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课让项小宇心如死灰,更让他万念俱灰的是省了俩月午饭钱的单放机在早上的车祸事故中惨遭牵连,那页薄片门合不拢,龇牙咧嘴敞着缝儿。可气的还有一个按键摁下去后怎么也弹不起来,项小宇怕搅花了磁带,抠掉电池。
外语老师眼贼尖,背着学生在黑板上写单词的时候能从余光中瞥见底下有没人在做小动作,班里都传闻说老外后颈上长着第三只眼,其实不过是火疖子好后留下的疤罢了。老外姓杜,有回早自习来得匆忙,错穿不知是不是他老婆的袜子。杜老外翘着的二郎腿撑歪了眼镜儿在讲台上打瞌睡,从西裤和皮鞋间露出的半截毛腿上醒目地套着一只白色蕾丝边女式凉袜。背英语单词的同学们把书本立起来躲在后面笑岔了气,睡梦中的杜老外昏昏然不觉他意外走红,“杜蕾斯”的名号便从此响亮地传开了。
杜蕾斯讲:“Howoftendoyouexercise?……Howoften+助动词do(does或did)+主语+dosth.?在这里助动词do(does或did)是起帮助构成疑问的作用,与一般现在时或一般过去时连用,回答一般是用表示频率的副词。”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下“do”、“does”、“did”,然后画个圈圈框起来。
项小宇低着头。
杜蕾斯又讲:“Whatdoyouusuallydoonweekends?Iusuallyplaysoccer.第一个do为助动词,在这起帮助构成疑问的作用;而第二个do则是实义动词。”末了咣咣用力敲了两下黑板:“同学们注意听讲,我讲的都是必考的知识点,这次不考下次一定考!”
项小宇低着头。
是可忍孰不可忍!一道光投在杜蕾斯眼镜片上反射出犀利的耀白,“啊——啊,啊。”窗外乌鸦抖翅划过,场景迅速从教室转换为荒凉大漠。
风萧萧旗猎猎,龙门客栈外,一人杜老外模样头戴草帽,破斗篷波涛涌动。另一后生项小宇模样凝眉盘腿静坐,专心于眼前棋局。倏忽风势呼啸飞沙走石遮天蔽日,说时迟那时快,江湖人称“四眼飞刀”的杜寻欢大侠气沉丹田,将内力集中于右手中拇指之上,食指暗中发力断粉笔为镖“喝啊!——”一声掷将出去。那粉笔头在空中旋成一团白色流星呼呼打转儿,方圆两丈之内能感受到来自天下第一飞刀的强大杀气。在这电光火石的十分之一秒内,众人都想,飞刀既出血雨江湖,项少侠定然躲不过这一劫。那镖快!狠!准!急若劲风速比闪电,锵锵锵锵!“唰”地正中目标蓬乱杂草毛发之上,周遭看客噤若寒蝉,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好一个例无虚发的四眼飞刀!然而,令四座皆惊的是,那项少侠却是金钟罩铁布衫护体,杜寻欢此全力一击居然没伤其铜钢铁骨半分,项少侠若无其事低着冷傲的头颅不屑一顾。“哇哦!”围观者无不发出一声钦佩叹息。
项小宇还是低着头,如此气定神闲镇定自若。
杜寻欢一击未得手,恼羞成怒气血上涌,屏息运气使出看家本领独门绝技,撒开蒲扇大手撑住讲桌,气流如同漩涡被杜寻欢吸纳继而喷腔而出,便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狮吼功:“项——小——宇——!”
项小宇如大梦初醒,只见杜蕾斯怒眼圆睁利齿外露,大步流星踏来指着他鼻子喝道:“whatareyoudoing?”
“啊?”
杜蕾斯差点儿没晕倒,“****!杂么就不晓得好好学习,英文烂的跟****一样。月考一百五十分的考卷你居然厚颜无耻地拿到三十七分,哪儿来的胆量和勇气?!光蒙选择题也不止这点儿分数啊,简直是用英文骂你你都听不懂。为什么老低着头,觉得不好意思没脸见老师是吧,那你干嘛不把脑袋扎裤裆里?好好学学人家范中华,哪次考试不是前几名,人家小小年纪就通过了大学生都难以做到的英语四级考试。范同学这么优秀了还在不断努力进步,将来别人都有好工作拿高薪,我看你以后挑大粪去吧。人和人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范中华故作镇定,抽搐一下嘴角忍着心中的窃喜捋了捋油光整齐的七分头,从电子文具盒里取出派克钢笔在书本上得意洋洋圈圈点点。
范中华又称华少,高干子弟家族显赫。一九四五年他十六岁的爷爷为躲避战乱南下逃难,被一伙儿国民党败兵捡到饿昏了头的范二黑,两口米汤把他灌醒了,范二黑随后参军,跟着队伍有饭吃啊。没过三五个月,日本鬼子投降了,范二黑这支逃跑部队摇身一变成了凯旋之师,获得一枚抗战胜利奖章不说还带着大红花在大街上游行,煞是风光。内战爆发,已晋升为排长的范二黑在淮海战役中率部投共,投降前一晚想着若是共产党不受降便是一死,于是睡了所驻扎村庄的寡妇。新中国成立后范二黑进入党校学习,毕业遂派往援朝战场任某团参谋,两年间和三个当地妹子有染。从朝鲜归来,范二黑已是上校,改名范抗美。很久的后来好事人翻老账东窗事发,说范抗美私生活不检点,于是蹲了七年牛棚。“麻将帮”倒台,范抗美平反。
七九年,范抗美跑到边境去看前线战友,被流弹误伤,子弹从右肩胛骨穿过去在军医院躺了个把月,临走时硬抢走了护士长。范抗美以大校准将的身份退休,现在七八十岁了,身子骨依然硬朗,常在公园勾搭小老太太。范中华他爹是范抗美蹲牛棚时和一女红卫兵偷情的结晶,女红卫兵年纪小怕事,生下孩子后抱着跑了。范抗美出来后找了一年才把儿子找到,可他妈撒手人寰,范抗美给这个孩子起名范思成。护士长受不了凭空多出来一个儿子,和老范离了。老范独自把孩子拉扯大送到警官学校,现任市公安局局长兼副市长。华少他妈也是妇联高干。
“你看看你,学习不好人也邋里邋遢,这鸡窝头多长时间没洗了?”杜蕾斯拨拉一下项小宇支楞八叉的头发,粉笔头掉了出来。
项小宇自己忍不住笑了一下。
“还笑。”杜蕾斯伸手要打,项小宇躲闪,敏锐的杜蕾斯透过400度玻璃镜片捕捉到项小宇遮掩在校服下的东西,“什么玩意儿?拿出来。”项小宇不给,杜蕾斯拿手去探,“小样儿还治不了你了?”你推我搡斗了几个回合,混乱中只听啪一声,单放机掉在地上四分五裂,项小宇顺势就哭,“你弄坏了我的单放机,赔我!”
杜蕾斯傻了眼,抖抖嘴唇说:“不……不是我弄坏的,同学们可以作证。”环顾一眼四周,似乎是为了得到目击证人的支持。杜蕾斯把地上摔成几瓣的单放机拾起来放进项小宇的书包,把他从座位上拽出来,“你给我到后面嚎去,别影响其他同学,把第二单元的单词抄十遍,下课后交给我。”杜蕾斯翻开项小宇英文书的单词表,发现那一页不翼而飞,顿时刚刚仅存的一点怜悯之心灰飞烟灭,“第二单元单词呢,你干嘛把书给撕了?孺子不可教也,我非要告诉你班主任请你家长过来。滚到后边儿去!”
项小宇苦肉计没成,耷拉着脑袋蔫儿蔫儿站到教室后面背靠着墙。
“给我站直喽。”杜蕾斯敲敲讲桌:“真耽误事儿,好了,同学们,我们接着上课。”
“小子,你真的是那家伙的后人?”那个空灵的声音再度响起,项小宇心里咯噔一下,“不是幻觉。”“当然不是幻觉。”神秘人说:“我是你内心桀骜不驯的存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