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河老爷爷的脱口而出,这短短几十字的祖训,铿锵有力,几乎把一个世纪前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及前因后果道个清清白白,说的就是原家先祖泰雷公、泰兴公当年在宁古渡兄弟俩出手制止的一场从水源之争演变为屠杀的顾家村血泪史啊......在我听来,过去一个世纪了,经顾家村历代族人的口口相传,至今还是能仿佛在眼前亲见那早已遥远的,刀枪剑戟、遍地哀嚎、尸横累累、血流成河......瞬时有一种油然而起的自豪和对祖辈的无限追思。兴权叔叔长舒一口气,可能也是被里河的铿锵有力的一席话所感染,说到:“你们宁古渡顾家已经守了这么多年了,现在早就新时代了,这些封建思想不再去提了!”爷爷赞许地朝兴权叔叔点了点头,又对里河道:“老人家,好好保重身体啊!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我们走哩.....”说道便向奶奶和姑姑使了个眼色,朝一旁捂着脸的兴贵叔叔招了一下手。里河爷爷依然纹丝不动,执着地指向房梁上的那四个硕大无比的灵位,对着爷爷哽咽:“老泰公、隆公四位,已在上面供了20年了,每隔一段日子,我都会叫人上去扫扫灰尘哩,诸公高高在上,看着我们顾家子孙开枝散叶,岁月太平。”
顺着里河爷爷的手,仔细地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顾家牌位的左右两侧钉着两块长木板,上面浅浅地刻着字,墨迹配着字的轮廓,左边是:“望江楼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右边是“映月井映月影,月井万年,月影万年”好飘逸的古对联啊!一般人家的祠堂肯定都是家族兴旺、子孙廉孝的句子,而顾家村却是这么有点不着调。我鼓足勇气,实在忍不住心中好奇的驱使,向着里河爷爷问道:“老爷爷,这对联说的什么意思啊?”可能是因为原家人从一进堂都是默默无闻的,仿佛一切都顺其自然、理所应当。我这么突然一问,顿时激起了里河的兴奋,他冲着我高高地竖起大拇指,激动地说道:“兴才的崽崽要考状元哩,一眼就看中了老泰普公的对子哩。”这么一听,我心中对祖辈三兄弟的迷惑终于打开了,我的祖先原泰普肯定就是光绪年间中进士的那位!
猜的没错,接下来里河爷爷的话应证了我的猜想:“这对子可是光绪年间,你们原家出过的进士老泰普公亲自为祠堂提的哩,兴才崽崽,他可是整个平江县城里唯一出过的进士哩!文化革命期间,破四旧,连着原家、顾家的祠堂都被霍家的崽哩们给祸害掉了......迁到这里以后,才请的老秀才重写的。”随着里河老爷爷越来越说不完的话,爷爷的眉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皱成了一个疙瘩,但是也不言语,令我不安起来。赶紧说到:“里河爷爷,我出去看看屋外的映月井去哩。”就跑出去了。
屋外的狭小空地似乎还有人经常收拾,草皮很浅,看的到下面黑黑的土,但十步开外,密密麻麻地横七竖八歪歪斜斜全部都是枯草杆子,都闻的到腐败的酸臭味......想象的出,盛夏时节,那一定是一人多高,灌木茂盛、虫蝇四起啊。
映月井倒是离的不远,走几步就到了,井口石壁上的“映月井”三个字,依稀可见。里河老爷爷肯定没少来这里收拾啊,否则不出几年,哪里还进得了人哦......井壁光滑圆润。被四周的大块乱石围拢在中间,风吹雨淋这些石头也弯弯曲曲地留下一道道浅浅的白痕,石缝间的灌木枯草黑乎乎地起着浆水,不知道腐烂了多久了。我顾不上脏了,又强忍着越发刺鼻的烂叶子味儿,趴在石板上好奇地在井口朝下望,深不见底啊......但一会儿,眼睛已经能适应了井里的黑暗,井内渐渐有了些轮廓,井壁布满了毛绒绒的苔藓,再往下看,已是漆黑一片再也看不分明,倒是井底似乎有水折射出的忽明忽暗的波纹,也分不清是不是错觉呢?我入迷地拼命张望着,仿佛一股阴森的力量在吸附着我,令我无法自拔,似乎又听到一些嘤嘤嘤的奇怪声音,让人捉摸不透,越看越是觉得如痴如醉......突然身后传来爷爷大声喝斥:“催债鬼哩!还不滚回来!”猛地我胸口一紧,赶紧站起来,外面本来慵懒的太阳突然那么的刺眼,我不禁眼里金星四冒,摇摇晃晃起来......一双强有力的大手抓住我的两只胳膊用力扶住我,传来兴权叔叔的声音:“你这么大声,吓到平一哩。”我这才缓过神来,兴权叔叔正用力地用双手托住我的肩膀,看我没事了,就松了手,连声关心地问:“平一,好了吧?”看着兴权叔叔关切的眼神,我心里涌起一阵暖流......奶奶正用手握住拳头捶向爷爷的背,一直沉默的奶奶仿佛一改刚才的农村老太太的懦弱,开口对爷爷不停地数落着。
兴贵叔叔倒是在一旁若无其事地跟里河老爷爷比划着手说着什么,一会儿点点头,一会儿向远方看看。里河爷爷好像没有觉察到这片刻的井边骚动,冲着我走过来,比起刚才,步伐瞬间轻盈了许多,也不需要人搀扶了。走到我身边,指着“映月井”道:“兴才崽崽,你看这三个字,那可是你的祖先老泰普公亲笔哩,叫村里最好的石匠刻的。”就这样,陆陆续续从里河老爷爷的嘴里,我打听到了很多很多。
原来是这样的,当年顾家村躲过灭族之灾后,顾家先人们非得要在村里挖一口恩井以传世铭记,原家救命之恩比井还要深,顾家子孙喝的水都是恩人的情......再三推辞不了,原家就叫了个风水先生过来,硬是把位置选在了这里,顾家村的人都嫌远哩,到这担水实在费劲,所以也就热闹了几天,个个都还是到自家门前的井担水去了,映月井就这样渐渐地荒废了......
直到平江县城进了鬼子,村里的天空上时不时地鬼子的飞机来来去去,一天夜里,全村听到一声剧烈的爆炸声,村里挨了鬼子的炸弹,不过倒还好,只是炸在了村里的石场,滚落下来的巨石并没有对村里造成多大破坏,只是把那口早已荒废多年的井给埋了。乱世之下,村里前前后后自发的去清理过几次,然而谋生胜过一切的岁月里,这事情也就不了了知了。
此后,原家的老太公们就前后来过宁古渡顾家村两次,一次是雷、兴、普三人一起带了人马过来又在顾家村的协助下,前前后后半个月功夫,给自己先修好了坟;另一次就是各自躺在棺材里,四根龙杠,轮换着八个人抬起,一路上全村素缟送葬,埋进了祖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