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流萤火
圣元年的第五年年末,朝中有一从属右相的官员被查出私藏龙袍,皇帝震怒,判其府中男的一律斩首,女的一律为婢。
黎家幼女年仅十岁被关入掖庭,终日吃不上一口干净的食粮。
所以罪臣的家眷都以为自己会在掖庭牢狱中度过余生,凤岚阙却突然下令将宫中百余奴才分送给西越和东辰,而黎家幼女在去西越的一路人马里。
便包括了黎同之女——黎染。她随着大部队前往西越,一日,两日,三日……四围都是暗沉的气息,堕于望不到边际的虚无,每一步都似踏在蛮荒之上,步履艰难。脚步愈发沉重,脑中愈发昏沉,视线也愈发朦胧……
黑衣乍现眼前,突然是一片耀眼的血红,四周哄然又不敢轻举妄动,注视着仅有的南楚军队被黑影屠尽。
黎染的布裙渐渐染成了暗红色,不知道,那红色到底是由多少鲜血才能染成那般浓烈,暗沉。
死尸堆尘,如屏如障,一声声穿透身躯的哽咽。
黎家的人,还有其他罪臣子女,没人愿意也没人敢,求那些黑衣人停止杀戮。
未死绝的人在绝望的深渊苦苦挣扎,双肘在地上摩擦的血肉模糊,不断磕碰地上的石头。仅仅也只是,还能感觉到疼。
一颗头颅滚落在十岁的黎染脚边,她牢牢拽上自己的心口,再抑制不住的抽泣起来。刀锋铿锵尖锐,在黎染颈项处,两把利刃应声碰撞,带起一串美丽而却又致命的花火。
黑衣为首的人叫渠央,是无极阁的护法。他隔开下属的剑,救下了年仅十岁的黎染。
渠央将心中种有仇恨种子的黎染送去了无极阁在盛京外荆门关的无极阁分支,奉无极阁主令密密培养。又将其余剩下人杀去一半穿插无极阁死士带去西越,充当宫中仆役。
没有人知道这些黑暗中的手,会具体伸向谁。
天灰蒙蒙的,还未大亮。地上撒着柳絮般的雪花,院子里已积满了厚厚的一层雪。蓬松如毯,初冬的雪花给人一种寒冷的感觉;松软如糕,落在人的脸上、手上,旋即消融,冰凉冰凉的。
一瓶瓶身斑斓的琉璃瓶里装着陈酿,放在埋藏着石砖的雪地上。金色的圆点花纹点缀在圆柱形的瓶身上,精致、光洁、典雅。
王府花园里弥漫着淡淡的酒香。凤知微一口一口的灌着,偶尔抬头看看头顶翩飞的雪花。朱墙为屏,一线灰蒙。屋的屋脊,墙的墙壁。
紫藤花谢,情起伏低。
时间在沙漏中流转,芊芊风华早已成了残枝落叶,拾起枯竭的叶片,生命的脉痕是那样的透彻。
太阳像是冻在冰窖里一样,散乱的光洒在这样天宇里。
寒凉的冬日里只有梅香深邃。
飞翔着的眉宇上,多么硬实的眉峰也变得那么容易被侵蚀。
剑行阁虽然是江湖之事,但是秦阳毕竟是他府中的人,早上听人奏报,他还将信将疑。
凤知微一听闻就派寒光找寻秦阳,生怕他也有什么不测。
雪水把头发都打湿了,手脚一片冰凉。花架的流苏在迷蒙的光线中一晃一晃的,怔怔地出了会神,不知怎的,凤知微他只觉得眼睛很涩,口很干。
“徐爷爷两个时辰前去了后陵,到现在还没回来。”寒光的出现那样突兀而又契合。
“徐伯他老人家腿脚不好,走,去接他回府。”站都站不住的凤知微浑身酒气,昏昏晃晃。
“王爷,寒光自己去吧。”
“不行,真以为我醉了。”
那人独自立于一座高大的晶石墓碑之前。走得近些,会发现那人的肩膀微微颤抖,如画中微雨,摇摇欲坠。凤知微忽然间觉得,今年的东天似乎特别地冷。?
玄衣黑发的那人慢慢地伸出了手,那种姿势好象是想要抚摸面前的墓碑,却在此时,雪中枯枝应声而断。他象被毒物蛰到一样缩回了手,修长的背脊倏然僵硬。?
凤知微倒有几分局促,他知道那人是谁,那一时间,有些无措。?
白雪拂过青丝,悠悠然的,那人回身。细密的长眉,墨玉般的瞳仁,俊美的轮廓,与身俱来的威严。
凤知微皱了皱眉头,“皇兄。”?
原本极具压迫的眼神柔和很多“这是母后死的第五年。”?
凤知微脑海里浮现他母亲温雅慈和的脸庞。?
那座精致华丽的墓碑,上面书着“明德宁慧皇后”的字样。当然,明德,宁慧只是封号和谥号。先皇后的名字叫苏莹朵,是个没有背景的孤女。先皇名曰,凤九天。九天莹朵,那四个字代表了红妆护国的传奇。外界说皇后是病故,就连跟皇后多年的徐伯也如此说。
“你不问我,徐伯在哪?”凤岚阙吐字清晰,负手而立。四周的酒气,让他不悦。
“皇兄,朝中发生了什么事?”凤知微答非所问,表情严肃。
“你是要问黎同谋逆之事,还是想知道接下来谁是下一个?”
两个南楚最尊贵的男子,一个伟岸挺拔,一个俊秀绝伦。
“我不相信胆小怕事的黎大人有这种胆量,私藏龙袍乃灭九族都不为过的大罪。况且,如此罪名,黎家所有人却未被尽诛。”
说到底,他竟是不相信他如此心善,的确,事实真是如此他会满门屠尽一个不留。
凤岚阙的眉心结宽解不了分毫。
“朕要动的又企是区区黎家。”
凤知微不明白,心生疑窦,暗自揣测。
“如今经过安乐一事,朕才明白原来就连南楚的棋局中亦早已不是一人控子。”
“乐儿,与这事怎么会有关联?”
凤岚阙眼中精光闪烁,脚下雪积的薄处差点踏空,不等凤知微触碰到他的一片衣角,就已站稳。
“生死无极。”
“又是江湖事。”
“哪里是江湖事,三国之乱的诱因更久之前就已埋下伏笔。”他的一语惊醒醉梦中的人。
苍茫的新月山上,两人渐渐地行走到了雪飘不到的地方,凤知微沉默了已久,可惜心中所想,却不知应该从何说起。
凤岚阙没有看见他的踟躇,张望着远处银装素裹的大好河山,说。
“这是凤氏的江山,朕不会让任何人染指?”
“皇兄……”。他欲言又止。
“北辰公主和亲,想必诸多事宜繁琐。”终是岔开话题。
“知微,母后曾说你比我幸运?”凤岚阙的眼底掠过羡慕。
皇家嫡长子的路,自然是非比常人的艰辛。
“……”。
若事情真的有凤知微说的那么简单,凤岚阙他也不会过来这一趟了。
“两位公主的婚宴当天,使臣已经承诺要在那天把两国的宝物拿出。”凤岚阙说着,神色冷然,嘲弄冷笑,“他们这是要让我们开开眼界了。”
怕这开开眼界的事情倒是其次,为的更是要将凤岚阙这个皇帝完全架空。这死物拿皇家婚姻来换,是值还是不值。
“看来云昊和雪灵幻野心不小。”凤知微意识道,面上却看不出来丝毫的担忧之色。
“棋局以下,却不知是和谁争?”
凤岚阙未习武,受不得山中寒气,压抑着咳嗽了几声。
凤知微唤来寒光,把原先给徐伯备好的避寒之物递了过去。
他缓缓地披上宝蓝色的锦裘,有些不自在的问道:“你怨吗?”
“皇兄,何出此言?”其实凤岚阙在凤知微眼里,永远是那个为他遮风避雨的兄长。
凤岚阙静默了,“知微,母后有远见。”
不等凤知微发问。
一个穿着青灰色常服,头顶束髻,银白掺夹其中,年过半百的老者出现在他们面前,他是,徐伯。
徐伯为人沉稳,温吞有礼,一双微浊的眸子,却掩藏着对于人情世故的精明。
他徐徐来到凤岚阙面前,双手举起朝他一拜,脸被袖管盖去一半,毕恭毕敬的道:“皇上,老奴已经上完香,皇后牌位前的纸灰久久飘旋,大抵是听到我这把老骨头的祷告了。”
凤岚阙道了声免礼,并不十分亲近。
“徐伯……。”这时凤知微唤道。
“王爷,老奴累您担心了。”
“哪里的话。”
凤岚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远,身边伴着一个身高略矮的护卫。
风雪雕刻了谁的碑,谁能发现他的脆弱。不,谁也不能发现。
帝王的身份离散了所有亲近他的人,一座金质囚笼困住了他的心。他是要强的,从小如是。他是理智的,一直如是。
繁华的盛京,喜气洋洋。再有两日,便是风小王爷成婚之日。恰逢年节,就更是喜上加喜。
红色绣球扣满街头,枯败的枝条受不住锦缎的重压,像个活活被生存压弯了腰的老叟。
秦府离王府甚远,也沾染了那喜气,但是秦府中人,并无人觉得欢喜。
秦阳没死,好端端的活着。四肢健全,能跑能跳。
燃香融雪,盛不下青烟纱雾,袅袅地飘起,又散开。
昨夜的打击对他来说,太过巨大。如若不是东方司晨提点秦刚,有人相护,恐怕从今以后世上也再无秦阳。
他的脑子里初始只有一个想法。
他要帮师傅报仇。
可凶手的脸,在他的记忆里那样深刻入骨。
就在铁毅死的那一刻,就在凶手剑未抽离的那一刻。
她如果不曾弃剑救他,黑纱不曾落下,一切是不是还是当初模样。
血渍染红她的眼,亦染红了他的眼。
画面里那个少年害羞着,满脸通红,笑容绚烂。“我叫秦阳。”
少年清亮的嗓音响起。
“乐姑娘,你的蟒鞭掉了。”
“谢谢你,秦阳。”她曾那么温和有礼。
印象里她凤眸依旧轻轻浅笑,依旧如百花绽放。那份与众不同,令他坠落下无尽深渊。
初见时的噬骨妩媚,再见时的柔肠百转。
转念却是不甘。
为什么会是她,舞醉楼难道真是什么秘密组织的落脚点?她会不会是被迫参与?
为什么会杀师傅,师傅的死到底藏着什么秘密,而又为什么是她亲手杀了师傅,为什么会让他亲眼目睹?
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为什么他来不及阻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一拳又一拳,接着一拳的打在桌面,木质的桌子承受不住这股力道,飞碎的木屑嵌入他的骨血,那鲜红的色泽混着微黄的木屑,分明是艳丽至极的场面。可是那疼也是深入骨髓,散至全身的每个角落。
他强压所有的情绪,狂风暴雨都在他的心里酝酿。他思考了千百遍,再见乐西的场景。关于他会杀了她,还是放了她的问题,他自己都不知道结果。无论他做什么决定,都不容许因为自己,而让其他人有伤害她的可能。
他私心的想。
他叔叔秦刚真真是怒极,自他回来,就扬言誓要手刃凶手,特地的来他房间不肯离开,非要弄清楚铁毅死于谁的手上。
“阳儿,你们匆匆回来,是否看清凶手样貌?”
“你一言不发,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们秦家受惠铁兄多年,怎能不为他报此灭门之仇。你可知,剑行阁中那可是一个个看着你长大的。”
秦刚追问不停,奈何秦阳这小子就是不肯说。
秦刚心想,秦阳不肯说,就代表他知道谁是剑行阁灭门惨案的凶手。陪他同去的兵卫个个疲于应对,现场混乱,根本无法辨明情况。
且他相信,这凶手必然是之前舞醉楼中人。
又起一轮谩骂。
“我秦家怎么会有你这么不知恩图报的子孙,你师傅待你比亲生骨肉还要好上三分,他如今死不瞑目,你竟然还帮凶手脱罪。”秦刚询问无果勃然大怒,随手砸去一个瓷瓶。
瓷片碎在秦阳的脚边,就像再也回不去的时光,无法拼凑,虽然并未伤及,但是秦阳心里更难过了。
“……。”
秦刚以为他还护着那人,又骂道。
“混账小子。”冲过去一脚踹过,秦阳因为底子好又只是晃了晃。
死一般的沉寂,清亮嗓音有些颓废的味道,掺杂着破而后立的可能。
“师傅的仇,阳儿一定会报,只希望叔叔不要插手。”
秦阳不再犹豫,握着还留着血的拳头发誓,告诉自己一定一定不能手软,同样的,一定一定不能让他的叔叔知道。否则……,他就只剩这么一个亲人了。
秦刚背着手,听闻他这番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可转念一想,经过此事秦家的这个独苗,一定会有飞跃性的成长。若把此事放他去所为,也不一定会有多差的结果。铁毅也终归已是死人,此后能做到只是报仇而已。
至于自己家这个侄子,毕竟是在自己身边带大,他再了解不过秦阳有多在意他师傅。铁毅疼他如亲子,他自幼随他习武,感情非一朝一夕。
门外,下人匆匆来禀。
“凤小王爷来了,正在大厅候着。”
这个少年安静到沉默,这是凤知微多日未见秦阳的第一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