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重建桃庵
晚间的桃坞反不似白日凄凉，那空房之中偶有火光熠熠，却是那行乞之人寻作安身之所。我也要寻个附魂之身，便四下飘荡，残砖断垣之间，同类不少，但个个身强体壮，附之不易，偶有无精打采者，也是年老病残，附上身来也活不得几日。正兀自烦恼，忽然一黑影窜将上来，唬我一跳，借着月光细看，却是阿黄。那阿黄也不晓中了什么邪性，偏能嗅出我的魂魄，对着我来回跳跃，倒似认得我这个老朋友。我不免又动了玩性，便左右飘忽，前后兜转，不觉将其引入寅废宅之中。那些同类正奔走忙碌，忽见进来一生客，连忙藏躲，只见一青壮灰蠊行走匆忙，却被阿黄一脚踩住。这一踩却将这厮魂魄惊出，我心中窃喜，却是个鸠占鹊巢的好时机，当下未得迟疑，俯冲进去。那魂魄正要返身，我如何让得，生生挤它出去，便见一缕暗风将它裹挟而走。
既入体内，我回看四周，那阿黄已然抽腿，见脚下之我，满眼惊异，进退两回，却不敢再前。我仿那日与寅交流，连跳三跳，算是感谢。阿黄未得我意，倒似受了惊吓，仓皇而逃。
我稍作安神，活动六肢，但觉后背四翅振动有力，心中一惊，却发现尾部****凸显，原来进的是雄体。心中虽有不适，细想也少了排卵产子之恼，倒也省心。
阿黄既走，那些虫蠊便又游走出来，几只雌虫似已进入发情时节，纷纷凑上身来讨欢。我本来鄙夷，又思想昔日大头所为，更觉龌龊，转身便走，留下几虫面面相觑，只当我方才受了惊吓，影响了性致。
因不愿与同类周旋，这墙垣之间则不便逗留，我见桃林幽暗，便爬了过去。斯时，月色皎洁，夜雾渐起，我饮些露水，觅食些许遗留枝干的虫卵后，攀上树梢，回想昔日桃枝盼寅，又想起黄蜂之遭，往日种种，历上心头。既至鸡鸣，便有困意袭来，乃寻一废洞钻进，避那白昼烈日，安心睡眠。
我虽知寅终将回坞，却不晓月份，白日便在桃树上安歇，晚上出来觅食一会，复上树来。眼见得那满树的果实渐渐圆熟，桃坞才开始有了动静。
先是寅和王宠领一干人等，持准、绳、规、矩在坞前比划一番；又一日，寅和仇英前来绘图，前后几番修改；待到三人同来，便领了一帮工匠，清了废墟，在四方各树一柱，柱间红绳相牵，点了炮仗，是为奠基。再后来便是添砖加瓦，打制门窗，又从别处运来土石花木，或铺路建亭，或点栽成圃。寅不常来，倒是那桃笙天天赶来搭灶起伙，料理后勤。那王宠也是隔三岔五赶来督工，每至必带些残炙剩骨与那阿黄。那阿黄本来势利贪食，便日夜守在工地，倒又省了看护的人力。
此时已近小暑，白天自不能出来，只有日落以后我才得以返回新宅观摩。其间，我被毒蛛吞噬一回，浑水溺毙一回，又被那晚间住宿的工匠踩死数回，幸好有那阿黄帮为引那些同类惊魂，总能顺利附体。
过两月，主体近成。粉墙护院，门悬“桃花庵”三字，院内前后两进，一进临池水阁五间，池分两水，已有浮萍莲荷植栽，池中树一凉亭，亭上已刻“梦墨”二字。二进正屋殿堂，旁列学圃堂、蛱蝶斋，已具江南园林之风。便是桌椅家当、厨间碗盆相继搬来，又有一般好友各色屏风、盆景、笔砚、古瓷相赠，俨然修性悟道好居所。
正梁那日，已是八月初九，暮间，寅便在殿堂宴客。周臣、仇英、王宠连那李经自然在座，王鏊因其腿脚不便，着下人送玉瓶一对，知府徐赞也修书相贺，允明、征明不在城内，俱简诗相贺，征明又托其子文彭携白银十两以作贺礼。席间觥筹交错，戏贺相间，因我目之所及有限，自不能细说。
酒至鼾时，便有人提议道：“唐兄华堂初成，园林如画，虽不用丹青，却也是人生之大事，何不诗赋作序，以添文采？”
众人皆言可，便又推李经言序，那李经道：“要论诗画文采，在座诸位又岂能和唐兄相争，一册《落花诗》，端的洛阳纸贵。本县忙于公务，也疏于诗文，切不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若是征明兄在此，倒也无需他人操刀，此诗还需唐兄亲力而为。”
文彭便道：“家父赴兴宁县任，实有不便。不过家父想来器重履吉，也曾人前夸履吉兄弟：二君真是后来秀，凤仪濯濯情依依。文章弈煜唤星斗，意度坦荡和天倪。不如履吉兄先来一首，何如？”
王宠酒兴正起，也不推辞，乃道：“在座俱是前辈，履吉本不应簪越，如今哥哥华堂初盖，小生就先抛几块砖头，为各位助兴。”复思索片臾，乃道：
“唐君磊落天下无，高才自与常人殊。
腾骧万里真龙驹，黄金如山不敢沽。
和风日落嘶长途，我亦垂眉下帝都。
终军错弃咸阳濡，鲸鲵失水鳞甲枯，仰天击剑歌乌乌。
男儿落魄日月徂，相与把臂挥金壶。
满堂宾客明珊瑚，江东落落伟丈夫。
千年嵇阮不可呼，后来豪饮非我徒。
气酣正博斗枭庐，回座废觞倾五湖。
人生长若今日娱，何用钱力衣紫朱。
坐茵未煖行已晡，得不取乐穷须臾。
君不见，少陵不保千金躯，醉后仔细看茱萸。”
众人齐声喝彩，独有那李经冷笑道：“此诗若放在旁日，自是好文。今乃唐兄正梁之日，按了民俗，理应切了这新居之题，断不能尽是伤感断仕之语。”
王宠笑道：“大人说的是，我这几块砖头也只能夯夯墙角，登不上大堂的。还是伯虎哥哥自己来序吧！”
寅正感悟那王宠之诗，连忙应道：“伯虎世间不足奇，岂言天下无相似。李大人文功武治，自不用理会我等穷酸。要题这桃花庵序，在旧宅初立之时，倒是有现成的，今日便重忆一回。”乃道：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显者事，酒盏花枝隐士缘。
若将显者比隐士，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花酒比车马，彼何碌碌我何闲。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吟毕，满堂静的连根银针落地也似乎闻得。先是那李经起身，拱手道：“好诗好诗。早听闻先生画比诗精，今日却是诗比画神，本县领教了。”
众人这才纷纷起身相赞，或曰诗酒逍遥，堪比青莲居士，或曰富贵尘土，端的度仙成佛。又举杯齐贺，直至兴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