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天慢悠悠的走在路上。路是越来越窄,遍地淤烂的污泥。杂草丛中探出的荆棘,勾破了他的裤管,给他的小腿留下细密的血痕。
夕阳的余晖,斜照着整座森林,借着柔和的光柱,能清楚的看到飘散在林间的各种微尘。沼气混杂着淡淡的土腥味儿。忏天倒是真不讨厌这样静谧的地方,尽管潮湿,闷气,隐藏着太多让人恐惧的阴暗。
真要是做个比较,外面的世界又能好到哪里?天幕之下,乱世纷争,人命薄于草芥,万民皆为刍狗。人类本该是降生在最阴暗角落里的生物,强者从阴暗中走来,脱不了那一身阴翳;弱者在阴暗中死去,留不下一具苍白的骸骨。
忏天瞧着从一棵枯树上生出来的草木,中间鹅黄色的嫩芽,被几片新绿的叶子衬得分外可爱。
旁边的草上还散落着几朵艳丽的鲜花,森林最不缺的就是这种装饰。
小白小小个的,趴在他的头上。眯缝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鼻子不自觉的松动几下,似乎对这香香的花粉有些过敏。
忏天抬起手,扶住它的身体。它的四个小爪子都紧紧地扣着他的一缕头发,他倒不怕它一滑一滑的会掉下来,只是会习惯性的那么去做。
霍巴在一旁拄着他的大铁锤,咬牙切齿的样子,忏天不是视觉有问题。可惜霍巴的喜恶还不至于影响到他的心境。
“他这赏花赏月,好高的情致!”林峰白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霍巴人长得村庄,却也是明白事理的,狌兽的事情,自己这群人怎么算都还欠着忏天的一份恩情,人家本就不是修者,速度慢些,跟不上自己这些人赶路的脚步也是情有可原。只是他心中总是不服气,换做叶峰也好,偏生救他们的是他最看不上眼的忏天。不好宣之于口,但那确像是伤了自尊的感觉。他在抱怨忏天,实际却是在发自己的脾气,他当然领会林峰的意思。
奔来就是很努力地压低了他那个大嗓门在那边说话,后面几声就更有点嗫嚅的意味,“拖着拖着吧,这天又晚了,赶不及回去交任务,连祭祖大典都要赶不上了……”
他是最大老爷们的性子,这八尺高的汉字要像姑娘一样捏着喉咙说话,以前可从没有过,不光他觉得委屈,忏天无意间听在耳里,也不免觉得好笑。
“你……”霍巴一直就盯着忏天,自然看到他笑了,心中火气顿时上涌。按他的脾气此刻就要发作,可难为他是个实诚的人,转念一想,无论出于哪种考虑,都不能与忏天动手,别说对方全无修为,光是吃人手短这条,欠着人的他就没脸面提起这个拳头来。恨恨地哼出一口恶气,一把将大锤抗在了自己肩头。心中认定这闷声不响的小子,实在是个蔫坏的东西。
也是忏天话不多的缘故,他们不知道忏天喜欢实在不多,而他们几个恰巧都不招他的讨厌。
忏天的嘴角带过一抹微笑,迎着夕阳,他看向前方。
“喂,怎么都带了一副晦气的脸色回来?”轻蔑的笑声从前方的树上传来。
短袖布衫,是与叶峰他们身上一类的锦绣,只上衣的下摆多了一圈白色的云纹,胸口处那条青色的长蛇,栩栩如生,好像随时都能活转过来。
同样俊秀的相貌,细看竟与叶峰又几分相似,不过脸要更细长一些,嘴唇也更刻薄一些。额上绑着一根银色头戴,雕刻复杂精致。右耳钉了三个银色吊坠,他用手轻轻触碰着,发出贵气的声响。
猛地睁开细长的双眼,浓重的眼影抹开灰色的戾气。
“都吉特,嘴欠是想干架吗?”霍巴正愁没地方卸货,这人刚才也不知是躲在哪里偷看他们的笑话,总之也是一个混蛋。
“倏倏倏”,都吉特的身后瞬间多出三条人影,左侧是缠满绷带的瘦高个,不露出半寸肌肤,佝偻着身子,似是受了全身骨折的重伤。独独那双秃鹫一样阴厉的眼睛,盯得人头皮发麻。
对比明显的右侧,却是个矮子,双手插在袋口里,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更加矮了。背后背一个比他人高的古怪竹篓,里面发出嘶嘶声响,似是装了什么活物。
第三个人,只听到他现身的那一声响动,还没看清面目,就像影子一样隐没在都吉特的背后。然而他是一柄无形的尖刀,同样藏不住锋芒。
“你好歹也算王族没系,泼皮无赖的事情就不要做出来,好好管教你手下的人吧。”都吉特从蹲着的枝桠上站立起来,并不理会霍巴,只是看着叶峰。
他忽然张大了嘴巴,伸手从里面抠出一把石钥,用拇指扣住,用力向虚空中弹出。
平常人单指发力,威力必然不大。但听石钥破空之声,先清脆而后尖锐,可见这一指的造诣匪浅。
去势再疾,终有强弩之末的一刻,飞射出去的石钥终于也浮现下落的颓势。只听“嗡”的一声,石钥却忽然不见了,也不是很突兀的消失,倒像没入了一滩湖水当中。
荡开一波涟漪,遂激起了层层的波澜。咔咔声响,有门庭打开的动静。
虚空中破开一个规则的大洞,里面透露出几道与周遭不同的精致。看似平稳的大洞,边缘如漩涡一般快速旋转着,巨大的吸力,拉扯树木,飞沙走石。
都吉特打了个响指,冷笑,“你也不用着急,祭祖大典,不是一定要你回来才行。”他半个人已经穿入了大洞之中,忽然回头,假装无意地看了一眼忏天,“预言之子?都是一群废物!”
说罢,大笑着离去,身后三人鱼贯而入,大洞只持续了片刻,便即散去,能量的波动,化作空气的流转,很快就看不出瞬息之前的变化。
“嗯……”小白一直在睡,好像是被并不好听的怪笑吵醒了,鼻腔里发出一声抑扬顿挫的婉转音调,小孩一样伴着一股起床气,撒娇的在忏天头上扭来扭去。
忏天微微笑了,拍拍它的背脊,算作安慰。
这都吉特他也是知道的,苗王的第二个儿子,修为不是惊世绝伦,天赋却是不差。年纪与叶峰相仿,是苗族中一个标准的纯血派者。
所谓纯血派者,是因为现在苗族中其实有一多半是当年苗族还未完全避世前,纯血的苗人与外族通婚留下的后代。千万年来,能一直保持纯正的苗族血脉的,除了世袭的苗王一系,便只有几位长老了。
由于这样数算,是非纯血的占了多数,纯血非纯血的矛盾倒也不是能随便激发的。但,主要的上层权力还是掌握在纯血苗人的手中,因此,总有人会以纯血者的骄傲,蔑视异类的备件,这几乎也是畸形了的约定俗成。
尤其是高贵的王族,更重视这一点。叶峰本页该是名正言顺的苗族王子,只因他父亲是他祖父与移民外族女子所生的儿子。若非他的祖父功绩实在太高,他们一家都不能再待在苗族。混血,对王族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小时候应该受过很多不能简单用不公正三个字形容的待遇。忏天看到了叶峰脸颊两侧变得僵硬的线条。
王族自然视他为杂种怪胎;同样混血的平民中,他又终归出身王族,敬而远之,或者更加肆意的欺凌这个没落的王族。孤独,寂寞,寒冷,委屈,他又走过一条怎样艰辛坎坷的路?
所以他才会那样的珍视同伴。忏天不自觉地摇头,忽然又想起了大祭司那个人。祭司与长老一样,虽不如苗王一般以世袭传承尊位,但自古要求以纯血为前提,大祭司的血脉从一定程度上讲,可能比苗王的更加纯正。
但大祭司却与都吉特一类的纯血派者不同。她一视同仁,甚至更爱护混血的平民一些,当叶峰一家遭到逼迫时,她定然施予了帮助。叶峰的成长,修炼,多半也是得到了她的保护。
忏天不可能去了解具体的,但看苗人对她的敬仰,叶峰几乎把她当成神明一样的维护和崇拜。那种几乎超越对他们往的忠诚和爱戴,可不只是因为她祭司的头衔,有眼睛的都能瞧得出来。
这就是矛盾的根源,王权与神权分离,这也是必然的结果。尽管表面上王族还是保持着对祭司的尊敬,但在行动上就很表里不一了。
苗族传统,最重传承的关系。古老的苗族,又多禁咒秘法,大都为上层掌控,这就又产生了分歧。王族自然主张,为了苗族的稳定和统一,力量是必须,也是只能掌握在他们的手上;大祭司却认为,出于长远考虑,苗族要整体强大,就应该赐予所有族人同等修炼的条件。
于是乎,两派就在族人出世历练的事情上展开了较量。王族依旧沿用古法,将秘法直接传授给符合条件的纯血子弟,然后等阶相当的几人组成队伍,接受并完成任务;信从大祭司的苗族少年,则如叶峰他们一般,先由像叶峰一样修为达到一定境界的,从大祭司处习得符合他们的等阶的秘法,再由叶峰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将秘法授予那些慢慢成长起来的“后辈”,从而完成传承。
这当然也是有些无奈的,毕竟大祭司的秘法,类似占卜星象一流,多数只能为祭司一脉研习,许多更为实用的秘术还是为王族所垄断。都吉特的等阶,与叶峰是一样的,在具体的品级上,叶峰可能还要略胜一筹。但要真正动手,撇开他从王室宝库中取得的法宝不论,叶峰也不见得能很轻松的压过他。
“真是混蛋!仗着有他老子给的密钥,就可以走捷径。我看他就是故意赶在我们前头来气我们的。”霍巴放开喉咙吼了出来。
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忏天双手抱胸,背靠着就近的一颗杉树。叶峰和都吉特系出同源,这是怎么也无法否认的事实,但就像霍巴他们看不起他一样,可能还要严重恶劣得多吧,都吉特很是看不起自己的这个堂兄弟,他那杂种的身体里怎么配流着和他一样高贵的王族的血呢?要是叶峰和他忏天一样,是个无法修炼的废柴倒也罢了,看见时被奚落几句,便也被都吉特这样用鼻孔看人的家伙忘在脑后了。偏生叶峰的修炼天赋极好,甚至还隐隐超过了从小被誉为天才的都吉特。心高气傲与心胸狭窄实质上说也并没什么区别,要都吉特不记恨叶峰,那才是怪事。
叶峰颔首,忏天没有回头,却听到他喉结挪位的声音。“不可对苗王无礼,这本身就是王族的特权,自古如是。”忏天偏了下头,眼角的余光正好瞥见他不动声色的把拳头藏到了背后。
按照方位,苗族的寨子确实就在附近了,但为了防止凶兽的侵扰,外人的误闯,苗族的先祖大能在久远之前用一座巨大的阵法将整个苗族笼罩起来,不懂口诀法印,别说进入,根本就是连影子都找不到的。时值乱世,为防出世历练的子弟在执行任务途中发生意外,上代苗王与上代大祭司就联手施为,在将古阵法修复的更加固若金汤的前提下,阵法更加的灵动多变。那个唯一的入口,没有固定的所在,时时刻刻都在变化。就算知晓寻觅轨迹的方法,一番番推算也要花去不少的时间。
唯有都吉特所持的密钥可以无视这唯一入口的定则。只要在能接触到阵法的地方祭出这一法宝,就可以破开空间的阻隔,临时制造出一条捷径。
那密钥,传说为苗祖指甲所化,经过先代大能的打磨锻炼,终成可以连通苗族内外空间的法宝。世代为最尊贵的王族所拥有,他们认为此法宝关系到苗族最后屏障的安全,实再是影响到苗族安危存亡的重要物事,自然要由与苗族生死,荣誉,几乎一体的王族保管。
出世历练,本该也有这样一份特权的,那样就不必要在这里没头苍蝇一样的乱撞。叶峰从小就明白,抱怨只是弱者为自己不争气找的借口,他从来没有怪罪过祖父当年的作为,尽管霍巴都曾不小心嘟囔过是他祖父的不负责任,才导致叶峰从小活的那么艰辛。命运的不公正是要靠自己去争取回来的,叶峰记得当时自己是这样回答霍巴的。然而,他的自强,他的自尊,最终难以掩饰的还是他心中憋着的那口气。
祭祖大典,苗族最大的盛世,那天的篝火会上,是彰显自己实力的最好时刻。都吉特他们整体实力,全部装备要比他们不止高上一个档次,他们能接到更具挑战的任务,能获得的东西自然也要更多更好。叶峰不想那么没出息的去想,但他的双手冰冷,指节最无力的发白。
“叮叮当!”霍巴已经忍着一口恶气,想着也只能无奈的到烂草丛里找些踪迹了,忽然听到半空中传来一阵清脆的银铃声响。
实在太熟悉不过,颓废的众人,眼睛里忽然又有了希望。霍巴一拍自己的大头,大笑着迎上去一步,但随即止住,鼓起的肌肉像泄了气的皮球,脸上一副十分难看的表情。
忏天瞧着半空中那并不明显的波动,耳边的铃声却越来越清晰。小白已经完全醒了,揪住忏天的头发,身子蜷起。小屁股向后拱着,像是攻击的动作。大眼睛泪汪汪的,小家伙的脸上写满了惊惧。
忏天的嘴角略微扬起难以言表的幅度,是无奈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