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胖子喜滋滋地离去了,妄以为自己真的得了一份升天的机缘,完事便可成为一名合格的修士,却不知黑袍一晃,消失在他所有感官中的同时,武红衣的脑海里,便又响起了那团焰火中的苍老女音:
“你这一手擒灵生死符,已然精进到这种层次了么?看来我去橼谷待的这两三年,你也是颇为刻苦啊!”
“师姑谬赞了!”
“刚刚给这肥猪的焚肝丸,你身上还有多少颗?”
“不多了。这药以假乱真,实为上品,我这儿也不过是仅有一些陈货而已,许久不曾去炼石房拿过了。”
“给我十粒。”
“……好。”
“短时间内,给八个人种下了符,你要多久才能收到讯息回馈?若是太久的话,你这神魂……”
“师姑无需担心。这门灵术我已做过了改进,八符需得十日后才会噬主。那八人暴亡之前,更会经历绝大的痛苦,催动符力自发淬炼,然后再以残识为系,冥冥中反馈到我这里。如此之后,是不会对我神魂造成太大损害的。”
“那就好……”
……
……
武红衣与其师姑之间,似乎也存在着某种利用关系,又或者说是算计。彼此的对话,看似颇为和睦,实则干戈隐隐,裂隙深藏。
而另一边——
九月廿五,这一日的傍晚,周桐则是又收到了一个令他心神不宁,满是惊疑的消息。匆匆离了一座暗色中的殿堂,便袖手一拂,召出了那片翠叶法器,瞬间化身为了一道虹光,狂飙疾驰在了半空。
不过俄顷,“轰”的一声,满地烟尘乍起,他便落在了一座光秃秃的石山里。
山腹中有一岩洞,岩洞旁站着一人,此人便是守奴。他站立的姿势倒是淡然而闲定,略有几分脱俗,但其浑身上下都无一毛孔,皮肤非红非白的样子,却显得无比的怪骇,像极了某种人形的怪物。
“守奴,师尊他自九年前上了一回神鼎台之后,便一直闭关至今,不理俗事。怎的这次才通报了九天,便已经暂时脱离了状态?”周桐一落地便急促地问道。
可惜这守奴却是个哑巴,只知道咿咿呀呀,并作出各种手势。他看了半晌,只看出来对方的意思里,竟是说自己也不明不白,一头雾水。
于是他微微皱眉。
然后稍一踌躇,便走进了眼前的岩洞。
守奴守在了外边,他则没几步就周身泛起了一片白芒,与此间错综复杂的阵禁,验证起了自己的身份,一边深入,一边静候起了里中之人的回应。
一个拐角,两处石廊,三扇石门,还有着一节石阶……轰隆隆的响声中,那却是一块块的石头构件,在移形换位,变化着阵禁的组合。
空荡的回声中,脚步不停。
足足花了半刻多,他才步入了一个极宽敞的石室。
交织的阵力带来的黏缚感,陡然消失了去。于是身形一松,眼界一阔,他便看到一位枯瘦的老人,盘坐于一个枯草蒲团上,刚好出现在了他的前方。
这老人的周围,此时正悬浮着429枚竹筷一般的翠色水晶体,围成了一个小型的阵法,缓缓旋转,交换着相互的方位。其轨迹之规整序列,就犹如斗转与星移。而那里面翠绿得像是液体的东西,则仿佛正在被某种力量按照既定的速度汲取一样,一丝丝地化作着飞烟,消散于其外的空无中。
“师尊!”他恭谨地唤了一声,然后便束手待在了原地。
话音一落,恰好便是第9枚翠晶,完全变作了无色,第10枚也已失去了小半的翠绿色,生出了等量的灰白色,精准得就像是一件专门用来计时的仪器。
“先说说吧,我知道你有问题。”枯瘦老者睁开了眼。
周桐闻言脑袋一抬,则是与自己的师尊对视了一眼,确信那眸中的深邃,还是一如既往的古井无波,他心中的惊异便就慢慢压抑了下来。
既然说的是“说说吧”,那自然就是要他说他自己这边的问题,而不是问师尊他那边的问题。
于是他稍稍整理了一番心境,便依言开口道:“师尊,灿霖宫前,那块金玉匾的识金觅玉之能,可曾有一日出过差错?”
“没有。”枯瘦老者淡然道。
“您在任的百余年都没有过?”周桐强调道。
“不错。”枯瘦老者语气不改。
然后周桐凝默。
数息后,他才接着说道:“月前曾有一子,破去二九烽火神幽,写出十玄符。我在台下观其至尾,始终未在他身上见得半点灵迹,亦不见他神魂有过灵动,反倒是看出他的神魂固锁极深,完全不是一个修士,仅是一凡体俗胎。”
“然而……”
“不久前,武红衣寻至了赤麓镇,与此子爆发了一场冲突。在百山镇罗大阵的笼罩下,两人曾有来有往过几回,甚至,堪称是‘僵持’。此子不但能使小成境的欻澜步,落败之时,更叫破了隐部的监视,并逼得他们助他,以致其最后毫发无损,脱身而去。”
“师尊当知晓,隐部虽是这几年才在我的手中创立,但其内的所有人员均习有《藏虏诀》,且境界皆是不俗,融于阵中,更是非凡。此子若是凡人,不该能察觉到隐部的存在。可他若不是凡人,且能让我也看不出他不是,那么唯一的可能,就只能是那种极罕见的隐属轭极。”
“然则……金玉匾执掌整座灿霖宫,却对他完全不曾有过反应。”
说完,周桐便再度无声了起来。
枯瘦老者的眼睛平静得如同一汪看不见底的潭水,却说出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一开始只有神幽台,神幽台也只叫神幽台,不叫什么‘人无归’。神鼎台是五千多年前才一夜之间出现的,而那夜,神幽台亦附带地发生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自此才有了所谓的‘何所思’。”
“怎么可能?我记得应该是——”周桐猛地显出了一脸的惊愕,瞳眸微瞪,“应该是八千多年前才——”
“你记得?”枯瘦老者挑眉而笑,打断了他的话,“你记得什么?就那一些破破烂烂的古籍残碑?‘何所思’存在之时,所有思绪都将紊乱,所有念头都被混淆,你又用什么去记?”
咕隆!
一口唾沫被吞了下去。
周桐眼皮一跳,心中狂震之际,竟是升起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莫非他这师尊就是因此才一直枯坐獵巢窟?“闭关”不是为了闭关,而是为了躲避?
……他额角蓦地滑落了一滴汗水,越发地难以相信了起来。
却不料坐于他对面的这位老人,竟忽然开始了七窍流血!
“师尊,你——”
“你这是怎么了?!”周桐顿时惊目,颤起了声音。
关切与担忧溢于言表,他甚至还想立马就近上前去。
但脚步还没踏出,那枯瘦老者便是微微摆头一笑,执拗而淡然地忍起了剧烈的痛楚,就算是浑身都开始了痉挛,也终究面不改色:“我无事,你不用惊慌。”
“一卷的《青丝染白雪》,你如今已经修得差不多了,压抑得也够久了。本来就是盖压群雄的英才,因我一言,便让你困守泉海半甲子,伏于阴暗,不见天日,这些年实在也是委屈你了。”
“武红衣那个小女娃,找上门来,无非就是为的那几颗鹿蘅四区合炼的金烨勤耘丹,用以破境。她比不得你,独力便可勘破本我。那个鬼鬼祟祟的第五人,同样也是如此,及不上你半分。”
“我们四个老家伙后面的位置,一直就该是你的。早几年被人抢先了,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不过现在,却该是龙游大海的时候了。”
“去吧!将鳞爪磨得利一点!”枯瘦老者微仰了仰下巴。
他目光中饱含鼓励,似见衣钵得以继承,有着无限的欣慰。
只是周桐却无比的迟疑,越是看他这么一副交代后事的样子,便越是满目的惊惶,渐渐手足无措。
“师尊,你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你……”
“去!”枯瘦老者的表情坚定而不容置疑,竟是眸光顿厉!
周桐颤抖的话音,于是便蓦地稳住了。
他看出了他师尊的坚决,那里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幼时的点点滴滴,在这一刹那,一股脑地涌了出来,渐渐的,他眼中的悲、恨、怒、忧、惧与孺慕,却反倒是全数收敛了起来。
他站定在了原地。
气氛很快就变得肃穆。
然后躬身拱手,他便稽首重拜,一拜到了底,跪在地上,庄严莫名道:“是!十年之后,皓首穷一经,必乘新月归。”
对面寥无声音,只有平静的目光。
于是他起身,望了最后一眼。
然后转身,便再不回顾。
倏忽几步,空气中似有水波晃动了一下,他的身影,眨眼便就再次投入到了黏缚的阵力之中,模糊了起来。
坚决的味道似传染了过去,周桐走时的步伐看起来竟有些残酷。
枯瘦老者见他离去,眼里也是闪过一丝不忍。
他似乎还想张嘴,说出最后一句话。
可是其嘴唇才刚刚张开一丝,就宛如有某种力量化成针线,缝在了他的嘴皮上,令其骤然拉扯出了数十道短而细的鲜红的裂口,瞬间便有了无数的血珠连成一片。且同一时间,他脑海更是忽地一阵眩晕,加剧了痉挛。
无端端的哀戚中,他只得是痛苦地闭上了眼。
却不过一瞬,他就又惊骇之极地睁开了双眼,看向了眼前悬浮的一枚翠晶
——那上面,突然“咔咔”的一阵脆响,蔓延起了很多条细密的裂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