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太阳,正挂在天空的中央。光,透过没有关上的竹窗,平铺在床上。
已近深秋的日头,没有多大的威力,但这份不温不火的暖意,正可以恰如其分地安抚还在床上的人。
小白把头埋在主人的胸口,还拿脚盖住了自己的耳朵,阳光正晒在它的屁股上,大尾巴拂尘一样扫来扫去。扬起微尘,飘散在阳光底下,它们凝滞在各自的位置上,绘出神奇的图画。
“哒哒哒”,有纸张折动的声响,又好像是飞鸟拍动羽翼的声音,仿佛听闻鸟雀悦耳的轻鸣。
“嗯?”小白条件反射的扭动了一下自己的屁股,猫儿抓狂似的挠着自己的头,但这声音就是比透入眼睛的阳光还要讨厌,萦绕在耳边,怎么都挥之不去。
小白喵呜一声,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发出这样的声音的,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扑向了空中。
小白身手敏捷,正好抓住那白影的尾巴,拖拽着,一起摔到床上。那白影似乎还想反抗,小白以自己身体的优势,将它压在身下,双手撕扯着,两个一起滚到床边,眼看就要掉落下去。
小白惊呼出声,却刚好被一只手抱住了自己的身体,轻轻地挽入了怀中。
总算是虚惊一场,却也是被吓得不轻,小白软软地趴在胸口,瞪大了眼睛,很人性化的拍着它的小心脏,在那边低低的喘气。
忏天的手背贴在自己的额头上,闭着的眼睛,映出薄薄的红光。太阳晒过飞扬的棉絮,发散出蒲公英一样的芬芳。
他抱住小白的手,轻轻地抚摸过它的身体。小白伏下了身体,眯缝了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自己粉嫩的舌头。
被它压在身下的那条白影,总算有机会摆脱束缚,挣扎着扑腾到了空中,悬在忏天的面前。
忏天的睫毛颤抖了一下,微微睁开眼睛,阳光还是有些刺眼。他屈起食指,轻轻地扣了扣自己的眉心,终于看清空中的纸鹤。
纸鹤小小的一只,翅膀纤弱的,其中一只还被小白扯开了一道口子,它在空中歪歪斜斜的,飞的分外吃力。
就顺势抬起了手,让它悬停在自己的指上。
“哎呀,我的小鹤鹤怎么变成这样了?”铃铃的尖叫声忽然从纸鹤的嘴巴里发了出来。
忏天的眉头不自觉得挑动了一下。
“肯定是小白!小白你这个臭东西,居然敢这么对我?我非把你的皮剥了不可!”纸鹤在忏天的指头上古怪地挪动身体,转向小白,激动地暴跳如雷。
小白却毫不在意的对着纸鹤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它现在惬意地躲在忏天的怀里,而且它十分清楚,这纸鹤不过是一个意念的分身,再厉害的威胁也不过就是句不痛不痒的狠话。
纸鹤刚才也尝过小白的厉害了,以它现在羸弱的身体,根本不可能把小白怎么样,也只能在那里气急败坏的瞎扑腾。
“臭东西,坏东西,看我待会怎么收拾你!”又狠狠地骂了一通,白色的纸鹤都染上了一层绯红,小白却已是一副爱搭不理的神情。实在拿它没有办法,铃铃的力气和嗓子估计都快磨到极限了。
纸鹤低垂着头,好好地喘息了一番,复又转向忏天,“天哥哥,你看它……”
忏天无奈地按了按小白的头,苦笑道:“好了,铃铃,你这么早找我到底什么事?”以他的性子,实在不想说出那么没有营养的话,但要是不转这么一句,谁知道这丫头要在这件事上纠缠到什么时候去。
“早?”纸鹤没有折出嘴巴,但铃铃的嘴却绝对张大到可以塞下一个苹果了,“还早吗?哥哥。太阳没把你的屁股晒熟啊?祭典都结束了!马上就要用晚饭了。你说好要陪人家看篝火大会的!”
忏天用拇指挠了挠自己的眉心,神情略显尴尬,自己倒确是答应过这丫头。
外面从昨天半夜起就乒乒乓乓的,鞭炮声,锣鼓声,彩旗招展声,热闹非凡;灯火纷繁,从窗口就看到外面的五颜六色。所有人家大概三更天左右,就都在家中摆开了祭祖的仪式,私家拜过之后,又都齐聚神庙所在的山下,一时人声鼎沸,盛势朝天。约莫到了卯时,才安静下来。
片刻之后,又响起庄严肃穆的古乐,那隐秘悠远,亘古流传的诗篇,仿佛真似一个古神在孤寂的歌唱;以鼎为钟,晨钟九震,绝响之声,犹如苍龙之吟,盘于九天之上,经久而无衰竭。
在祭司低沉深邃的祝祷声中,全族苗人拾阶而上,怀着对先祖的感恩和信仰,跪拜先祖的功绩和伟大。追忆先祖,他们齐声颂唱,最后的篇章,是祭司沉重的低鸣,缭绕着袅袅的烟火,迷蒙中恰如神的接引。
接下去,就是苗王对苗祖,以及列代先王的歌功颂德。声洪如钟,确是王者的气宇;辞藻华美,而又深蕴古朴。与任何祭祖拜天的仪式的相比,都无可厚非,但,忏天一直醒到了天明,偏偏就在他,说到一半的时候,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至于后面的事情如何,忏天自然也就不知晓了。他怎么说,都只能算是外人,尽管被大祭司冠以了预言之子的名头,但在苗王和大祭司还未达成共识之前,他最好还是不要掺和到族中任何大事务当中。尤其像祭祖大典,千百年来就只有他们苗族人自己参加,那是一种不能与外人共享的荣耀和自豪。
连看都不能看,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为了避免麻烦,忏天想不出有比在房间里睡觉更好的办法,那就连听都不用听到了。当然,以他的性格,也最烦琐碎的事情,若是大祭司真要让他参加,他反而要觉得头疼了。
一觉醒来,祭典已经结束,倒是在预料之中。不过这丫头却是夸张,现下日头正好,当是午时刚过,如何就到了晚上?
忏天摸摸鼻子,“是大祭司有事找我吗?”
纸鹤静默了一阵,随即又气道:“难道就不能是我有事找你吗?”
今天是祭祖盛典,作为祭司一脉,铃铃年纪虽小,但也不能像平时那样骄纵任性,必须穿戴合礼,规规矩矩的待在神庙里。那般场合,自然枯燥乏味,但再是无聊,凭这丫头的胡来,也是不敢在此时偷偷放出纸鹤来找他闲聊,定是在大祭司的首肯下。当然大祭司肯定不会是答应让她在这种时候玩闹,想来也只有大祭司自己有事,托她转告于他,这一种可能。
忏天笑笑不说话。
纸鹤哼了一声,道:“好吧,好吧,是了是了,是祭司阿妈让我叫你现在去神庙的,你快点起来吧。”
忏天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又闭上了眼睛。
“喂,你再不起来,我可就自己来找你了!”
忏天想想这丫头的泼辣就不由得苦笑,摇了摇头道:“好,我知道了,这就起来。”
“哼,知道就好。”纸鹤扑腾起来,悬在半空,忽然又提醒道,“你可别忘了,晚上要陪我去……”
忏天赶忙点了点头,“篝火大会嘛。知道了,我会去的。”
“那还差不多。”纸鹤得意的转过了身去,振翅欲飞。
忏天呼出一口气,正要起身,却闻到一股烟火的味道,但听“烘”的一声,那纸鹤居然在瞬间化作一个火球,冲着他的脸就扑了过来。
挠了挠头,还好他的头发本来就是披散着的,扯掉几根被烧焦的发梢,他又抹了抹自己的脸,一条黑黑的煤灰怎么都擦不干净。
忏天走在上山的石阶路上,心中还是无奈铃铃孩子气的恶作剧。
苗族世代隐居,他这个难得一见的外来者,倒也可算的上是个稀罕玩意儿。整个苗寨万把人口,他最大的毛病就是不太分得清人的长相,所以认得出的也就在一起时间比较长的那几个,但苗寨里的人,却是没有几个不认识他的。
大典已经结束了,但走在路上,还遇到许多在这条神道上,上上下下的族人。他们都对他指指点点的,有的是在说他的样子实在邋遢,这样去神庙,简直侮辱了他们的女娲大神,其中不少人就十分大声的说着要教训他的话,不过就像对所有未知事物的恐惧,终究没人敢真正的动手。他们当然也对他这个异类会去神庙朝拜感到好奇;另外更多的还是觉得他的造型实在好笑。
这样的笑,倒是朴实得很,忏天一点都不放在心上。抬起头,还有一半的路,神庙露出了顶部。灰瓦飞檐,造型不甚精美,堪堪中正而已,但相较于苗寨中大同小异的脚楼,神妙的却像是异来之物。宽厚的正脊,两角飞起顺应风水的螭吻;正面看到的四条垂脊,层次交叠,其上皆依次排布着九头异兽。绝对是座宏伟的建筑!却没有那种铺天盖地而来的霸道,有从两面包裹过来的趋势,像是来自母神独有的宽厚。
一步步的向上,路径不宽,却也不窄;路程不短,却也不长;石阶的数目,忏天没有仔细去数,但总觉得不多不少,就在那个最合适的位置上。
这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像轻风拂过体表,一时间人与天地通灵,超越能量这种表层的物质,接触到这世间最本源的真理。但好像又隔着什么,无法真正的握在手里。
忏天直起腰背,感到背后微凉,擦过额头的汗水,最后一步踏上神庙前的道场。
很空旷的地方,许多人在上面跑来跑去,他们刚收拾完祭典之后的道场,又在忙着准备今天晚上的篝火大会。篝火大会原本是放在王城广场前举办的,但大祭司认为既然就是祭典之后的事,为了方便,也节省民力,把篝火大会同样放在神庙前开,也没什么问题。苗王和几位长老则坚持认为,神庙是苗族最神圣的地方,只能用来祭祀,若用作它途,未免亵渎了祖先。当然这样的说法,很快就被大会的本意是娱乐祖先,会址选在更接近祖先所在的神庙,效果更好的观点驳倒。两方争论不下,最后由民众公选,终于还是定在了神庙。
这其中的斗争,弯弯绕绕,忏天实在没有理由去多想,此刻他正看着道场中央的香炉。青铜质地,三足而立,说是香炉,气派倒更像一只大鼎,若不是上面还架着一个顶,忏天真怀疑自己的清香插错了地方。
香炉上纹着浮雕,都是人首蛇身的图像,大概就是女娲大神造人补天的一系列故事,内容刻画的倒是细致,让听过这些传说的人,一目了然。但不得不说,雕刻的手法未免粗糙,像是生手所为,有些地方还残留着明显的毛刺,若非沉积的那份古韵确是实在的,忏天甚至要怀疑这东西是不是放错了地方。
不过,仔细瞧去,这上面的图像,貌似还有着说不清楚的意味。阴刻与阳刻交错的地方,像是一个吸力巨大的黑洞,不周天柱的断折凸出,昆仑天界的崩溃凹陷。忏天感觉自己的灵魂被一扯一放,极有种眩晕的错觉。
“叮叮当”,隐约听到了铃铃铃铛的声音。
忏天脚步踉跄,眼前幻影幢幢,耳边魔音灌脑,犹如千百狼嚎,万千鬼啸。
他托住自己的额头,睁眼,闭眼,整个世界忽明,忽暗,夹杂着真实,或者幻影。
香炉后,神庙前,那座白玉雕琢的女娲神像,洁净无暇。蛇身盘旋,如生命之源,奔流久远;一双水袖,随风而动,她的左手正指向他;恍惚中抬头,仰视的目光,对上她低垂的眼帘,悲悯忧伤,一碗灌入心口的苦水浓汤。
她额角的那道伤口,忽然无限的放大,里面有一个巨大的漩涡,要将他卷入其中。
忏天单手按着自己的额头,仿佛那道伤口转嫁到了他的身上,他的眉心聚拢了一团浓重的黑气,煞气漆黑了眼眶。
身子,失去重心的向后仰倒。他在蓦然间睁眼,眼神冰冷异常,人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斜插在地上,张开的双手,掌心迸溅出静电火花。周身喷涌出漆黑如墨的煞气,如两条魔龙缠绕在他的身上。
忽然之间,世间大亮!
惊雷破灭,闪电崩碎!
西方天宇,岩浆喷涌;天柱断折,仙宫崩溃!
一时之间,天地易色;乾坤倒转,星河逆流!
河川易轨,峰峦尽没;万民齐拜,苍生皆哭!
凄苦哉,****!苍凉哉,末日!
忽而,有人首蛇身之母神自东方而来,持五彩石以补青天之痕。鬼怪魔物穿天之痕而至人间,母神乃与之战。群魔乱舞,母神战以力竭,遂封群魔于天之痕,而后殁于南疆。
但见一片五彩石自天宇跌落,划过苍穹,燃烧起一团耀眼的火球。
“轰隆隆”,天地震动,仙石在地上砸出巨大的坑洞。
千万年演变,伤痕渐渐敛却,苗寨,神庙,王城,围绕着它逐一建造起来。而它,自蕴女娲之气,又经日月雕琢,终成栩栩如生的一座雕像。
平和千年,不过瞬息,忽而,又有破空之声,天空裂开一条狰狞的伤疤,漆黑的天之痕里,间或一轮,出现一只血红色的瞳孔,魔眼布满了血丝,喷吐出来自炼狱的火焰。万千陨石雨落,苗寨,神庙,王城,在一瞬间成为一片火海,婴孩的哭叫,女人的绝望。
魔眼中陆陆续续地走出无数长着翅膀的翼人,他们从天而降,是火焰攒动中的黑影。火焰卷着他们的长矛,一柄柄刺入苗族男人的身体。
又一张焦黑的面目扑面而来,焦黑的五官,扭曲了形状,溢出糊掉了的脑浆。
忏天猛然从床上跃起,惊醒过来,冷汗贴着背脊,他按住自己的额头,不想竟是一场幻影。
月光被窗子分割一块块,涂在素洁的被子上。被口绣着一朵月白色的百合,忏天不自觉地闻到一抹恬淡的香味。房间布置整洁,环顾四周,没有一样多余的物事。倒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细微之处的不同,他知道绝不是自己暂住的那个房间。
那么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