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来,小春有些感到奇怪,她无论走到哪里,大街上的人们都拿直愣愣的目光看她。她觉得她再也不用怕任何一个人,而所有的人都怕她,因为她发觉自己变成了《封神演义》里的小英雄哪叱。手持红缨枪,脚踩风火轮,除夭魔,斩鬼怪,所向无敌。呀呀呀!先把那个往她脖子里塞蚯蚓的小钟打倒在地,让他哭着叫妈;再去拿一条大虫子吓唬吓唬骂她小妮姑的小军。还有那个叫她既痛恨又害怕的后妈,应该先惩罚一下她。可是,她不敢。
噫?小春这才发觉后妈什么时候不见了。有好几天了吧,这一切变化难道都是因为后妈不见了的缘故吗?后妈上哪里去了呢?爸也不常在家,老是开着他那辆拉牛的小货车来去匆匆,象是在外边丢了魂似的,从家里拿个什么东西接着就走。
小春一个人在家里倒也很自在,没人再来喝斥她,打骂她。她渴了就喝口暖瓶里半冷半温的水,饿了就在家里到处找点东西填充一下肚子。有时就到大街上走走。街上的人们全都拿胆怯和异样的目光看她。她已经有好长时间不戴帽子了。她摸摸头顶,秃头还是那个秃头,稀啦啦的黄毛还是稀啦啦的黄毛,没什么让人可怕的变化呀?让他们害怕去吧,她倒有些幸灾乐祸。
一天下午,她在大街上碰到了三婶。一向说话粗声大气的三婶突然走过来在她跟前蹲下来,一手扶着她的肩膀,一手摸着她的秃头,两眼直愣愣地打量她一阵子,和言悦色地说:“春儿,你吃过饭了吗?”
小春不知道三婶今天为什么对她这么和蔼可亲,因为平时三婶虽然常常对她问这问那,但都显得随随便便。她说:“我刚才吃了一个大夭怪……”
“来,到三婶家来,我给你拿蛋糕吃。”
过去三婶也常这样对她说,也带她到她家给她拿过好吃的东西,可三婶总是没好气地骂她两句“不让人疼”之类的话。可是今天三婶没有骂她,她用她那纤细的手在小春的脸上抚摸着。小春看见她眼里滚动着晶荧的泪珠。小春忽然觉得肚子果真是有些饿了,她没有说不,可是站着没动。三婶一下子把她搂在了怀里,她觉得三婶的身子在微微地抽动着,听见三婶发出了小声的抽泣声。她突然感到内心中涌出一股伤感的热流。
这种伤感已经有很常时间不曾有过了。从什么时候?她好象记不起来了。但是,在她的记忆里,突然跨过了一段摸糊的时空,飞回到了一年前跟姥姥相处在一起的那个日子。因为小春自幼以来,除了姥姥常常这样亲切地搂着过她以外,从来也没有什么人这样对她亲热过。内心中早已冷漠的所有情感,蓦然间象被春风吹燃的篝火,死灰复燃,熊熊燃起;被雨露滋润过的迎春,绽开了美丽的花朵。仿佛一盏明灯,在漆黑的寒夜里照亮了她的视野,她重新睁开了眼睛,所有她曾失去的美好的东西,全都耀眼夺目地呈现在眼前。
尽管那些忧伤、屈辱、怨忿、痛苦也都鱼目混珠地掺杂在里面,但这些错综复杂的东西,全都各有各的特色;姥姥对她的慈爱,老黄牛与她的感情,和小牛犊在一起的友谊,以及过去在山坡上放牛、玩耍时那些令人愉快的回忆,都闪耀着灿烂的光辉,象一副副优美的画卷。
她跟着来到三婶的家,她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感到亲切和激动,这些日子茫然空荡的脑子里,不再木然僵痴,就象是一场噩梦醒来,眼前晨光熹微,空气清新,她的心灵重新复苏,空荡的脑子里又有了先前的一些记忆。
三婶先拿脸盆用热水给她洗脸。她的小手已经又黑又脏,裂开了许多织蛛网般的裂口。在这以前她全然没有一点感觉,就仿佛根本没有什么伤痕一样。现在用热水一洗,才感到阵阵的疼痛。这几天是怎么过来的?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老黄牛和小牛犊上哪去了?后妈似乎也好长时间不见踪影了。在她一片空白的脑际里,有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时隐时现闪烁着,她突然问:“三婶,我家的老黄牛呢。”
三婶怔了一下,说:“春儿,那牛不是给你爸卖了么。”
小春呆住了,她感到脑袋一阵阵的隐痛,然后又是一片茫然的空白。“卖了?卖了,卖了卖了……”她喃喃地说。突然发出了一阵淡淡的冷笑。
三婶急忙把她再次紧紧搂在怀里,用她的身体,用她全部的慈爱去温暖她那颗备受创伤的心灵。
嗳呀,小春觉得脑子渐渐清醒起来。姥姥也曾经像三婶这么拥抱过她。那种令人向往已久的温暖,令人心醉的渴望,使小春突抑制不住内心的激情,突然放声恸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