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每天出来放牛,都要爬到这个山坡的一块平滑的大石头上去玩。从那里她可以遥望西天——姥姥去的地方。那是一个她昼思夜想,梦寐以求的圣地。她和姥姥在一起的那些甜蜜的日子,以及重温旧日时光的所有寄托,都被她小心翼翼地珍藏在那个她心中的天堂里。
一年前,她和姥姥生活在一起的美好情景,直到现在仍然记忆犹新。姥姥也许是唯一不嫌弃她这头黄水疮的人。每天晚上,姥姥烧好热水给她洗头,再用干净柔软的毛巾轻轻地按抚她头上的水,再涂上一层带有气味的药水。那药水开始闻起来有点刺鼻子,时间常了,她反而觉得有点芬芳的清香。姥姥给她涂上药水以后,再拿一块干净毛巾给她把头抱好才开始睡觉。她觉得舒服极了。头上的疮眼看一天天好起来,有的地方已经长出了毛茸茸的黄发。
可是在这里,没有人来管她。后妈让她住在一间又暗又潮湿的屋子里,忍受着头上越来越厉害的骚痒。她常常挨打受气不说,更使她担心的是,后妈再给她生出一个小弟弟来,“你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三婶有一次对她说。
小春扶着膝盖,一拐一拐地爬上山坡,坐在那块大石头上边眺望西天。
突然间,她的泪水不知怎么止不住地泉涌而下。她拿小拳头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但她一声也不哭出来。
她记得她来到爸这里只哭过一次,那是她从姥姥家被送到这里来的第三天,她哭着要找姥姥。但是仅仅就是这一次,她就永远的领教了因为哭叫而受到惩罚的厉害——后妈在她脖埂上狠命地撕扭了一下。那是种比蝎子蜇了还要疼痛的感觉,从脖根上下触电般的传导出去,她的头皮象被撕裂了一样的剧痛,脑袋被那疼痛冲击得一阵剧烈的眩晕,让她差点儿失去知觉。
结论是:在这地方,哭泣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它给你换来的只能是无情的打骂。因此,她就丧失了在她这个年龄,本应是儿童所拥有的最基本的感情表达方式。
——哭闹,是有父母的儿女最幸福的表达方式。
太阳就要默默地落到西边那座大山的后边去了。正是秋收的末季,由于机械的普遍化,田野里已经看不到过去成群结队繁忙的农民了,取而代之的是拖拉机和玉米收割机那沉闷的隆隆声。远处和近处的村庄开始升起缕缕炊烟,将南边山坳里和北边那一片广大的平原上的村庄,笼罩在如烟似雾的迷朦之中。
从南边山沟里钻出来的一条小河,如银色的带子,蜿延曲回地绕开村庄,一直伸向北边的平原大地,悠闲自得地消失在视野所达不到的神秘而蒙胧的远方。
小春出神地望着每天都历历在目的景象,人世间的困惑,使她无法理解她所遭遇的种种磨难。就象眼前这万物之灵的大自然一样,看起来即简单又复杂;即浅显又神秘。
从西边的大山背后,浮起一片铅色的云,它们渐渐的就要吞食掉那轮失去光芒而变得象蛋黄一样有气无力的太阳。
但是,就在它的上空,却不知什么时候聚集起了一片片嵌上了金色边环的彩云。那些彩云不断地变幻着各种各样的形状,这种景色突然使小春转悲为喜。因为她似乎看到了她过去和姥姥在一起的那些令人心醉的情景。没有什么比这个时刻再打动她的心扉的了。
你瞧:那朵大一点的白云,象不象姥姥盘坐在家门口,正一针一线地给她缝衣裳呢?那高高撩起的手臂,将那条条彩色丝线拉得那么长,多么象翩翩起舞的霓裳羽衣呀!而她,正跑上去搂住了姥姥的脖子咯咯地笑哩。因为那衣裳缝好了,扯起来一看,把姥姥的衣襟和她的也连到一块了。
转眼间,那衣裳不见了,姥姥的手中换成了一只小竹篮,正牵着她的手步履蹒跚地走在田野里拾麦穗呢。忽然,两朵彩云溶为一体,那是她跑到了姥姥前边蹲下来拾麦穗,被姥姥踩掉了鞋后根,她正闹着要跟姥姥“算帐”哩。
她仿佛看见在那遥远的天边,只有她和姥姥在一起的地方。那是一个小山角下,蘑菇一样的小屋顶;圆圆的小窗口;红色的小门。清清的河水流过家门,五颜六色的小鱼不断地跳出水面跟她打着招呼。她象只彩蝶一样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一蹦一跳地飞来飞去,欢快地唱歌。
当然,她也没有忘了老黄牛和小牛犊。她给它们盖了一间非常漂亮的小屋子,就跟小人书上七个小矮人的那间小房子一样。
看呀!果真,从西南角的那片彩云里伸出了牛头,可是尾巴却长到牛背上去了。火红的老牛从那团云彩里渐渐走出来,伸出脑袋到小溪里汲水。
小春不由自主地拍起巴掌来,忧伤的心绪从她胸中一扫而光,欢快的暖流在胸中荡漾。“快看,快看呀,那是你,小牛崽子……”她情不自禁地大声喊道。
可是,在这一眨眼的功夫,她却找不到她和姥姥到哪里去了。她相信,她和姥姥一定是到那间美丽的小屋里去了。那里没有后妈的怒目而视;没有孩子们对她那满头疮疤的嘲笑。只有一群小鸡小鸭围着她们叽叽呱呱地叫。她还幻想着她生出了一头金黄色的头发,比隔壁小英子的满头长发还要美丽。她也把头一摆,那金发随风飘洒,婉若流云。她幻想得出神入画,妙趣横生。她用它那幼小的,但却纯真如水的心灵,构划出她心中的天堂,栩栩如生。她要用她心中的神笔,将所有的空间都点缀上色彩斑斓的花朵。
她常常就这样凝思神往,然而,也就在那最最美好的时刻到来的时候,却总是那种天真烂漫的遐想要结束的时刻。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落到西山的后边去了。在不知不觉中,她的周围变得阴沉而又清冷。她终于再一次的感受到了天天伴随着她的灰暗的现实。夜幕,总是在她幻想的船头正乘风破浪昂奋前进的时候,阴险地悄悄潜过来。刚才那五彩缤纷的云朵,早已失去了光泽,变得灰白、铅黑,揉成一堆破旧的棉絮一样沉坠在那片形际摸糊的山峦之上,在昏暗的夜幕下凝聚不动。
她感到怅然若失,用悲凉的声调喃喃自语地说:“姥姥,你干嘛丢下我一个人去了呢?我知道你不是不喜欢我,是因为西天那边又苦又累,要干很多活的是吧?你是想挣很多的钱,再给我买一件石榴花的裙子是吧?可是姥姥,我并没有再给你要那样的裙子呀,姥姥……”
她喉头哽咽得话不成声。泪水不断地淌下来。“我宁肯什么也不要,我宁肯就穿着我现在的这条高吊裤,宁肯让脏脚脖子露在外边,我也不要你给我买什么裙子了。我听大人的话,我不到处乱跑,也不玩那泥窝窝了……姥姥,你回来吧!我一个人在这里受后妈的打骂,受别的孩子的欺负,我实在是熬不住了。邻居的小钟往我的脖子里塞蚯引,前排房子的小军骂我是小妮姑。小铃她们都不跟我玩,我天天都想你想得掉泪,要是再见不到你,我真的就活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