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余晖,项羽立在闭目休憩的乌骓马旁静静吹着埙。低沉又带有几分落寞的埙声回荡在整个楚营上空,令众人不免因眼前萧条景象而触景生情,黯然神伤。
伴在项羽身后的是一袭红裙的虞美人,乌发轻挽,柔美的容颜温润如玉,秋水般的眸子凝视着他的背影,神色隐含忧心。有多少个的日日夜夜,当远去了沙场的鼓角争鸣,褪下了那身滚烫沉重的盔甲战袍,淡去了目光中那咄咄逼人的杀气,放下了手中沾满血腥的兵器后,他就习惯如此沉寂的站着,似乎转念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她无论如何都进不去的内心世界。项王,纵然国仇家恨得报,纵然你已称霸天下,可儿时那个曾追着风奔跑的少年,那张溢着灿烂带有几分玩味的笑颜,那种无所忧虑,简简单单的快乐,却再也体味不到了。
从此背负一生仇恨望断天涯,数不尽寒月悲茄,只影相随何处是家,飘零几番冬夏。
另一方,汉王刘邦则派人火速快马传书于韩信,令他出兵支援。
韩信拿起铜炉上的青花瓷茶壶,斟了两杯热茶递一杯给云箩,轻轻叹了一声道:“突然找我来,想来又是为了项羽的事吧。”
“是的。”云箩答道,在她的心里,韩大哥应该像是春日里的一阵清风,吹散了她心底的阴霾,给她原本绝望的残躯和未知的人生带来了丝丝温情。所以于韩信,她自是坦诚相待,便直接开门见山的问道:“韩大哥,你打算要出兵助汉王攻打项羽吗?”
韩信喝了口茶,挑眉看着她:“受任于败军之际,岂有不出兵的理由。再说,我就算不出兵,项羽就能挽回兵败的最终结局,坐稳天下吗?”
云箩蹙眉,若有所思道:“你先后平定了魏地,进兵代国,歼灭赵国,降服了燕国,攻占了齐国,如今北方已定。刘邦与项羽正面交锋虽连战连败,但项羽因你受到牵制,军队的力量已被严重削弱。所以,你是改变楚汉争斗格局的关键角色,眼下的时局完全掌控在了你手中。你若帮楚,汉亡。你若助汉,楚亡。”
韩信眸底闪过几分诧异,突然唇角一弯:“那,你觉得我该怎样做呢?”
云箩反问道:“为何要听我的想法呢,若说要你去帮项羽,歼灭刘邦,你会去做吗?”
韩信皱眉,神情有些不乐意:“云箩,你这样未免太过偏袒了吧。项羽不是向来以霸王自居,傲世天下吗,何须要我去帮?”
云箩心生不悦,辩道:“那汉王又何尝不是虎视眈眈,早已觊觎天下。归到底,他们都是为得到自己想要的而去争斗。”
韩信眸色变了变,脸上转而恢复了风轻云淡的笑容:“那就坐山观虎斗吧,这次,还用不着我出兵。”
云箩端茶的手微微一滞,心想,楚汉谁都不帮……似是又想到了什么,说道:“我知道了,以现在的情势,韩大哥完全可以选择拥兵自立。”若韩信也加入到争天下中,造就三足鼎立的形势,最吃亏的便是刘邦了,抵不过霸王项羽,敌不过齐王韩信,真是危机四伏。失去韩信支援之后的刘邦,还谈什么进取天下,吞并项羽?能够保住眼下的地盘就很不错了,有可能刘邦就此抵挡不住项羽的攻击而失败。对韩信来说,也避免了以后兔死狗烹的下场。如此想来,历史的转盘或许还有一丝转机的。
韩信轻笑了一声,道:“南面称孤,自立一面也未尝不可,只怕我韩信将背负趁人之危,背信弃义的千古骂名。”
云箩不以为然的摇摇头,说道:“骂就骂呗,义字能当饭吃吗?你对刘邦是忠心耿耿,为他打下半壁江山,而刘邦这个人却是阴险狡诈,没有人情是非之心,万一到最后你功高震主,他不念旧情,对你心生忌惮想要加害于你呢?我看啊,就两条路要么死要么反,你选吧。”
韩信愣了半晌,继而缓声道:“你对刘邦的敌意是源于项羽,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就算厌恶也不该无所依据的诽谤他,一定要他死啊,这岂不有失道义吗?刘邦于我有知遇之恩,先前对我言听计从,我又怎能在关键之时不讲情义,反咬他一口呢。”
云箩见韩信对汉王毫无反叛之心,对权欲的独立丝毫不为所动,不禁有些垂头丧气了,翻了翻白眼:“道义,情义?我不懂。”
她垂首,轻缓的声音透着一丝哀伤,低声道:“你现在是汉王争夺天下所用的统帅,是关键的棋子,汉王自然要对你给予厚待,不会动你。”
韩信凝睇着她,并未作声,心底却如翻滚的海浪久久难以平复。记得少时曾答应过师父,如若寻得良主便助他得到天下,而后功成身退,归隐山水,因为权倾天下比不上无权无势来得洒脱自在。云箩,你是在为我忧心还是我自作多情,原来仅仅为了他。
寂寂暗夜,云箩听见一声凝重的叹息。
蓦然望去,见浓雾里一个老人身影缓缓朝她步来。待走近后,那位身着玄衣素衫的老者突然对她露出笑容,虽说鬓发苍白,满面霜痕但目光精亮,笑容可掬全无老人迟暮,精神涣散之感。高绾的发式只斜插了根木簪,一身宽大的素衣长袍随风轻扬,看去像个风清仙骨的道士。
老者的笑容却令云箩心颤了一下,因为她认出了,这是将自己从巫岈山带到这个时代的那个神秘师太。
“你……为何叹息却又要发笑?你是人还是鬼?”云箩疑惑的望着老人,大着胆子问道。
老者的声音有些苍凉,徐徐道:“老身只是轮回路上的引路人,方才叹息是因见姑娘日夜忧思,夜不成寐,长久下去怕是郁结于心,积攒成疾。笑只是想告诉姑娘,人既生亦死,放下忧伤,笑着面对。悠然,随心,随性,随缘。”
云箩怔怔望着老人,唇边溢出一丝苦笑:“说放下就能放下吗?这个时代对我来说像是做了一场梦,一场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曾笑过,爱过,恨过,哭过,绝望过,我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梦,一场虚幻的电影,所有人都只是在按部就班的演绎着角色,而我不该留在这里的,我想要从梦中醒来,却发现自己已深陷梦里,难以自拔。是否该离开这里了,你既然是引路的人,自然也知道让我回去的路,请求你,让我回去……”
云箩说着,便要起身早已忘记了残废的腿,一下子磕倒在地,满地的荆棘刺伤了她的身体,素色的衣裙被染上了朵朵嫣红的血花。
她顾不得遍体鳞伤的疼痛,趴在地上低啜:“求你,让我回去……”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老者又长长叹息了一声后,背过身渐渐消失在了浓雾里。
云箩睁开双眼,睡意散去,望着窗外照进来的一点疏淡月光,一夜再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