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梦想之处】
守城门的士兵看到莫雪时被他吓了一跳，莫雪一半身子都被狼血染红了，穿得又破破烂烂，然而莫雪把剥下的狼皮展开，士兵就放他进去了，如巴尔所说，莱茵确实不是个守备森严的城市。
而且，无论在什么年代，人们依然崇尚勇者，能够孤身杀狼的人，即使穿得多么寒酸，也值得尊重。
城内是四通八达的道路，莫雪只走了几步就迷失在里面了，他看不懂那些路标，也听不懂那些嘈杂的声音，人非常非常多，虽然刚天亮，却比卡洛姆多的集会更热闹。城里似乎也弥漫着薄薄的雾气，有些街道上很冷清，但是有些街道却喧闹得什么也听不清。
莫雪看了看，他从未到过大都会，却也知道这种情况下绝对不能往冷清的地方走，他只得向着最喧闹的街道走过去。
路上人们说着话，吵闹着，远处仿佛有人唱着歌，或许也跳着舞，有大笑的声音在空气里回荡，巨大的马车从人群中驶过，车夫拿鞭子在空中甩出响亮的爆音，让前边的人好赶快让道。偶尔走过几个大块头的勇士，他们走路都是匆匆忙忙的，即使不小心撞到人也不回头，被撞到的人都露出敬畏的表情，自动让开。
莫雪看花了眼。他从来没到过这么热闹的地方，空气中都是暖暖的气息，四处飘散着面包和炖肉的香气，一点也不冷。他一瞬间就对这个城市产生了好感。
但是，寻找法师学院仍然是正事，莫雪看了看四周，每个人都匆匆忙忙的，没有人向他多看上一眼，或许莫雪这一身也太过可怕，甚至没有人过来搭话。
‘怎么办呢——’
莫雪踌躇着，向一个看起来像是杂货店的小店走过去，老板很热情的招呼了他，但是等看清楚了莫雪的模样，却立刻就拉下了脸。
他好歹还是耐心的等莫雪比划了半天，但是法师学院又怎么可能比划得出来？老板弄清楚他不是来买东西的，便指着街角的一间服装店对莫雪说：“如果是兽皮生意的话，去那里吧。”
‘什么？’
莫雪怔了一下，这才明白过来对方根本就是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但是人家已经转过身招呼其他人了，莫雪只得走了出来。
‘去卖掉吗？也好。’
莫雪想了想，便走了过去。
卖掉一张狼皮根本不值几个钱，莫雪也不知道行情，对方说多少就是多少，但是他跟巴尔学到的手艺很不错，剥下的狼皮很完整，那个老板人也很和善，看莫雪年纪小，又不能说话，一柄短剑连鞘也没有，便送了他一个看起来粗糙却很结实的剑鞘，莫雪的短剑放进去刚刚好。
可是关键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这个老板也没法看懂莫雪的手势，他只好笑着摆手，然后离开了。
在一个看起来最便宜的小摊上吃了两个粗面包，又喝了一大碗羊奶，莫雪全身都暖和了起来，这么长时间里，他都很少正常的吃饭了，就在他站起身来的一瞬间，一个身穿黑色长袍、有着金色卷发的男孩子在路上慢慢地走着。
莫雪下意识地一凛，手放到了短剑上，不到一秒钟，却又嘲笑起自己的神经质。
‘又不是所有法师都是自己的敌人。今天不还刚在城外遇上一个……对了，只要跟着他，不就能找到法师学院了嘛！’
莫雪跟在那个男孩子的后面走着，过了一会，两人最后走到了一个胡同的死角里。
莫雪看了看四周，醒悟过来，却已经来不及了。
“在法师之城里跟踪一个法师，你真是很有胆量，找我有什么事吗？”
男孩子转过身来，他嘴角带着戏谑的笑容，右耳上戴的银色的圆环随着动作一晃一晃的，法杖已经从长袍底下伸了出来，却并没有抬起。
莫雪刚想要表示自己不能说话，手还没抬起来，突然一个打滚闪开。
一头猛虎从那个男孩子的身后扑了出来，从他刚才所站的地方咆哮着冲过！
「开什么玩笑！就算是被跟踪，用得着召唤这么烈的猛兽出来吗？我还从来没有跟老虎战斗过！」
莫雪的背脊狠狠的撞击在粗糙的墙壁上，一阵钝痛袭来。他连忙直起身子，正要决定先对付哪一边的时候，一种不协调的感觉突然浮现，让莫雪的动作迟钝下来。
‘咦？’
抬头看向那个男孩子，可是对方脸上并没有杀气，一脸笑嘻嘻的表情。
看到他的表情，莫雪停下了动作。
身后似乎又起了一阵劲风。
怎么办？来得及躲开吗？
莫雪转念的同时，注意到另一件事。
空气有些不对劲。从身后吹起的劲风，与自己感觉到的空气，有种微妙的不协调感。
「啊啊，原来如此。」
莫雪嘴边露出一丝微笑。
‘我已经看穿你的把戏了！’
猛虎从身后扑了过来，莫雪只是半跪在地上，任它从自己身上穿过，连动也没动。
不过，莫雪看着猛虎的形象从自己身上穿出浮现的那一刻，心中还是忍不住泛起一股恐惧。
它穿越过来，回头看了一眼莫雪，嘶吼一声，消失了。
“看来你不是个普通人。”男孩子垂下法杖，笑着说，“亏我还对我的幻术很有自信。”
莫雪站起身来，微微一笑，用手势示意自己无法说话。
“是这样啊。是我失礼了。你跟着我，有什么事吗？是罗格让你来的，还是伊文？”
莫雪被他的话弄得莫名其妙，他摇了摇头。
男孩子思索了片刻。
“啊，难道你是要去法师学院吗？”
莫雪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我正在想他们怎么会用一个这么显眼的人来对付我呢？误解你了真是不好意思，哎呀，这完全是我个人意识过剩的缘故，抱歉抱歉。”
他说话速度奇快，一连串带着口音的话让莫雪听得似懂非懂，不过看起来他的敌意已经完全消失了，莫雪便放松下来。
他从莫雪的身边走了过去，又回过头来说，“我的名字是那多，那多·摩斯特。你——”
他似乎想要问莫雪的名字，却又在一瞬间想起莫雪不能说话的事实，硬生生地止住了自己的话，转身走开，莫雪连忙跟上。
‘那多·摩斯特？’莫雪想着，‘为什么每个人的名字听起来都象是个化名呢……[i]’
“对了，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哎呀，对不起，我又忘了……”
耸肩。
法师学院的建设是与莱茵城几乎同步的，在第一次法师战争中，法师们赢得了这个城和法师学院，当时二分之一的莱茵城被建成法师学院，之后数千年的时光里，莱茵城虽然也进行了外城的扩建，但是法师学院也随之扩大了一部分，现在所占的地面大概是莱茵城的四分之一。而且法师学院的大门与莱茵城正好相反，它的大门是正对西方的。
从莫雪与那多交手的地方到法师学院的大门，绕了几个巨大的圈子。法师学院当然并非没有后门，但是对第一次来到这里的人，还是从正门进去更正式一些，或许那多是因为这样的打算而带他过来的。因此两个人走得脚都酸了，此刻才能够站在法师学院的大门前面。
“唉，我也很少从正门出入，没想到偶尔过来一次，竟然累得半死，下次……”
莫雪看着面前黑黝黝的大门，突然起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他没有注意到那多在说话，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喂，喂，你干什么，你知道怎么进去吗？”
莫雪象没有听到一般，径自走到大门前。
这扇门是用石头做成的，漆黑沉重，看起来似乎阳光也无法让它亮起来——应该说是任何魔法以外的光芒都不能让它亮起来，确实，很适合用来做法师学院的大门。
‘果然，与那个洞穴里的石头一样。’
莫雪抬头看向门的最顶端，这扇门得有十来米高，而且似乎很厚重，看起来就不象是能推开的。
「在那边的墙壁上写着的，因为普通的光无法照亮它，所以只能用手摸索感觉出来。
……这里的石头只对魔法产生的光亮起反应。」
凯说过的话突然在脑子里浮现出来，他心里一动，伸手去摸大门。
果然，虽然完全看不出来，门上面满是深浅不一的划痕……是以前的战争留下的吗？
莫雪轻轻地无声地动着嘴唇，‘光暗之战。’
那是法师们的光辉年代，但也是这片大陆的噩梦。
门突然嗒嗒嗒的响了起来，把莫雪吓了一跳，他退开两步，听声音似乎是门上的插栓一个个地在开启——但是门上什么也看不清楚——然后门微微地向里打开，大小刚好够一个人进入。
莫雪回头看了看那多，后者远远的看着这边，不知为何站在那儿停住了。
莫雪见他不过来，便自己走了进去。
心里思绪万千，说不清楚到底是喜悦还是激动。
「我来了，梦想的地方。」
那多身后，一个轻轻的脚步声传来。
“那多，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那多依然望着被自动关闭的大门渐渐挡住的莫雪的身影，说：“妮雅，你还记得当初你的老师带着你来到法师学院时的事吗？”
“记得又如何？”
“刚才那个矮个子打开了学院的大门！跟你的老师一样！”
妮雅漫不经心地紧了紧自己身上的长袍，说：“他可能是个精灵，也可能是个矮人，有什么稀奇的。”
那多摇了摇头：“不，他只是个普通的人类哑巴，我可以肯定。”
他说完便向学院的侧门跑过去，留下皱起眉头的妮雅。
“普通的人类哑巴？”
她一掠被风吹起的碎发，心里浮现出一个满身血污的身影。
“怎么可能。”
从进入法师学院到找到大法师之塔，莫雪又一次经历了大量的误解和可以称之为跋涉的步行，还好在彻底走错路的前一秒，那多追了上来。
“不对不对，你要去哪里？那边是血法师的区域，最好不要进去比较好。他们是很排外的。”那多气喘吁吁的说：“你要怎么迷路才会走到这里来啊？”
莫雪尴尬的摸了摸头，他打手势问别人这里最大的建筑在哪里，看来最大的建筑却未必是最重要的建筑。
两人转向，去往校长所在的大法师之塔。
不过，法师学院就是法师学院。
这里比莱茵城的大街更让莫雪感觉到自己是个土包子。他一路上东张西望，在这七个多月里，他至少遇见了五个法师，霍拉德，琼娜，那个不露脸的家伙，塞伦斯，还有凯——或者说是雪莱，也见识了几个魔法，心里多少也有个底。法师们都很内敛，不会轻易使出魔法。魔法不仅是他们的武器，也是他们的防御，他们用魔法隐蔽，用魔法移动，对于法师来说，魔法就是他们的一切。
但这里却不一样。
魔法多得如同路旁的野草。
漂浮着天体的星辰学院，从空气里喷出水来浇花的花园，长长的走廊里，站在门边的全套骑士盔甲伸手挠着脖子，小路在不引人注意的时候突然连接到其他的地方，花草在小道移动的时候厌恶的抖动着根部和叶子挪动位置，从走廊墙上的画里甚至蹿出一只黑猫来。
「就算现在哪座建筑突然跟我招手，恐怕也吓不到我了。」
突然那多停了下来。莫雪超前了两步才发现那多的异状，他回头去看那多，后者看起来似乎有些局促。对于一路上嘴都停不住的那多来说这真是难得。
莫雪转了转头，花园边的走廊，一个穿着黑色绒长袍的女孩子正在那里不紧不慢的走着，怀里抱着对于她来说过于大本的书。
“简[ii]，上午好。”
叫做简的女孩子这才注意到那多，她面无表情的打了个招呼说：“上午好，那多，你又迷路了。”
莫雪会注意到这句话是因为它竟然一点疑问的语气都不带。
‘原来他也经常迷路……法师学院，真是个可怕的地方。’
那多挠了挠后脑：“这怎么能怪我，昨天为止，这些花园道都不会变的啊，谁干的好事？”
简一撩身上的黑色长袍，转过身来隔着花园面对那多，可以明显看出她比那多要矮一些，但是黑发黑瞳的她配上黑色的法师袍，稍微有些显瘦的脸配上端正的五官，说话的时候也没有任何表情，看起来有种特别冷峻的感觉。
莫雪还以为之前她答话的时候心情不好，看来那不过是错觉。
“就在昨天，好像是个一年生干的，现在法师学院里不会变的道路已经不多了，你也是时候学会自己辨别一下南北了吧。”
被吓了一跳的，是莫雪。
‘连方向也分不清楚，我居然被这样的人在带路吗？’
“北在哪边我还是知道的！”那多生气的抗议，他摇动着金色的头发，银色的耳环一瞬间的反光刺痛了莫雪的眼睛。
“好吧，知道又有什么用，找路的时候永远用不上的方向感。”
莫雪看了看那多，后者感觉到他的目光，尴尬地笑笑说：“我还要带他去学院长那里……”
简这才注意到这个站在那多两步路外的的矮个子，她漆黑的双眼盯着莫雪的眼睛看了一瞬，一种异样的压迫感几乎让莫雪忍不住转过头去，她歪着头跟那多说：“好吧，我上午本来打算去找一点书来看的，顺路带你们去吧。”
“你那哪叫找一点书，你看起书来简直就是埋在书里面！”那多语气尖刻地说着，从花园道上直接跳到走廊边缘，然后攀着走廊的栏杆爬了进去。
简不快地瞪着那多，却什么也没说。她转过头对莫雪说：“虽然进入学院的时节不太对，不过初级的课很简单的，你应该能很快追上来。我叫简，简·南波。跟你和这个笨蛋一样是今年才进入这里的。这里是个奇妙的地方，不过我敢打赌，你一定已经交到朋友了。”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向那多的方向偏了下头，微笑了一下，“虽然是个笨蛋。”
那多怔了一下，随即满脸通红地举起双手：“喂，别老强调我是个笨蛋笨蛋的！”
‘喂喂，那多，你不否认自己是个笨蛋啊……’
她虽然说了一长串，其实莫雪并没理解多少，不过还好名字的部分因为她说得很慢，听得很清楚。
莫雪看着花园道和走廊之间的距离，对他来说这个距离有点远，让他不太想学那多跳过去，他看了看周围，决定绕路过去。那多已经只顾着跟简的争吵，完全忘记了莫雪的存在。
简笑着用手里的书挡住不断纠缠的那多，对莫雪喊道：“欢迎来到法师学院。”
莫雪听明白了这句话，他回头露出了一个微笑，然后脚下被偷偷改道的小路绊倒，狠狠的跌了一跤。
这个时候三个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一袭染血白裙的妮雅从不远处走过，她漠然地向这边看了一眼，转身离开了。
从三人所在的走廊重新穿越星辰学院，到大法师之塔的塔下，只花了不到十分钟。莫雪深刻的理解了那多到底是怎么迷路的。星辰学院里有个三岔的地方，那多似乎是从来没有走过另一条路的样子。
三人走到大法师之塔的坡下时，那多简单的将事情的始末说完，莫雪这才知道自己打开大门原来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而简则知道了莫雪不能说话的事实。
‘可是我只是摸着门说了光暗之战这几个词而已，不像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啊。’莫雪摸着下巴想着。
“哦，原来你不能说话……对不起，我还以为你刚才不屑说出自己的名字呢！那你能写出来吗？”简用手掩着嘴，歉然说道。
莫雪摇了摇头。
“不会写字吗……嗯，这很麻烦呢，报名要怎么办？果然只能用摄神取念？那个法术有后遗症，被施法之后会恶心得一天都吃不下饭。”
“我们可以……”
一瞬间莫雪的注意力被坡上的什么东西给分散掉了，那多说了些什么他完全没听见，明明身体此刻已经疲累得很，但却被一瞬间紧张起来的情绪催动着，几乎能够听见身体的某处嘎巴的响了一声，好像什么东西被拨动了，心里头立刻变得清明无比。
坡上站着一个人。背对着这边，莫雪在看到的瞬间就止不住地在心里打了个颤。
那个人穿着蓝紫色法袍，风帽耷拉在头上。和那个法师……一样……
“简和那边那个，让开。”那个人沉着声音说，举起右手转过身将法杖下指，正指向莫雪。
简吃了一惊，连忙退开。那多想要挡在莫雪的前面，却被简用力扯开。
莫雪并没听清这句话，也没看到简和那多的举动。这个人的声线与那个法师完全不同，但是，莫雪根本就没在听。
从昨夜的异动，到整个下半夜在森林里的步行，然后清晨在山丘上斩狼，接着在小巷里与那多的幻术正面对决，最后来到这里，其中的任何一件事都消磨掉他的不少体力和注意力，其中精神上乍惊乍喜自然不用提，从进入法师学院起一种异样的安心感就包围着他，但此刻又骤然提起全部的注意力，即使他是个十四岁精力充沛的少年，体力和精神力也有些经不起消耗。
此刻他绷紧弦的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敌人！」
莫雪清明的神智里剩下的注意力已经纤弱得如同蛛丝一般，他一点也没有分给战斗以外的部分。
那个人法杖下指的时候，莫雪已经向右闪开，动作已经谈不上敏捷，跄跄踉踉，连滚带爬，但是速度却意外的快，闪开的同时，一道明亮的蓝光擦着他的发尾过去，在他刚才的位置炸裂开来[iii]，莫雪感觉左边的身子一热，然后马上那种奇怪的感觉就消失了。
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自己脸上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
那是让那多和简都不由得露出害怕神色的愤怒表情。
「魔法有什么了不起！无论多少次，我都能战斗！」
“嘁。”那个人不满地出声，莫雪也恨不得自己能够这样来上一声。
莫雪就这样空手扑了上去，那个人又挥动着法杖，动作优雅地下指，连续发出了两个不同的魔法，法杖的起落刚刚好卡着咒文的声尾，连贯无比，莫雪也险些被击中，只是堪堪闪了过去。每次都感觉到身体有轻微的发热，但是马上又消失了。
“喂，那多，你怎么看？”简小声的问那多，后者摇了摇头：“我只看过一次他的身手，那会他没有这么狼狈，但是他的反应速度要比那一次更快！”
现在莫雪已经站在那个人的面前，而对方的脸被耷拉下来的风帽遮住了，只能看到鼻子和嘴唇——虽然和记忆中的有些区别，但是此刻莫雪根本就注意不到。
他脑子里一瞬间模模糊糊地闪过一个念头，但以他现在的思考能力根本就抓不住。
「正由于永远也不能知道法师的法杖落下的时候飞出来的是鸽子还是魔法，所以法师才会那样令人恐惧。或许，那种令人觉得坐立不安、并且对自己的命运无法把握的感觉，才是人类真正的大敌。」
他的法杖又要落下，莫雪纵身高高跃起，一脚踢飞了他的法杖，以他的身高来说这确实是令人惊悚的一跳，被踢飞的法杖一瞬间爆发出一阵刺眼的蓝白色光芒[iv]，莫雪满眼雪花的落在地上，险些跌倒，等视野稍微恢复的时候，正好看见那个人伸手想按住自己，但莫雪只动了动念头，剑立刻出现在手里，他手一伸，将剑抵住了对手的咽喉。
“你到底是什么人？”
“奈西教授！”
此刻莫雪才回过神来，虽然两个人的声音混在一起，对方尖锐的声线仍然让莫雪吃了一惊，而那多的叫喊声更是让他醒悟过来。
‘教授？’
他迟疑的一瞬间，那个人已经将头往后一仰，打落了莫雪的短剑，左手一翻，长长的袖子里现出一柄匕首，反过来抵在莫雪的咽喉上。
她的风帽随着后仰的动作掀掉了，一头耀眼的金发散落出来。
莫雪顿时全身都僵住，乖乖地不动了。
却并不是因为那把匕首。
他此刻才注意到，与自己战斗的，并不是那个坏心眼的家伙，而是个彻彻底底的美女法师。
“老实交代！你是怎么移魂到这个孩子身上的？我要把你从他的身体里揪出来！”奈西老师厉声喝道，“那多！把我的法杖拿来！”
那多虽然被吓得一噤，但是他竟然并不去拿掉在地上的法杖，反而出言反驳道：“老师，他不可能被移魂！他今天在大街上连怎么去法师学院都不知道，而且他还是个哑巴！”
奈西老师被这突如其来的反驳吃了一惊：“你说他不知道法师学院怎么走？不可能！法师学院就是四分之一个莱茵城！”
那多点了点头：“他根本就没有来过莱茵。而且我使用幻术的时候，他明显的表现出了面对幻术的新手反应。”
奈西老师皱起了眉头：“你是想告诉我，这么个连来法师学院的路都不知道的小家伙，不仅能够与我战斗，而且学院还特意为他打开了大门吗？”
那多一时语塞。
莫雪却大吃了一惊。
刚才那多已经告诉他学院的大门并不是任何人都能打开的，但是此刻奈西老师竟然说是法师学院为他打开了大门！
难道这个法师学院，也有自己的意志吗？
他转回念头来，却发现奈西老师正俯下身子来瞪着蓝色的大眼睛看着自己，莫雪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哼，看来你说得没错。如果真的是移魂的话，他还不至于装得这么假。”奈西老师直起腰来歪着头看着莫雪说，“不过，虽然你刚才亮了一手，我还是看不出来你是什么系统的法师，恐怕得让学院长来决定你的系别了。在这个时期入学——”
她停了一下，自己中断了话题，平伸出右手，法杖突然从地上一弹而起，在空中旋了几圈啪的一声落回她手中，这一手漂亮之极，三个人都看呆了。
“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那多半晌才说道，却被简打断：“我看你是休想了。”
“太毒了！你这话太毒了！”
两人在斗嘴时，奈西老师却也并不离去，她收起法杖，双手笼在袖子里，侧过身子打量着莫雪，莫雪被她的目光看得全身都不自在。
“哦？那你用个象样点的幻术来看看呀，比如千里眼什么的。”
“你明知道那是最高级的——”
简突然伸手碰了下那多的胳膊，两人同时噤声了。莫雪抬头一看，一个神色和蔼的老法师从塔里走了出来，虽然头发已经只剩稀疏的几根白发，胡子却仍然有一大把，不过，他这副模样配着净白色法袍却正有一种威严的气势，他走过的地方，仿佛所有的声响都随他的脚步而消失，那多和简更是只敢低着头默立，只有莫雪依旧泰然。
见过仿佛在云端的雪莱之后，他已经对法师的俯瞰几乎免疫，虽然明白眼前的正是能够决定自己命运的人，但不知为何，心里却连最后的一丝紧张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着地位如此崇高的法师，他也不知道如何行礼，只是微微地低头鞠躬，但即使只是如此，学院长[v]也伸手阻止了他。
“不用向我行礼。”
他这句话一出口，在场的人无不耸然动容。
在法师学院不用向学院长行礼，那即是说，学院长认可莫雪的身份比大法师还要高！
奈西老师急忙出声说：“学院长！他只是一介学徒——”
学院长伸手阻止了她继续往下说，他慢悠悠地说：“这个孩子的身上有雪莱的影子。他将会是在云端上俯瞰大地的人，这样的人，不用向我行礼。”
那多悄悄拉了下简的袖子，问道：“雪莱是谁啊？”[vi]
简瞟了他一眼，轻声说：“雪莱是格里特克佣兵团的法师，被认为是那个年份最有天分的法师，不过在我们家族里，他一直被视为叛徒而不受重视。”
那多难以置信地问道：“格里特克佣兵团的人！？”
简重重地敲他一下，然后低下头思索着什么。
“你和奈西老师的战斗我看到了，行动力和判断力都非常的不错。你的志向该不会是魔剑士吧。”
莫雪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像平常一样表示自己不能说话。
“那我换个提问的方式吧。你希望成为纯粹的法师，还是能够战斗的法师？或者是懂得魔法的战士？”
对莫雪来说，这是头一次听到这种法师分类方式，他不禁呆住了，在进入法师学院之前，他只想成为一个法师，可是却从来不知道法师还有这样的区别。
学院长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他呵呵的笑着，转过头对那多说：“你是一年级的那多·摩斯特吧，今年幻术系新生的第一名。”
那多窘然，他没想到话题会转移到自己这来，不由得手足无措，简从边上踹了他一脚，他才连忙回答：“是，我是那多。”说完停顿了一下，又急忙补上：“学院长。”
“你来施展幻术，好让他能够迅速理解我的意思。”
那多连忙拿出法杖。
学院长转向莫雪，说：“你这一次的选择将决定学院如何为你分配院系和安排课程，是关系到你将来五年的课程乃至今后人生的重要决定，请你务必认真考虑。”
莫雪点了点头。
“好的，首先我必须说明，法师都是孤独的，在魔法的境界里，孤独的求知，孤独的探索，孤独的前进，最终留下的知识是否能被后人继承，也无法得知。每个人学习魔法，都是为了自己心里那小小的渴望。”
学院长停下来，目光逐一的扫过在场的人，众人无不赧然低头。
“但是，有些人更希望学会帮助他人的魔法，有人更志愿成为对抗魔物的战士，自然，法师学院的先贤们也并没有忽视这些小小的渴望，他们设立了战斗法师系和魔法剑士系，或许对于你来说有些难以理解，不过——摩斯特先生，麻烦你了。”
那多心神领会的点了点头，挥动法杖，三个虚像凭空浮现。
学院长微笑点头，说：“做得非常好。摩斯特先生。”
莫雪出神的盯着那三个虚像，学院长说得对，看见这三个虚像以后，他立刻理解了他的意思。
法师是追求知识的职业，战斗法师是以战斗法术为主的法师，而魔法剑士只是懂得法术的剑士而已。
三个虚像中，一个正如莫雪之前所看见的所有法师；另一个则身穿黑袍，像普通的法师一样，但黑袍的间隙中却露出法杖的前端和一半长剑的剑锋；最后一个的穿着则像普通的剑士一样，身上的轻甲带着奇异的纹样，单手持剑，剑身赤红发亮，另一只手中闪动着明亮的电光。
‘原来如此，既然是这样，那我的选择，不用问也知道了。’
莫雪伸出手，指向了魔法剑士。
学院长点了点头，表情却似乎有些悲哀。
“我原以为你会选择做一个普通的法师，但是你身上的那种战斗的意志让我迟疑了，才会提出这样的选项。不论如何，欢迎来到法师学院，在这里你是绝对安全的，这五年中——”
他停了下来，摸了摸莫雪的头，接着说道：“——愿你获得朋友，知识，以及快乐。”
说完这句话，学院长转身离开了，奈西老师对三个人微微一笑，随着学院长而去。
“为什么是魔剑系？”那多惊异的问道，“那个系从成立以后已经三百年了，毕业生只有佣兵和骑士而已！难道你的志愿不是法师而是佣兵吗？”
莫雪摇了摇头，他仰起头，呼出一口气，有些发凉的空气里，呼出的白气很快消失在湛蓝的天空背景里。
‘我的痛苦，别人又怎能了解。’
远处的钟声响起，简和那多同时吃了一惊，莫雪不解的看着他们。
“为什么在这种时候——”那多跺了跺脚，简已经扯着那多的袖子准备离开。
“等等。”那多挣脱简，走向莫雪说，“我们被学级的老师召唤了，大概又是什么训话，你还没有见过系负责老师，恐怕你这身装扮也没法进去，我帮你叫个指路精灵，让它带你去我的宿舍先休息一下！”
他说话的速度比平时更快，莫雪被他的语速给弄糊涂了，后者举起法杖在空中轻轻的挥动，画出一个简洁的图形，他的法杖尾端似乎带着淡淡的荧光，莫雪在一瞬间看清了那个图形，然后荧光消退，那多轻轻的念道：“森路斯莫阿索……”
空气里彷佛起了一阵小小的波动，莫雪又感觉到与当时那多施展幻术时不同的另一种气氛，似乎在周围的空气里，有另一层的气息出现了。两个层次的氛围并不违背，倒不如说非常自然，但是莫雪却能感觉到一种微妙的不和谐感。
「啊啊，这就是魔法，原来如此。」
莫雪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多的动作，但是那多已经停止了动作，他收起了法杖，向着简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喊：“在我的房间里等着我！哪里都不要去！”
莫雪微笑着，空气依旧有些冰凉，可是一种小小的感动温暖了他的胸口。
“很邋遢的小子嘛，要我带路的就是你？”
一个纤细的声音响了起来，莫雪被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却发现身前漂浮着的，是一个仅一掌大小的精致造物，造型华丽，几乎能看到有微微的光点围绕在她的身边，象个微缩的黑发小女孩，穿着可爱的衣服——她身后还长着一对几乎完全透明的翅膀，但是看起来似乎她不用翅膀也能飞起来[vii]。
莫雪呆呆的盯着她看了好一会，然后揉了揉眼睛，但是睁开来看的时候，那个小精灵还在那里。
‘真厉害，竟然不是幻觉！这是真正的精灵？’他转过目光，那多已经跟简一起离开了，两人一边跑着似乎还一边在斗嘴。
“喂，竟然不理我！”
莫雪抬起头来，那个指路精灵的语气虽然听起来很生气，但是脸上却完全是一副轻蔑的表情。莫雪摇了摇头想表示自己没有那个意思，精灵的声音却又响了起来。
“你的戒备心好强。”
莫雪皱起了眉头。这个精灵好像很讨厌自己，不知为何，他有这样的感觉。
“没错，我是很讨厌你，精灵与人类——”
莫雪抬头惊恐的看着她。他在与法师对阵的时候也没有感觉到的恐惧，此刻却停不下来，从心底里的某一处不断的涌出来。
「她偷窥我的心！」
那个指路精灵猝然一惊，她向后平平地飘了出去。然后在空中鞠了一躬。
“对不起。”
莫雪一怔。虽然说不清楚，但是刚才那种阴森的氛围一瞬间又从这个精灵身上消失了。
“对不起！我刚才使用了读心术，啊，虽然是被禁用的。我以为你无视我的存在，所以用了一点点幻术，但是刚刚才发现你真的不能说话，实在是对不起！”
这举动让莫雪吃了一惊，刚才那是幻术？自己不知不觉的就中招了吗？怎么回事？那多施展魔法的时候明明能够感觉到异样的氛围，但是刚才却一点迹象也没有。这就是精灵的魔法吗？
精灵忐忑的从下往上看着莫雪，这举动不知为何让她看起来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
莫雪不禁笑了起来，他摆了摆手。
‘我早已经习惯了，被人误解什么的。’
或许是这个微笑让精灵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忐忑的表情消失了，代之以微笑。
“那请让我为你带路吧，在这举世无双的法师学院里[viii]。”精灵背起手，飞到莫雪额前，“你想要去哪里呢？”
莫雪怔然，他怎么会知道该去哪。
精灵和莫雪对望着，一个说不出话，另一个却等着他说点什么出来。
莫雪叹了口气，对着精灵打手势。
“让我读心？这样好吗？”精灵惊异的问道，“指路精灵的契约里只有带路而已，读心的话，有损失的可是你！”
‘唉，怎么样都好了，我快要累死了，如果不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我就干脆在这花园的长椅上睡觉好了。’
莫雪摸着额头，露出头痛的表情。
他确实已经疲惫不堪，这才不到中午，可是精神层面上却好几次被逼到了极限状态，又经过了几次剧烈运动，虽然他精力比同龄的孩子已经好出太多，但他也不过才十四岁而已。
“嘿嘿。”
精灵突然笑出声来，莫雪不解地看着她。
“不好意思哦，我已经在偷看你的心了，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到害羞。”
‘害羞什么的……’
莫雪想起凯对自己用过的风精灵。
“什么啊，原来早就有经验了。”
莫雪瞪着精灵，后者连忙从莫雪的额前退开。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会看多余的东西了，请不要这样看着我。好可怕！”
聒噪的家伙。跟那多简直一个样。
莫雪一边想着失礼的事情，一边回想那多走之前说的话。
‘请带我去宿舍吧。’
“没问题，虽然不远，不过没有直达的路，要稍稍绕点路哦，你可别在路上睡着了。”
‘……我尽力。’
“介意我坐在你肩膀上吗？”
‘……’
“介意吗？”
‘随便你。’
“嘿嘿。”
她一直嘿嘿个什么劲？莫雪懒懒的想着，顺着精灵的指引前进。
跨越了半个大陆的旅行过后，莫雪终于到达了法师学院，然而此时的他并不知道等待在自己面前的到底是什么。
即使如此，此刻的他是喜悦的，疲倦的，没有警觉的。这或许正是他在法师学院中生活的写照。
当然，莫雪自己并不需要知道这一点。
[i]Netal·Monster。Monster是怪物的意思。那多是托泽的富商家族的嫡子，他的家族在托泽虽未处于领导地位，但却相当的有分量，因为这个姓而被莱茵的人戏称为怪物家族。
[ii]简·南波。属于雪莱所在的法师家族的旁支家系（雪莱也是旁支家系的），擅长控制魔力，是同等级的法师中的佼佼者。
[iii]这是一个高阶光系术师的战斗！在敌人出现的同时就迅速决定了使用的法术，并且做好了准备。这个魔法被称为光网束缚，打击的范围并不小，即使是没有直接命中，也可以引发短暂的麻痹效果，是一个三级的高阶法术。由此也可以知道，莫雪躲避得确实很快。
[iv]守护法术，法杖所存储的一个法术，在无咒文状态下才会被引发，值得一提的是，这类法术是不分敌我的进行伤害的，主要目的自然是为了阻止对方得到自己的法杖。
[v]博多利·斯科德。这一代的学院长很特殊，他并不是任何法师家族中的人，并且他也不是现存的法力最强大的法师，他是因为崇高的人望被推举为学院长。但是他也确实有一项技艺举世无双。后文中将会提到，他的儿子也是大陆闻名的人物。
[vi]由这句话也可以看出那多的家族内部并没有其他法师，如果是法师的话，不可能知道格利特克却不知道雪莱的名字。
[vii]精灵是魔力生物的一种。指路精灵是法师学院特有的低等小精灵。学徒进学院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召唤指路精灵，这让他们能够方便的到达学院的各处，对那多这样的路痴大有好处。
[viii]这是指路精灵的固定用语，被召唤出来时，这通常是第一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