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雪初至
一月,两月,三月。盛京里洋洋洒洒的飘着漫天大雪,遍地红绸。红白不动声色的交错,路人们此刻都在讨论一件大事。凤小王爷要成婚了。
雅墨斋里绣心的脸上看不出悲喜。
雪珠子,击打窗棂,哐当作响。寒冬风,吹凉被衾,呼啸而过。阁楼上,睡着的乐西。迷迷糊糊之间,有冰凉的东西顺着她的唇抚摸到下颔,一路直至于脖子、心口。很凉,很刺骨,似乎是冰凉如玉的修长手指。
会是谁?
看得不是十分真切,隐隐约约是个白色的人影,他浑身透着与世隔绝的荒凉。
饮过酒的乐西忽然全身上下乏得很,又缓缓闭上眼沉入梦乡。
再睁开的时候,乐西看到符月正看着她,一双很大的眼几乎贴上她。她从床榻上惊坐而起。
“符月,你做什么?”
一道宛如自幽潭深处传来的音嗓,低沉沙哑又那么飘渺。
“你终于醒了。”
乐西情不自禁的阵阵咳嗽,虽然看不见说话的人是谁,但是就算无人相告,她也知道是他来了。
符月看似早就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缓缓抬头往门外望去,这一看,乐西面上的种种神情似在顷刻间凝固了一般。
东方司晨站在门外,还有一人站他身前,慢慢走进乐西的屋子。裹着的纯白大氅直坠于地,万千发丝如黑色的瀑布顺着白衣淌下,又犹如银河,洒在浩瀚白昼,整个身周飘旋着不真实的云气。
他看着乐西,微微凝眉,眉间是超脱尘世的清冷,眉下是深邃望不到底的双眸,仿佛把人吸进去却又无法企及,精致的五官长在一张艳丽至极的脸上。
乐西深深吸气,对视上他的眼,怎么都不肯移开视线。
她不禁也感叹自己的固执,身旁的符月手中端来一碗黑乎乎的汤水,表情诡异,“小姐,阁主要你服下。”
乐西淡然的打量三人的表情。符月的脸上没有一丝担忧,反倒眼底隐约有些快意。无极阁主曝露在外面的半张脸似笑未笑。东方司晨垂眸不敢看她,整个人消瘦了不少。
“这碗药?”乐西拨弄自己一头因为压在身下而结的头发,周遭一切动作恍如静止。
“不过是滋补的药品,你害怕了?”无极阁主较有兴趣的看她如何回他。
“怎么会怕?”乐西笑得肆意。
悄无声息的,无极阁主已经和符月交换了位置。立在乐西面前,光亮折下来,那半张脸也看不清,只是在东方司晨卑微态度的映衬下,那姿态要多高傲就有多高傲。
无极阁主淡淡扫眼房间,其内桌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排酒坛子,每坛都贴着红色的纸,黑字写着女儿红三字,似乎有什么意义。“想嫁人了?”
“是啊。”乐西不再看他,心中伤口悄悄裂开了一道痂。
乐西的侧影,带着抹孤寂,仿佛在这世上已孤身行走多年,令人心疼。
“你不后悔当初没有杀了他。”无极阁主这话明摆着是来捅她心窝的。
“做过的当然会觉得没做过的会后悔。”乐西的话让另外两人云里雾里,听得不大懂。
“你……”。无极阁主隐约认为大概有什么关乎自身的秘密在乐西手里。
“墨骨在我们这些人手里也没什么大作用,阁主觉得是也不是?”她穿着单薄的衣服,觉得很是寒冷。放置在外的手指冰凉,皮肤处泛起了红红的一块斑点。
苍白凌厉的下巴,唇角微动,“你觉得呢?”语罢手一挥,符月端着的那碗药被打翻,药汁浸透地面黑气升腾转圈而后弥散在空气里。
乐西不语,从暖枕下取出那一节墨骨令,她将它轻轻搭上唇瓣,像是要吹奏。
他没有给予她充分准备见到他的说辞,又不知他的目的,现在这一举动全然是转移话题或是想拖延时间。
就连东方司晨都不会这般镇定自若,她轻抚手中墨骨的纹路,不禁长叹口气,“阁主当然有阁主的道理。”
他悄无声息的像是不存在,微黄的光亮在白色投下一片阴影,透着股无形的威压,淡淡道,“听符月说,你有意要对剑行阁动手。这三月你明明有能力在我来之前将此事办妥,为何这么长时间也没见动静?”
乐西赌他一定知道她在落风谷中的事,阁主却知之未提。
“以乐西一人之力,又怎么办的了偌大的剑行阁。阁主太抬举乐西了。符月虽为四护法之首,手下能擅自动用的也不过只有一十二人。其他分支人数,更不谈。剑行阁光是收入门下的弟子就有两百多人,加上那些不记名的弟子若干。阁主,乐西的小姐之名不过是个名号,谁也叫不动。”
言说着,她微微侧翻身子挑衅的想看看他那完美半张脸上的表情,无极阁主将头压得很低,“嗬,从现在算起,十二个时辰之内,你必须把剑行阁铲除。对我来说,任何隐在的威胁都要毫不犹豫的扼杀。我会配合你。”音嗓和他的容貌一样古怪,有种奇异的蛊惑力。
乐西想这样做已经三月,但每每思即那个少年实在下不去手,她再不能随自己心意去处理那件事“既然阁主命令,事情自然好办。”
没有选择的选择。
剑行阁是江湖中最错综复杂的门派,这一代阁主野心蓬勃,在得知舞醉楼的背后是无极阁之后,竟然想收纳这股力量。
一场灭门之案由此展开。
无极阁主踏着一地澄澈流光而来,披着一身浮云雪色而去。符月去送,东方司晨则立在原地,桃花眼中眸色黯淡。
乐西阴沉着脸,目光落在几案上那根黑金色蟒鞭上。三个月前的救命之恩,要她如何应对今天之事,剑行阁的事势在必行。
如今无极阁阁主刚刚浮出水面,若是因为此事,与那个人闹翻,未免得不偿失。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她抬起头来,语气不无恳求,“你?”
东方司晨的两眼牢牢地盯着她手中墨骨,似乎要将这一节写着字、被符文串起来的骨头看穿。
她再度恳求“今夜剑行阁一行我想请你帮我引开一个人。”
东方司晨依旧没有说话,眼睛也未从墨骨上移开。
乐西无奈,垂下头去。
他终于抬起头,眼睛直直的看向乐西“你把你手中的这墨骨给我,我便帮你。”
“成交。”乐西果断的应允,将手中物件抛了过去,那弧度甚是优美。
银色的雪花飘来清冷书香,淡淡的很好闻,蓦然楼梯口传来脚步声。
东方司晨的脸毫无表情,桃花眼里失了颜色。他不再多管闲事,不再如初见般聒噪。
如果回到刚刚认识他的时候,大概他会调侃她。“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被人看见,乐儿你以后岂不是只能嫁给我了。”
东方司晨缓缓垂眸后望向乐西,勾起一抹煦如暖阳般的笑容。只可惜他的脸色白的连一丝血色也无,白过那漫天霜雪。
未告别就已经离开,直到完全看不到东方司晨的身影,乐西才回眸小憩。
她在恍惚间觉得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幻觉,后来看到一脸愁苦的绣心才回过神,所有风雨真真切切的发生过。
“鹤轩还没回来?”乐西关心的不仅仅是鹤轩的来去。
“小姐你没事吗?如果难过要记得哭出来,不要憋在心里。”绣心这时更为关心乐西。
“哭,我早就不会哭了。”乐西的话音里残留着一种伤无可伤的味道。
“小姐……”绣心欲言又止,嘴唇微张。
未几,符月端着饭盒从走廊拐角走出,嫉恨的眼扫了一周后走向游廊尽头的房间。
乐西拉扯起手中青丝,漫不经心问道,“绣心,你真要为了我,断了柳云烟的联系?”
绣心讷讷抬头,“青姐姐会照顾好云烟,我不能见她,我怕自己会伤害小姐。”
乐西惊愕停止手中动作,转而慎重,“绣心……”
“从小姐不计前嫌让鹤轩救我的那一刻,绣心就明白小姐是个好人。”绣心的眼神飘忽,鹤轩的名字对她来说刻画的太深。
好人统统都活不长。
“小姐,午饭时间到了。”因为绣心在这,所以今天的饭菜是符月送上来的。
乐西应声抬眸,虽对符月走路无声这个习惯早就适应,对她的突然出现还是觉得不舒服,这种感觉很不好……
“你放下吧!”乐西不想与她多说什么。
符月的白衣犹如地下无常,一步之遥的距离阴森的很。
立在她面前,似近在眼前的真实,又似相离甚远的虚幻,那身影恍惚,错觉缓缓,捋起的衣袖,露出白皙的手臂,约莫过于寒冷能清晰看到里面的血管。
“明天看来是个好日子?”符月收回放置饭盒的手,对着强装镇定的乐西,好笑发问。
谁也没有再说话。
东风吹着凛凛风雪,不晓枯木沉默百年。
?
谁是鱼谁是网,走每一步都在那人精心策划之下。
绣心心下不安的在用过午饭之后,还是偷偷一个人去了凤知微的王府,火急火燎往那赶,却被拒之门外。
如果不能阻止小姐一步步踏向那条充满血腥的路,她一定会陪她走。
绣心失落的原路返回,迎面撞上了柳云烟的轿辇。
层层纱缦下,画着华美妆容的柳云烟盛气凌人的看向急忙把头低的死死的绣心。
绣心大脑一片空白,只任凭她的目光审视,恍惚听见是云烟坊里的大丫鬟在用尖锐的声音,“哪儿来的阿猫阿狗,敢挡我们家小姐的路。”
然后是柳云烟宛若黄莺婉转的声音,“不要让王爷等急了。”
那丫鬟见自家主子不计较也就不纠缠了,声音忽地小了起来,“当自己是谁呢?还不是我们家小姐心地好。”
柳云烟不耐小丫鬟如此放肆,冷下脸,语带训斥。“多嘴,还不快绕道而走。耽误了本姑娘的事,回去定好好罚你。”
接下去便也听不真切了,绣心有点觉得自己对不起柳云烟,雪映着光,眼睛刺得痛了一下。
?莫名的伤心,莫名的无助,这种感觉像是美好的东西被当面摧毁,难以剥离。
“鹤轩…………”仿佛这个名字能带给她力量。
她回头看见,柳云烟被门口的侍卫热情的迎进了那王府深院。
自绣心中午出去了一趟,就一副忧郁,一个人发呆。
符月见状觉得奇怪,竟然有些好奇心“绣心,可是有什么心事?”
她愤愤不平念了一句,“果都是无情薄幸……”
“这样啊……鹤轩和别的女人好了被你撞见了。”很难想象,符月在打趣她。
她的心情似乎,格外的好。
“小姐,对你不薄,何故如此。”绣心给了她个背影。
符月长叹口气,“嗬,真是不薄。”厚厚的积雪挂在树枝上,随着院中风声摇动,落在青石砖的地面。
三年前。
她争夺护法位置被其他人争夺者合力打伤抛弃在万骨窟,从开始的冷静,到后来的哭泣,她呼喊,可是没有一个人来救赎她。她会想要是方桓知道,会不会来救她?
一月生不如死的囚禁,吃的是黑乎乎的腐肉,用坏死的头盖骨盛水塘里的血水。
她每每害怕都会挥舞起长剑,毫不犹豫的再给每个已死之人或从上面扔下的未死之人再添上一剑。磷火昏暗,尸虫遍野,衬得她犹如邪魔。
一月后,无极阁主将她从万骨窟中带出,一跃成为四护法之首。
满身伤痕的她偷偷的去见那个置于死地之时还念念不忘的男子。
那是一幅美的让人想撕碎的画面。
淡了刀光剑影,远了江湖恩怨。真正的温柔渗透着方桓的每寸肌理。
一半画的是白衣玉树静静立足,一半画的是红衣妖艳浅浅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