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到地方了，这座桥是本市最优秀的建筑，带你参观这个当作生日礼物，怎么样？”向伟将小鱼儿塞进我的怀里，霸道地抬起他的小手指向远方的腾升大厦，说：“向叔叔马上要去那边开会了，快说再见，说掰掰！”
小鱼儿咯咯地笑，这么多年来，他的笑声仿佛一把尖锐的利刃刺入我的心脏。我勉强地朝向伟勾了勾唇角，“你们别再逼他了，这么多年了……”
“放弃吗？”他低喝一声，蹙紧眉头扳住我的双肩，“我认识的黎离，绝不会遇见困难轻言放弃！他才几岁？以后路还长着为什么要放弃呢？”
“不放弃又怎样？”我抱着小鱼儿背对着他，哽住呼吸：“这是，他的命。”
“五年，你认了五年的命，从你睁开眼睛重获新生，就没再提哪怕一句关于孩子他爸的事，对我们，对小鱼儿，对任何人，你打算逃避到什么时候？”
我撇过头苦笑一下，泪水汩汩地溢出来。
我想起很久以前，他对我说：“黎离，你的眼泪这么多，却从未有过一滴，是为我而流。”
那只暖洋洋的小手惊慌地抹掉我的眼泪，他急得喉咙发出“啊、啊”的声音。越是如此，我的眼泪越多。我永远忘不了，多少个日夜我呼唤你的名字，一丁点儿大的小鱼儿爬过来替我擦掉眼泪啊，翔飞，我们的孩子，他恨我，不论我如何去爱他疼他，他就是不肯说一句话。
“翔飞在临走时，曾有过十几分钟的潮涌呼吸，意识突然清晰，能够嗫嚅说话。”向伟从裤兜掏出一个MP4塞进我的手里，他忧伤的转过身，小声说，“你逃了五年，我认为你必须该面对了，当时，我和白翼以及他的家人都在旁边，录下了他所有的话语。”
“他，为什么要……离我而去呢？”我紧紧地握住MP4，小金属外壳的棱角和长长的指甲陷入掌心里，痛得我流了眼泪，“向伟，五年，五年了，我还是没有答案啊……”
“翔飞，从没有离开过你。”
向伟捏了捏我的鼻子，笑着转过身。
他没有回头，静静地往夕阳的方向踱步，橘白的雪光中，他的背脊似乎同童年时一样消瘦单薄，却又充满了厚重的安全感。
我用力擎起小鱼儿，踏上天空之城的户外电梯，钢化玻璃的天棚遮住冷风，整个透明温暖的空间弥散着香水小百合的味道。
我站在高高的天桥上，身旁的大理石建筑纪念碑上介绍了“天空之城”的建筑历程、来由，以及聂冰灰的名字。
我想起，有一个男孩子对我说：“黎离，我会在天空之城向你求婚，就在你22岁生日的那一天。”
我向城市远方做出了巨大的瞻望，我看到年少时疯狂跑过的几条街，看到陈旧的电视台大楼，看到橘红色残阳一如往日地缓缓落下。
遥望满地苍雪，我想起《洛莉塔》，那个美国小说家一直在说：每当我追溯自己的青春年华时，那些日子就像是暴风雪之晨的白色雪花一样，被疾风吹得离我而去。
我把小鱼儿放在地上，蹲下身按开那个MP4。
一只耳机塞进耳朵，一只耳机塞给小鱼儿。
我想，我将来该怎么告诉他：我的宝贝，当你还在妈妈的肚子里，我们在死亡的边缘徘徊了一回，你的爸爸用生命保护了我们，迎面驶来的公交车撞击的一霎那，他竟毫不犹豫地，往右边打了方向盘。
他会多么疼痛、多么孤独地，一个人静静地躺在苍白的房间，奔赴死亡。
耳边的孱弱而熟悉的声音，仿佛一颗巨大的催泪弹，我泪流满面地听见，他在我的耳边断断续续地说——
“我最亲爱的黎离，请你做我聂翔飞的妻子，我生命中的伴侣，我唯一的爱人。我将珍惜我们的爱情，爱你，不论是现在，将来，还是永远。我会信任你，尊敬你，我将和你一起欢笑，一起哭泣。
“我会将我的生命交付于你，无论贫穷还是富有，健康还是疾病。我会忠诚的爱着你，无论未来是好的还是坏的，是艰难的还是安乐的，我都会陪你一起度过。无论准备迎接什么样的生活，我都会一直守护在这里。
“相爱相依，不离不弃。
“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
——多年以后的生日，我站在这里，垂暮的夕阳让我泪水滂沱。
我瘫软地倚在建筑纪念碑上，轻抚着大理石的冰冷温度，仿佛在抚摸埋葬在青春祭坛里逝去的往昔。想想我们浪费的这么多年，整个世界都比我们年轻，夕阳变得如此沉重，你不是王子，我也不公主，我们站在象牙塔的边缘，彼此华丽转身，永不相见。
亲爱的，我好想他。
翔飞。
翔飞。
翔飞。
“爸、爸、爸……爸——”
宝宝扯着耳机，惊慌地凝望我，“……是……爸……爸爸……”
“嗯，爸爸。”
我笑着流泪，告诉他，这是爸爸。
在我泪水模糊的眼底，恍惚回到了遥远的时空，带了点儿寒气的满月爬上来，夜色亦如昨日那般凄美动人。我想起，很多年以前，我们那么年轻，我们不相信爱情，我们笑着闹着懵懂地读过的一首诗——
在年轻的时候，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请你，请你一定要温柔地对待他。不管你们相爱的时间有多长或多短，若你们能始终温柔地相待，那么，所有的时刻都将是一种无瑕的美丽。
若，不得不分离，也要好好地说声再见，也要在心里存着感谢，感谢他给了你一份记忆。长大了以后，你才会知道，在蓦然回首的刹那，没有怨恨的青春才会了无遗憾，如山冈上那轮静静的满月。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