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安市的一个普通的周一早晨,窗外早高峰的吵杂伴着几声清脆的鸟叫涌进窗户。
而我正一如往常地叼着根四元一盒的白沙,翘着二郎腿坐在电脑前面上网。
今天上网不是玩游戏,也不是泡妞,更不是看新闻,而是看那些专门给别人解决生活烦恼的网站。这种网站上经常会有很多某些失望、迷茫或者绝望的人自说自话地吐着苦水,然后又会有一些自称专家的或者说自己也有相同经历的人来开导他们。那些回复我几乎已经会背了,无非是“你先冷静几天”“你要学会去适应”“你要尝试改变自己”“你不能这么想”“你要知道人生总有低谷,再往前几步也许就能走出去了”“你要自己努力,你自己都不努力那谁也帮不了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想想你的父母吧,想想他们你就有前进的动力了”云云。而且根据严重程度不同,总会见到那种“你应该找个朋友或者和父母好好谈谈”或者“你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之类把自己之前所说全部否定的答案。
我时常会因为这些话的滑稽不堪而真的笑出声来。
当然我不会去求助,更不会去帮助别人。
那为什么我要看这种网站?
我不是已经说了吗?因为只有这样我才会笑。一方面是因为刚才说的原因,另一方面是因为幸灾乐祸。是的,看到那些人的倒霉人生,我就暗爽。
有的时候我也会觉得这样不太好,但是没办法,我就是这样的人,在这一点上,我和外面大街上走着的千千万万的人是一样的。
只不过在其他的点上,就有些不同了。
我是一个病人,精神病。
当然,我不这么认为。但是这无所谓,他们说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你没有选择权。
我想,如果我把自己的遭遇和现状也一股脑吐到那个网站上,那些自以为是的回答者们也一定会对我说出以上那些话的。所以我没有这么做,而且一点也不想。
之所以我不用在周一早上这种让人不爽的时间和那些人们一样赶着去上学上班,是因为我已经被大学给劝退了。一方面是我已经很久没有去上课,几乎所有的课都挂了红灯,另一方面是我用暖水瓶把一个室友的脑袋给开瓢了。不知道哪个原因占的比例更大些,我猜应该是后者吧。
但令我费解的是,明明他抽我嘴巴的次数已经不下几十次了,也没有人说要他退学,凭什么我只是偶尔没忍住报复了他一下,我就不得不滚出学校了呢?当然我没有抱怨的意思,不用上学对我来说是件巴不得的事情,这样我就不用每天看着那些所谓同学鄙视的眼神,也不用再忍受那些老师时不时就会抛过来的同情目光。
说实话我一开始并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鄙视我,我只是不想和他们说话而已,我觉得这样很累,我也不想去参加他们的什么聚会或者他们办的什么活动,我觉得那样很傻。所以我后来就不去上课了,因为看到其他人我就会感到很烦躁。但是就算不去上课,我也不能总在家呆着,因为如果被我爸妈知道了,那一定又要天翻地覆得闹上一番。所以我就只能窝在寝室。但这样的坏处就是总是要和室友在一个屋里呆着,结果就是我日复一日的逃课反而变成了从一个灾难逃进另一个灾难里的无用功。
在寝室里,那几个人总是拿我开玩笑,当然是从他们嘴里说的“玩笑”。我不知道在我床上小便算不算玩笑,也不知道每天早晨都把我衣服扔到窗户外面算不算玩笑,更不知道往我的喝水杯里吐痰算不算玩笑,有的时候我会对这些每天都在变着花样的玩笑感到厌倦,但我还是忍了下来,我觉得这没什么的,至少他们没有做把我手指头剁下来之类的事情。
我发誓如果他们敢这么做我就把他们脑袋都剁下来。
因为我已经失去了过一根手指,不想再失去其他的。为什么我会失去那根手指?故事太长了,我不想讲,简单来说就是我高中的时候做了一件我认为对的事,但是却惹到了别人,所以落得了这样的结果。从那之后我学聪明了,我再也不会去做那些“我认为”是对的事了,因为总归不会好果子吃。
记得上初中的时候,有几个坏小子趁老师出去接电话在她保温杯里放了半块砖,老师的倒霉之处在于她在喝了一口之后才发现这个恶作剧。理所当然地,她大发雷霆,质问全班是谁干的,全班也都理所当然的保持缄默。当时的我觉得这很不合理,为什么没有人出来主持正义?于是我站出来了,我当着全班的面对老师说了是谁干的。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老师只是气呼呼地转头叫那个坏小子出去训话,仿佛我什么都没有做过一样直接就无视了我。与当时我脑中的想象不同,我的诚实行为并没有得到老师的表扬,反而只是招来放学以后的一顿暴打以及“再告诉老师就弄死你”的恐吓。
那是我第一次明白,这世上并非做好事就能得到好报,甚至有些事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好还是坏了。
唉,算了,还是说说高中那件事吧。
那是很普通的一天,我和平时一样一个人背着书包走在放学路上,路过学校旁边的一个小胡同,我发现有两拨明显是混混的人在对峙。那群人有人拿着棒球棍,有人拿着撬棍,也有人拿着棍子铲子之类的东西,明显是要大战一番。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里面也有几个穿着跟我一样校服的,其中一个我还认识,叫阿正,是我们班的。我和他不是很熟,但是他经常会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把我的椅子踢倒,给我狠狠摔一下。或者在厕所尿着半截突然转向我,弄我一身。我不知道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但他还是乐此不疲。
从政治课上我学过,这样聚众斗殴是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的,是不对的,但是我又很清楚,单靠我的力量是无法阻止他们的。
于是我拿起电话,打算拨110。
也许是我运气太差,电话还没有接通,阿正就发现了我,他大吼一声“小子你干什么呢”就冲了过来。我顿时大脑短路,连怎么逃跑都忘了,就那么简简单单地束手就擒。我不记得具体过程是怎么样了,只记得他们像疯狗一样冲着我的耳朵大喊大叫,踩着我的后脑勺把我的脸埋进了土里,还用我的手机猛拍我的鼻梁骨,然后对我一通乱踩。眼睛里进了土,我根本睁不开,所有的感官只能感觉到浑身的疼痛和泥土混着血的味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觉得那种味道很好闻。
然后他们把我按到墙上,对我大吼“让你记住多管闲事的后果”。我就感到左手小拇指剧痛无比,那种剥皮断骨的感觉就像是把你的灵魂从身体里硬生生扯出来一样。
然后我就晕过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医院里了,腿上打了石膏,脸上缠了纱布,左手也被层层包了起来,我感觉自己很滑稽,就像个没包完整的木乃伊一样。而且令我惊奇的是,我爸妈竟然都来了,一个托着腮面色沉重的看着我,另一个一直低着头哭泣。
当时我唯一想问的就是:你们今天怎么这么闲?不用加班了吗?
说实话我真想不出对他们俩来说有什么比加班还要重要了。
本来我以为阿正这次做的是违法的事,所以他肯定要进监狱了。但是出乎意料的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家只是给了我家几万块钱就把这事给私了了,而阿正则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在学校里上课。
一开始我很困惑,我不知道为什么做好事的人一定会倒霉,为非作歹的人反而总是能逍遥法外。但是某次我偷听到老师和我妈在病房外面的谈话才明白其中的原因。老师说阿正的家里很有“权势”,是学校惹不起的,更是我家惹不起的,起诉只是自找麻烦而已,不如接受私了的要求。
原来只要有权势,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啊。
但是我要怎么区分谁有权势谁没有权势呢?每个人做好事之前都要先问问那个干坏事的人有没有权势才行吗?这不是找死吗?
我不明白。
当时我不明白,但是现在我明白了。
这个世界和我脑中的世界是正好相反的,正义就是邪恶,邪恶就是正义,一切都是扭在一起的,而不是泾渭分明的,唯一能够回避这个错与对的难题的方式就是逃。于是我逃了,我逃进了我自己的世界里,我不需要再多管闲事,好的事坏的事都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但是一开始我好像逃的有点过,整天就在自己的房间里躺着,等着我妈把饭送进来,吃了继续躺着,就这么循环往复,他们叫我去新学校上课我也是毫无反应,我只想躺着,活在我这个简简单单地小世界里不再去管窗外的纷纷扰扰。当然只是躺着是很无聊的,我不爱读书,当时也没有电脑,于是就每天自己给自己编个故事,早晨故事开始,晚上全剧终,现在回想起来就像是每天都看一部长电影一样。
可惜的是那些当时觉得精彩无比的故事现在我一个都不记得了。
后来家里来了一个医生,他问了我很多问题,我都照实回答了,他又很专业地翻开我的眼脸看我的眼睛。然后他转头对我妈说,这应该是精神分裂症的症状。
当时我觉得很生气,哪有跑人家里说别人是神经病的道理?太没素质了这医生。于是我坐起身来照着他的肚子狠狠踹了一脚,还一边大骂着:“你才是神经病,操,你******才是神经病。”我很少骂人,但那次算一次例外。
我妈慌忙跑过来抱住了我,防止我继续踢他,但是我的发泄已经结束了,我也并没有想要做什么进一步的动作。那个大夫站稳以后只是很淡定地扶正了眼镜:“可能还有点躁狂症。”
就是从那天开始,我变成了一个病人,一个真正的神经病人。
我开始每天吃药,虽然我并不知道那些药是干什么用的,看说明书都看不懂。我只知道大夫说如果不吃它们我就没法正常去上学了。虽然我不喜欢上学,但是不能上学这件事本身不知道为什么却总是让我感到很焦虑,感觉就像不能吃饭睡觉一样别扭。所以从那之后我就开始老老实实吃药,老老实实上学。这段时间跟原来比唯一的好处就是再也没有人来找我茬了,当然也没有人愿意跟我说话——谁愿意和神经病说话呢?
然后我这个神经病考上了大学,因为习惯了不和任何人说话所以一如既往地闭着嘴,就算别人跟我搭话我也只是回复一个眼神,没有特别的必要的话,我是不会说一个字的。所以我在寝室里的外号叫哑巴。被冠上这类外号的人通常都是要被其他人“重点关照”的,于是我的生活回到了初中和高中前半段那样,只是这一次我再也不会去向谁告发了,因为我早已明白,那只是自讨苦吃而已。
总之,现在我从那鬼地方解放了,我回到了我自己的世界,或者说,我自己的世界和网络世界。
我喜欢网络世界,因为在那上面没有人知道你是神经病,也没有人会整天对你拳打脚踢,他们顶多会辱骂你,就算再难听也只是不痛不痒。即便如此我还是很少在网上说话,也许是因为太久没说话,连打字都懒得打了吧。
不知道谁说过,说人总是爱找和自己相似的人,以获取理解。虽然不太懂什么叫理解,但我还是不知不觉地照着这句话去做了,除了那些吐苦水的网站,我还经常看一些论坛,专门给有各种精神疾病的人交流的那种论坛,但是潜水的时间久了以后,我发现在那里发帖的人大部分根本就没什么病,都是在吓唬自己,他们既没去过医院检查,也没有被别人说过不正常,只是自己感觉自己不正常而已。我甚至怀疑现在神经病是种流行趋势,只要说了自己有神经病,那他就会显得很时髦。
但是无所谓,即便神经病就是时髦,我就是神经病,我也和时髦根本沾不上边,那只是正常人们的玩物而已。
在这个主要由文字构成的世界里,我不知道自己到底陷入其中有多久了,我只知道自己好像已经过了晚婚年龄,而我刚被大学劝退的那会儿好像还没到二十周岁。
吃饭、睡觉、上网,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但是我很享受这种生活,很安逸,不必担心谁会偷袭你,也不必担心自己会闯什么祸,更不用去忍受别人各种各样的异样表情。我觉得这样很好,只要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人”的世界,就是安全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