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不舒服?”大夫漫不经心地问阴沉着脸的病人。
“……是这么回事,你瞧我这脸……”病人指一下自己的脸。
“你的脸怎么啦?”大夫抬一下眼皮。准确地说,是用眼角斜了一眼。除非病人是有身份或者妙龄少女,否则他一概用这种眼神看人。对这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更不例外。
“您还看不出来了吗?”病人那张木乃伊般的脸两眼发直目光呆板。“您瞧,问题不在脸上,主要是它已经不会笑了。可它原来不是这个样子的。”病人叹口气,脸上的肌肉又抽搐了一下,才知道这不是张木乃伊。
大夫恍然大悟,合上病历重又看封皮上的名字。由于刚才漫不经心,病人的名字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但现在看清楚了:“呃,您原来就是开原公司的经理呀。”大夫改变了原先冷漠的口气,“不过,您现在可能已经不再是经理了,我说的对吧?”
“您怎么知道?”
“您脸上写着呢。”大夫似乎用幸灾乐祸的口气说,“经理什么气色呀!”
“那么,您能从我的脸上看出我得了什么病么?”
“失笑症。”大夫一锤定音地说。“准确地说,不是哑然失笑的失笑而是失去笑功能的失笑。您看我说的对吗?”
“太对了大夫,可是怎么会有这种病呢?”
大夫淡淡地笑了一下:“要解释清楚这种病的起因,将是个十分复杂的问题。简单说吧。象您这样的人——请允许我的直言,因为非如此不能说明您的病因——有人从官位上退下来以后,他当权时的荣耀,权力,以及因此的许多好处全都没有了。他好象从光明灿烂的天国一下子掉进粪坑里……”
“您讲这话大概有点离题千里了吧。”病人忘记了自己是个患者的身份,竟然用教训的口气对大夫说话。
“我知道您不爱听。但我说的不对吗?”大夫微微一笑。
“我只想知道失笑症是怎么回事!”病人有些不耐烦。
“您现在已经不是经理啦!”大夫真想用这句来挖苦他一下,说。“所以呀,我们必须涉及到您过去的职业和履历。我们现在来谈谈这个问题,惯性。这是物理学里的一个名词,可它同样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有人当了官,不会马上由一个平民百姓立刻变为风度翩翩、气宇轩昂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吧。这就是惯性。当然,头一天当官,第二天脖子就象鹅一样仰起来的人也有,但毕竟是少数。多数人认为:当了官,别让人说架子大了,忘了过去的兄弟哥们儿啦。他工作勤奋,待人热情,和群众打成一片,有人把这种美德保持终生。这就是惯性。还有的人惯性力可就没有那么强了。他们逐渐变得高高在上,官气十足,最后,惯性没了,当然……”
“您说话的时候,‘当然’特别多。”
“当然,”大夫又说了一个“当然”,不禁哑然失笑。“当然,这还得从‘当然’说起。我并不是说所有的人都高高在上官气十足。但是,一个人只要有了较高的职位和地位,他的举止言谈神态表情,都不会与普通百姓一样的。他们总是闪烁着大人物或慈祥和蔼,或谦虚豁达,或气宇轩昂,或盛气凌人的那种与众不同的天才灵光。领袖总归是领袖。在十匹马中辨认出哪匹是千里马不容易。但是,在一个百人的检查团里辨认出哪个官位最大,那是不需要费力的。”
“你就干脆说我这病是因为官气十足而造成的后遗症不就得啦!”病人觉得大夫是在嘲笑他。
“您千万不要认为……”大夫一副认真的样子说,“我在对您含沙射影。其实,人,由于其职业和社会地位的不同,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毛病。我说过了,地位高的人,总有种自我优越感。不信你看这人的脚吧,他的姆指总是向上撬的。人,没有尾巴可撬,就撬脚指。所以叫趾高气扬;一辈子作奴仆的人,就有一种很难消除的自卑感。他同样没有尾巴可夹,就弓起背,缩着脖,夹着双臂。叫低三下四。当然,即使是两种人的地位在某一天突然发生互换的话,他们各自原来的习惯或者你叫毛病也好,仍会保持一个时期的。这就叫惯性。但是,不能说所有的人都患有惯性病。所谓惯性症,是指由于职业所造成的某种习性,而导致了身体某部的器质性生理病变的疾病。比如您……”
“你不用再说了。”病人抬起了忧郁的目光,柔软无力的胖手指在桌面上盲无目的地划拉着,“这么说,我所患的病是因傲气官气而导致的不笑症了?”
“当然,正视这一点并不须要太大的勇气。”
病人垂下脑袋陷入了沉思。他记得他刚当经理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朝他送来热情洋溢的微笑,认识的,不认识的。因为他是那个小国里的大王呀。
开始他回敬以点头微笑。可是,一天下来,他就要运动脸上的肌肉数十次,甚至上百次,如此之大的运动量,他的面部肌肉是难以突然适应的。
由此,我们也应该理解那些位高权重的人物之所以傲慢无礼了。
我们眼前这个病人呢,他什么时候将微笑的程度减弱下来,又是什么时候用略微点头代替了微笑,他记不清了。而且后来他时常显出一副威严庄重的面孔,因为只有这副面孔才显得更有气魄,更能与他的身份和地位相匹配。
也许这就是失笑症的开始吧。他忧郁地说:“我这病可以治吗?”
“目前还没有什么有效的药物可治。不过,这种病不疼不痒的你又何必把它放在心上呢。”大夫摇摇头,也不知道是幸灾乐祸还是真的爱莫能助。
病人轻轻叹了口气,这种病的苦憷,他是难以启齿的。过去无论走到哪里,周围都充满了人们对他的敬意和爱戴,都有无数的光辉和荣耀追随其后,令人心旷神怡。
对于“笑”这种东西,他从来没有把它看得那么重要。每天面对这么多的笑,他甚至看得厌倦了,不屑一顾。
现在看来“笑”这东西,在他掌权的几十年里,它究竟起过什么作用呢?
首先肯定,“笑”这东西决不是可有可无的。假如他一开始对他的上司从来不施以微笑的话,他绝不会能有今天的荣耀。
但是,话说回来,在这几十年里,他的部下对他又施加了多少各种笑呢?所有这些笑,究竟起了什么作用呢?用笑来换取官职?金钱?也许有人得到了,但这里面绝大多数的笑,都变成了徒劳的无用功。
但人们也无须为这种徒劳无益的投入而后悔。因为“笑”这东西实在没有什么投资的风险也费不了多大的气力,它甚至比探馕取物还要来的容易。
只是现在,人们不再向他投以微笑打招呼了。朝他投来的目光有的是怜悯有的是冷漠有的是幸灾乐祸。他知道人们背后议论他什么:“瞧他那副样子,权力没有了还那么凶气,摆臭架子。哼。现在谁还买你的帐?”
他一下子孤独起来。
寂寞呀,无聊呀,苦闷呀。
难道就真的不能恢复微笑了吗?从医院里出来他便直奔一家整容院去了。
从整容院的病房出来,他的脸上:弯弯的眉毛,眯起的眼睛,翘起的嘴角,满脸堆笑。
他欣慰地朝门外走去,脸上挂着那副永不消失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