。”
绿竹见灼华如此,踌躇满志,悬在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地:“小主如此,奴婢便放心了。”
主仆二人,便匆匆向长信宫去了。
待灼华二人离去,景祈才转身回了正殿,惠子肃穆的声音在殿内久久回荡:“殿下如此放心这个大明人?不怕她做出背弃殿下的事情?”
景祈波澜不惊的面色让惠子不敢再多言:“我是嫡出宗室女,惠子,我知道什么人可交什么人不可交。这满宫里没有人是可以相信的,我交朋友是为了不孤独,跟她亲近是为了不忘却人的本能,至于其他的,就算她是东瀛皇室我的妹妹,我也不会对她有一丝真心的。”
惠子见景祈如此,一时间不敢接话。景祈冷然片刻,道:“罢了,一会皇帝就要来这儿了,快去看看清酒和拉面做好了没有,对了,别忘了再给御花园那儿的贱女人送一份,别让人说咱们东瀛人刻薄心狠呢。记住,拉面要兑了芥末和辣根。”
惠子连连点头便出去了,景祈望着殿外的远方,唇角露出一丝妩媚而冰冷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