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躺在吕云声怀里,身上盖着毯子。头上群是璀璨,星河流光。
吕云声低下头,笑眼如月:“醒了?”
我支起身子靠在他手臂上:“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太阳还没下山我就回来了。看你睡着了,就陪你坐着。我买了街口的包子,叫厨房热着,起来吃么?”
脸埋在他颈窝里蹭蹭:“再坐会儿,一会儿再吃。”
吕云声笑笑:“好。”
“我有个问题,其实一直想问你。”
“什么?”
“以前失亿的时候,我怎么好像从而没有听你叫过我韭韭?”
吕云声将毯子向上拉了拉,将我散落的发丝拢到耳后,轻轻摩挲着那片头发:“韭韭是冷辰的,你是我的晚儿,我不愿意叫你韭韭。”
我忍俊不禁,点着他的鼻子:“还真是小气呢!”
“晚儿,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什么事?”
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我觉得这事恐怕和冷辰有关。他看了我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其实......那时是冷辰帮助我盗解药的。他故意将解药收藏的地方告诉我,又撤走了大部分禁卫军。我心里清楚,若不是他有意安排,我就算那道解药也出不了门口。”
他一直低着头,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其实这事说与不说又怎么样呢?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冷辰救我之心,更从来没有埋怨过他未曾出手相救。
我捧起他的脸印上一吻:“都过去了,我的未来只有你,没有冷辰。”
吕云声将我搂紧,在耳边呢喃道:“我们去吃包子罢!”
夜里我通常不会醒来,可是今晚却突然惊醒。远处传来轻灵的铃铛声,像被风吹出来的,一阵又一阵,脑子里有个声音,告诉我应该出去看看。我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吕云声,他睡得很熟,我轻手轻脚掀开被子,披上件衣服,循着铃铛声而去。
走出院子,眼前出现了一片树林,环抱之中一座六角青砖小楼立在山石之上。檐角上挂着五只铃铛,在夜风里发出叮伶,叮伶的声音。
我忽然想起了这楼,这是一个契约。
疏离眉目的女子靠在门边,紫衣飘舞。四周树叶静如墨画,明明没有风。
我一步步踏上石阶,楼门向内敞开,黑洞洞的,走近亦无法瞧清里面,仿佛出了黑暗再无其他。
“后悔么?”我一脚踏在门边,身旁女子突然开口。
我止住脚步,转头看她,紫色裙裾安静的垂在脚边,环抱着胳膊,望着夜空面无表情。
“宁愿被镇在铃铛里,永世不得超生,也要知道如果不死会发生的事情。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只为一个虚幻的可能,值得么?”
我低下头仔细想了想,嘴角缓缓翘起,抬手掸了掸衣襟上的皱褶,手过处,皱褶仍旧是褶皱:“这个问题,你问过多少人?”
紫衣女子淡淡道:“太多,记不清了。”
“有人后悔么?”
天边一颗星亮的出奇,紫衣女子盯着看了很久,星子变成了朦胧的光团,她仍然盯着它,缓缓点头:“有。”
我笑笑,抬脚迈进黑暗,楼门在身后无声地关闭,敛去所有光线。
黑暗,永生永世。
楼门关闭时,紫衣女子手里凭空出现一只紫玉铃铛。
白皙手指卷曲,慢慢摩挲铃身,冰凉的玉质沁入皮肤,原本碧绿的颜色,经过记不清的岁月,封镇数不清的冤魂,慢慢变成了紫色。那一年冬天,大雪封山,她听慧光寺里的老方丈说,这种法器,叫作死玉。
抬手一抛,铃铛在空中变大,准准的挂在空着的檐角上。
紫衣女子下了台阶,走入夜色,身后小楼六色铃铛,在风中叮当作响,仃伶,仃伶。
阳光从窗格照进来,明媚地铺了一地。半坐在榻沿上,倚着墙的年轻人,手里握着一本书。两侧向后卷在书脊,刚好握在一只手上。阳光下,白纸黑字泛着光。年轻人一身粗衣,坐在简陋的茅屋里,安静的看书。安然倨傲的气质,显得与四周陡然景象格格不入。
榻的另一侧躺着一个女子,身上盖着干净的素蓝薄被。阳光照在脸上,紧闭的双眼微微颤动,五官精致秀美,应该是个美人,只是脸上毫无血色,灰白没有一丝鲜活气。如果不是胸口微软的起伏,她看起来更像一具尸体。
年轻人似乎很专心的看书,只是偶尔眼风略略扫过女子,有快速地回到书上。
“吱呀”一声轻响,茅屋的门被打开,一个青涩长衫的年轻人,迈步走进屋里,转身将门关好,才走到榻边,对看书之人行了礼:“公子,我回来了。”
看书的年轻人,并未抬头,只是微微颔首:“那边情形如何?”
“如公子所料,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那就好。”
青衣人看了一眼榻上的女子:“她怎么样了?”
年轻人抬眼一瞥,淡淡道:“怕是不行了。”
青衣人叹了口气:“前两天那么凶险都挺过来了,还以为救得活,却还是......”
“从山崖上摔下来,伤得太重,能挺过这些天已经是奇迹了!”年轻人握书的手垂在膝上,望着女子的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情绪:“冬夏,去买口棺材罢,好一点儿的。”
“是。”
黄昏夕阳,天地沐在一片血色之中。女子到底是没能熬过五天,太阳西沉时咽了气。
一阵风吹过,茅屋后一片凌霄花海如残血般起伏。
冬夏将尸体放进棺材里,打来盆水替她擦了脸,整理了衣服。
“公子,这铃铛挺神的,从山崖摔下来竟然没碎。”他用手指敲了敲:“应该是紫玉。”
“到底是遗物,你好好放着,做个陪葬罢!”年轻人站在旁边,始终望着棺材里的人。
“是!”冬夏答应一声,将铃铛摆正,再看看没有什么遗落和不妥,便将棺材盖盖上。拿起旁边的锤子,准备钉钉子。
年轻人走过来,从他手里拿过锤子。冬夏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公子,你不能做这样的事情,还是我来罢!”说着要去夺年轻人手里的锤子。
年轻人躲开他的手,砸棺材头蹲下,捡起地上的长钉,开始往棺材里钉:“终究是我把她害死的......”
“怎么能这么说,您只是让索娅除掉孝昭候,又没叫她冒充人家的未婚妻,还把人逼死!”冬夏也蹲下来,看着年轻人:“这不关公子的事!”
年轻人一下一下地敲着钉子,眼睛直直的盯着长钉,一分一分往里挤,将棺材永远封死。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到底是我害了她!若是个穷凶极恶之人也就罢了,这女孩子着实无辜。我让你去打听她的名字,打听到了么?”
“打听到了,姓岳,叫露晚。露水的露,夜晚的晚。”
“给她刻块碑。”
“是!”
三个月后。
郑彦公薨,俪夫人举兵谋逆,兵败被诛。三世子冷辰继位,新政宏德。新君仁慈,俪夫人娘家未受株连,尤享荫封,吕氏一门感激涕零。
这一天,散了早朝,冷辰正坐在御书房里翻看奏折。一本红艳艳的喜帖压在其中,分外扎眼。
冷辰从成堆的奏折里将它抽出来,看开看了一眼,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冬夏从内侍手里接过茶杯,轻轻放在书案上:“吕家的婚事?”
冷辰点点头。
“孝昭候要娶的是哪家的小姐?礼部怎么没有呈报?”冷辰问。
“新娘家不在官籍,是峪元城里一个郎中的女儿。”
“郎中?”
“听说是救命恩人。索娅在山上行刺失手,孝昭候受伤,恰被一个上山采药的姑娘所救。悉心照顾了十几天,两个人就有了感情。说是为了报救命之恩,侯爷不顾吕老爷反对,非要明媒正娶,纳为正室夫人。”
“哦?”冷辰挑了挑眉:“吕云声什么时候这么有情有意了?”
冬夏一笑:“听说姑娘很漂亮。”
冷辰嗤笑一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陛下,您要去主婚么?”
冷辰放下茶杯,摸着手下的大红喜帖,目光渺然若有所思,半晌道:“去!”
吕家办喜事的当日,阳光明媚得一塌糊涂。大红喜字贴满了半条街巷。峪安城里万人空巷,百姓都围在远处瞧热闹。吕家宾客盈门,贺礼如山。
其实吕家因谋逆之祸,实权不在。未受株连已是奇迹,朝中权位早已不复,今日能有此盛景,全因郑文公亲临主婚的缘故。大小官员鼻子都灵,嗅着风向蜂拥而至。
冷辰坐在高堂之位,望着重重庭院外的大好阳光,觉得分外刺眼。今天不该有这么好的阳光,冷辰暗暗叹气,心里骂了句:“老天真是不开眼!”
喜乐奏响,整个喜堂人声鼎沸,新娘子被喜婆背着进来,手里握着扎着喜结的大红绸子,小手白惨惨的,捏的见了骨头,可见紧张的厉害。吕云声眉梢眼角都是笑意,牵过红绸的另一端,望着新娘满眼柔情。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执礼人高喊永结同心的议程,冷辰眼前忽然闪过那个女子,她若看到这一幕,该是心寒罢?
两位新人对拜时,头撞在一起,绣着龙凤呈祥的红绸盖头,滑落在地。喜堂一阵哗然,大家都惊叹着新娘子的美貌,新娘子羞得脖子都红了,旁边喜婆忙捡起盖头,重新盖好。
礼毕,新人送入洞房。目送着新娘,大红喜服的新郎幸福的笑容,如春风过湖唤醒繁华一城。
冷辰怔怔地坐着,此时才恍惚回过神,转头去看身边的冬夏,他亦是一脸道不明的神情。
那新娘的容貌竟与死去的岳露晚有五分相似。
冷辰忽然笑了起来,直笑得眼中见了泪花。
众生皆苦,常艳如果。殊不知,这世间最苦之果,便是如果。
阳光从窗格照进书房,一室明媚。一片紫色衣袖滑过书页,纤纤玉手一只紫玉铃铛:“吕公子,这是她的遗物。”
叮伶,叮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