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东瀛访客
话说众人辞了桃坞，桃花庵复归平静，我却别是一番滋味，寅所咏之诗仍在我心头盘桓。我自知在人类心中，一只蟑螂所占分量，不过一声惊叫，一个巴掌。今日寅在众人面前，与我平反，此情此意，如何报答，更坚定我从此相守、不负前世的决心。
杏瓣桃须扫作堆，花开花落又一年。却说寅安居桃坞，初始倒也适意，王宠又约寅避暑石湖数月。是年十一月，寅又送李经赴京师户部主事任。年底，复想起筹建桃庵时，为显拮据，曾当些字画古玩。如今手头宽裕，又用娄妃、朱寿所赠金银悄悄赎回。又过一年，王宠因三试不售，于治平寺专心乡试，来往渐稀，那桃笙又借故店中生意，似有疏远，这每月的月钱渐渐没了着落。寅不便讨要，只有卖画度日，对家中仆人考核也越发严格。至仲春，连日绵雨，门庭再无人讨画，那婆子见揭不开锅来，只好寻寅。寅遂想起赎回的古玩，又要复典，谁料那典铺早就做了手脚，寅赎回之时已是赝品，无奈，想起昔日娄妃所赠包裹，尚有盈余，便去查看，忽见朱寿所赠玉珮，刚要拿起，思索片刻，复又放下，乃取了钗头吊坠换钱，暂且度日。那些下人本来月钱微薄，每月又被扣去几十文钱，现在每日粗茶淡饭，自是不满，纷纷请辞，只有那婆子，娘家常熟县双凤乡，嫁来姑苏，男人小名阿庆，众人便唤她阿庆嫂，本来日子尚可，偏偏那阿庆出船时不幸淹死，又无子嗣，便被婆家的小叔霸了房产，赶出家门，只好在王记酒坊做工，如今也没甚去处，另一小斯狗儿，自幼无父无母，二人只求个安身之地，自然留下。此段艰难，有诗八首为证：
十朝风雨苦昏迷，八口妻孥并告饥；
信是老天真戏我，无人来买扇头诗。
又证：
书画诗文总不工，偶然生计寓其中；
肯嫌斗粟囊钱少，也济先生一日穷。
其余诗文皆表一意，不再啰嗦。
却说寅艰难度日，我也看得心疼，可怜我一介虫蠊，端的无计可施，只好不污了寅的剩羹，每日夜间，便引众虫往别家寻食。
是日，寅收到简信两封，一自京师，一自江西。
自京师者，乃宜兴吴仕，言宁王府典宝阎顺、内官陈宣、刘良等赴京揭发朱宸濠的不法之事，帝虽未疑，终不长久。寅曾在宁王府幕僚，只怕事端一起，左右皆难。因告寅，早作打算，以防后患。
自江西者，却是娄妃素珍，但念相思之苦，又书宸濠谋事，无以为劝，好生苦闷，直言宁王起事之日，便是香消之时。寅怕生事端，不敢回复，又不敢人前提及，只是日日长叹。
又一日，忽闻叩门之声，因近日访客稀少，寅不免惊讶，忙命狗儿开门，只见一斗篷蓑衣者迎门而立，并问道：“这可是唐解元唐寅之所？”
狗儿点头，此人才卸了斗篷，脱了蓑衣，却露出半阴半阳的头颅，后侧发髻盘起向上发散，仿佛野田的秧苗。狗儿不觉发笑，又见其着牡丹大纹直垂衣衫，腰间黑色革状束带系一把月牙形佩刀，更是奇异，连忙喊道：“先生快来，有个洋人见你。”
寅忙从后院出来，端的一惊，随即拱手大笑道：“原来是彦九郎，别来无恙！”那九郎也笑道：“伯虎兄可好，今日过来便要还你琅玕一朵花。”二人边说边牵手走进后院。
原来这彦九郎乃是日本国九州大内氏遣华使臣，十年前出使中华乞要勘合，与寅有交，寅于送别之时曾作诗一首相赠，诗中戏言：“此行倘有重来便，须折琅玕一朵花”。不料这彦九郎取了勘合回去，又被派往中华朝贡贸易。因大船所载铜货、硫磺沉重，行动迟缓，便独自乘了快船先到，在宁波逗留数月，料那货船总要经年才到，因想到故人在姑苏，便来拜访。
寅让狗儿泡上茶来，问道：“九郎来得姑苏，可是一人？”
九郎道：“有几个随从已在城内客店安置。我在宁波时曾听说哥哥自南昌而返，便来探望，这几日细雨不断，又恐住宅难访，才只身来寻。”
寅笑道：“既然行程不急，那就在陋室小住几日。我知道你对京师熟悉，这姑苏之地却也不输京师繁华，待天晴之日领你四处游逛，也不枉鲸海苦行。”
九郎笑道：“那就劳哥哥辛苦。”寅因命阿庆嫂去市场买些酒菜，那阿庆嫂道：“这月的伙食早就超支，哪来的银子？”
寅厌恶道：“客人在此，你先赊来何妨，便说些哭穷的丧气话。”又笑对九郎：“九郎莫怪，前年盖这宅子，将一干字画当去。数月来心中惦记，便又凑了家当赎回，倒误了家中生计。”
九郎笑道：“不妨不妨，我这儿先拿点银子支去。”
寅连忙拦道：“不可不可，岂有让客人破费的事，传将出去岂不让大家笑话。”因又命那阿庆嫂快去，那阿庆嫂只好诺捏着出去。
那阿黄近日常常缺食，偶尔便去老钱家蹭饭，自是久日未得荤腥，这边厢酒菜既上，便在桌旁摇尾乞怜。那九郎见状，分外奇怪：“这黄狗脚下怎么有只蟑螂？”
寅笑道：“起初我也奇怪，这畜生不知何故，便喜与这虫蠊戏耍。戏耍够了，便要吞噬，来日又找一只，日子一久，也就习以为常了。”
九郎又道：“这虫子也是奇怪，都说蟑螂怕光，这大白天的也不避人。”
寅笑道：“要说这虫子奇怪，还有更奇怪的。”便将南昌之行演说一遍，说至群虫围困王府、长亭饮酒，怔得九郎一愣一愣，满脸惊疑。寅平日从未提起我的事迹，那狗儿在旁边伺酒，自未曾闻过，只当寅胡语，也是笑过。
寅言毕，九郎叹道：“哥哥果然是奇人异相，居然有虫王相助，可见上天眷顾，乃是大福啊！”
寅也叹道：“什么福份，九郎未知哥哥苦衷。”
九郎因问何事，寅便道：“若九郎是本朝中人，有些话自不便说起。今日所言，当不能与外人道也。”九郎自是应承，寅将宁王谋逆之事说起，又叹道：“如今我也只好苦捱。倘若那宁王真要起事，便是我的劫数到了。”
九郎不解，乃问道：“此话怎讲？”
寅苦笑道：“你是不知我大明朝风。倘若宁王事成，必知我佯疯一事，那宁王促狭之人，追究下来，牢狱之灾断不可少；若是事败，皇上必查交通宁王之罪，当年太祖皇帝查办胡惟庸案，成祖皇帝查办蓝玉将军案，虽有疑冤，牵连者数十万，项上人头落地无数。”
九郎听闻，脸色为之一变，忧心道：“这如何是好？为何不将此事早日向朝廷禀报，也好换的恩赦？”
寅冷笑道：“有这等简单，伯虎早就做了。前日京师友人来信，说宁府内官向朝廷举报宁王僭越之事，皇上非但不信，还将其杖打五十，送孝陵充军去了。如今谁还敢多言，自讨无趣？”
寅一番话语，听得我心惊肉跳，端的不知如何是好，倒是那阿黄忽然得九郎所掷肥肉，一口吞下，又舔净地上油渍，复端坐案前。
九郎宽慰道：“哥哥也不要担心。我家大名志向高远，素礼重贤士。想哥哥才华满腹，不如随我回九州，离了这是非之地，必得器重。”
寅笑道：“向来只有夷狄滞华的例，哪有华人投瀛的理？九郎的美意伯虎心领，容日后再议。”
九郎也不强求，二人又一番斟酌，不在话下。
翌日，天公作美，虽未放晴，倒也无雨。寅便领着九郎望城外游逛，连续数日，深夜乃回。我虽未跟随，闻那衣衫气味，必是进了那烟花巷陌。
又一日清晨，那九郎便要告辞，乃道：“近日与哥哥相处，虽是难舍，终有一别。年底贡船一到，便要进宫。我这会要赶紧去京师找负责供事的官员打点，好多得些赏赐。这身边也没带其他礼物，但有些折扇、漆器一批，在门外车上。这佩刀随九郎二十年，愿哥哥收下，以为挂念。”
寅感念道：“九郎情重，伯虎甚为感激，近来游逛，尽耗九郎资费，未尽净地主之谊。寅也无以为报，但有些古玩字画，送与九郎。”乃命狗儿取了上次赎回的字画。九郎见那赎当的票据掺杂其中，不免惶恐：“哥哥所爱，九郎如何敢夺？”
寅笑道：“九郎嫌弃，伯虎又岂敢收取你的礼物？”九郎无奈，又知晓寅生活困顿，便要以当票所载银两，以为补偿。一番推让，寅才收了银子。九郎又嘱咐道：“若哥哥回心，自可至宁波府悦来客栈找我。”寅点头应承，目送九郎驾车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