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死后是什么样子,现在林西知道了。
也许,死亡不应该被称为死亡,而是醒来。
林西醒来后,置身于一个树林里,靠在树干上。树林里生长的,都是同一种树,似乎是杨树,但林西无法确定。因为光看树干,无法判断。树林里,所有的树都高不见顶,高的看不见叶子。也许,这些树,根本没有叶子。在这里,所有的树,都只有树干。粗壮的树干。树干再粗,也不该这么高,所以有些树干折断了。折断的树干,横七竖八。折断的树干,同样只能找到树根,找不到枝冠。
也许,这不是一个树林。地上没有花草,没有其他植物,也没动物,只有泥土,只有泥土里伸出来的一根根粗壮的树干。树林笼罩在一片淡淡的蓝光中。天上没有星星。也许,所有星星都被树冠枝叶挡住了。树林里,根本看不见天空。
林西醒来时,这里是个夜晚。过了很久,树林里还是夜晚。
过去,像一些梦,似乎不是真实的。西江头是个梦,金州大陆是个梦。麦地之源也是个梦。梦已破灭。父母是个梦。也许,父母已经死了,那也没什么可悲哀的,因为他们已经醒来。自己是个梦,麦女也是个梦。
不,麦女不是梦。想到麦女,莫大的空虚与孤独包围了林西。
林西开始沿着一根折断的树干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他自己。长夜没有尽头,树林没有尽头,寂寞也没有尽头,林西同样走不出去。为什么自己的精神不会消失?精神如果消失了,就不会孤独。也许,麦女已经死了。麦女的精神会不会消失?不对,如果麦女死了,她应该也在这里!
林西伸手入怀,就摸到了麦女给他的那个织袋。织袋还在,里边的东西还在。林西掏出一件白衣,这是麦女亲手缝的。也许,麦女正在树林里寻找自己。她只要看见这件衣服,就会马上认出来。在这里,林西没有伯劳鸟,也没有七生剑,更不会飞。但是,他消失的骨头回来了,他可以走。
树林里,宛如春夜。这是一个奇怪的林子。也许,他走错了方向。树林里似乎没有方向,分不清东南西北。但林西想的方向,不是前后左右,而是上面。说不定,顺着树干爬上去,会有另一个世界。每个树干上面也许都有另一个世界。
林西开始顺着一根树干往上爬。爬了很久,还是什么也看不到。树干上面,还是树干,没有尽头,也没有树枝。还是看不见天空。往下看时,地面也看不见了。四周只有淡淡的蓝光,和蓝光里隐现的一根根树干。
林西继续往上爬。
然后他看见一只巨大的蝙蝠。
那只巨大的蝙蝠从远方的蓝光中飞来,绕过一根根树干,飞向这边。
林西已经是个死人,没什么可怕的。
蝙蝠越飞越近,林西发现,这不是一只蝙蝠,而是一个人穿着一件绿色大氅。
随后林西发现,这个人是个老人。
一个很胖的老人。
老人脸上坑坑洼洼,满脸都是麻子。
林西一点也不害怕,他终于见到了人,急忙问道:“您好,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爬到上边来干什么?”老人飞到树边,伸出手,手心手背都是麻子。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有话下去再说。”
胖大老人抱着林西,往斜下方飞去。
林西问道:“我们去哪?”
老人看着前方道:“下去。”
“你是谁?”
“下去再说。”
林西又看到了地面,然后他看到了第二个人。那个人五十来岁,站在一根树干下。他穿着一件棕红色大氅,远远叫道:“欢迎新朋友来到阴阳林。刚来的人多少都会有点害怕,我们刚来时也是这样。但慢慢的,你会发现,你来到了一个天堂。”声音有如驴吼。
原来这片树林叫做阴阳林。
离得近了,林西发现那个人的脸很长。林西暗道:莫非这两个人就是牛头马面?不对,麻脸老人长得一点也不像牛,下面的这个人,脸也不像马,反倒有点像驴。
胖大老人落下,放下林西。他说下去再说,现在下来了,却不说话。
长脸人笑道:“我叫吕良,他是刘准。我们是重阳府的接引使者。我们这就带你去登记造册,之后你就是这里的一员了。”他笑起来满脸褶子。
“重阳府?在什么地方?”
“跟我来。”胖大老人终于说了一句话,之后就头前带路,一声不吭。
林西和长脸人跟在后面。
林西道:“这个阴阳林,我一直走不出去,难道你们能走出去?”
吕良道:“那是当然。”
“怎么出去?莫非我走错方向了?”
“你运气不好,只怕是迷路了。到了你自会明白。”吕良故弄玄虚道:“新来的,你叫什么?”
“林西。”
“你前生是什么?”
“前生,当然是人了。还能是什么?”林西有点迷糊。
“哇,人啊。那你一定知道自己的家在哪儿?”吕良羡慕道。他这一羡慕,脸拉得更长,褶子更多。
“是啊,我住在麦地之源。”
“麦地之源是什么地方?在哪个国家?”吕良对林西很感兴趣。
前面的老人觉得厌烦,忍不住回头道:“老吕,不该问的,你别瞎问。”说罢继续往前走。
老吕向老人背影嘟囔着:“我是怕他紧张,所以聊聊天,你不懂的。”转头向林西说:“我们一个月没接到过人了。”
这个月,他们接的居然不是人。林西奇道:“你们接的不是人,那是什么?”
“我们接到的可多了,什么飞禽走兽,什么花草树木,什么鱼虾浮游。呵呵,什么都有。上一次,我们接的是一只狮子。”
林西越听越奇:“狮子?会不会咬人?”
“哦,你不知道,狮子到这里也化为人形。人是万物灵长,无论什么,到这里都会变为人形。就像我,生前是一只驴,到这里也变成了人。”
老吕道:“你这么年轻,是怎么死的?”
“似乎有些人在追杀我,我稀里糊涂就到这里来了。”林西不愿提前生的事,干咳了两声。
前面的刘准回过头来:“老吕,你没看见人家不愿意说吗?不该你问的别乱问。”
林西忙说:“不是啊,我只是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对不起。”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你不要怕,在重阳府登记之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老吕依然兴趣盎然:“你一定死得很惨,就像我一样。”
“不知道您是怎么死的?”
“你就叫我老吕吧。不是谁都能拥有这个称呼,别的驴只能用别的名字。”老吕对自己这个称呼颇为自得:“说起来,我的死,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刘准道:“你不好好读书,不要乱用词眼。回头我跟长史说,你老是胡说,下次不让你来了。”
老吕瞪眼道:“老刺猬,你什么也不懂,我这是缓和气氛。回头我跟长史说,你什么也不懂,不让你来!”
林西心道:刘准满脸麻子,怎么会叫老刺猬?叫老麻子才对。
老刺猬不再理会老吕,继续往前走。
林西心想,这个老刺猬半天也不怎么说话,难道是因为刚才自己爬到树上,害得他不好找,生气了?自己初来乍到,可不能得罪他。
林西赶紧巴结:“刺老伯,我要是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您可千万别生气。”
“刺老伯,好,好!”老吕笑起来,捂着肚子。
老刺猬头也不回。
林西心道:老刺猬是他的外号,现在我又给他起了个新的外号。马屁没拍好,这下可麻烦了。
林西忙道:“对不起,我口不择言,得罪得罪,还请海涵。”
“没事,你不要多心。我本来就是带刺的。”老人回头道,说罢继续带路。
——
老吕这么健谈,林西自然要向他打听麦女是否来到这里,只是,中间多少要拐几个弯。林西把话题拉回来说:“老吕,不知你是怎么死的?”
“唉,说来话长。我本来生长在北寒之地,那地方叫做大唐。”
“哦,失敬。不知是哪个大哪个唐?”
“大是大小的大,唐是姓唐的唐。那时候,黔无驴——”
“黔无驴?”林西听着耳熟。
“黔是个地名,那地方在南方。既然你没听过,说出来你也不知道。那地方交通闭塞,自古以来就没有驴。”
“哦。”柳宗元的黔之驴,林西还是知道的。
难道,老吕就是中学课本里那只驴?
老吕继续说道:“我本来生在一个大户人家,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没事时,主人还带我出去溜达溜达。后来,有个商人吃饱了没事干,把我买了去,卖到了黔地。买我那家,主人叫柳宗元,是个吃斋念佛的,买了我就把我放了。我无处可去,就溜达到了一座山下。那座山上,有只老虎,这辈子也没见过驴。它见我身高力大,以为我是天神。他藏进树林里,不敢出来,偷偷摸摸地看着我。”
“想必吕兄成了百兽之王。”林西想起一句俗语:驴唇不对马嘴。
“非也。”老吕道:“说起来,都怪那个叫柳宗元的,没事非把我买来。你把我买了就买了,吃饱了撑的又把我放了,结果给我带来了灭顶之灾。”
林西赶紧搭档:“哦?”
“那老虎岂是易与之辈?它时不时的老是接近我。我知道它想吃我,其实我比它还害怕呢,我一害怕,就大声叫喊。”老吕学起了驴叫。他生前就是一只驴,学起来自然有过人之处。
“之后呢?”
“老虎就吓跑了。”
“佩服。”除了这两个字,林西不知说什么好。
“当时,我不是一般的得意,于是整天站在山岗上怒吼。结果好景不长,我叫得多了,就不灵了。那只老虎吃肉成性,我叫的多了,老虎就不怕了,又来到我身边。我别无选择,只能踢它。这一踢不要紧,可坏事了。你想,老虎何等聪明,它岂会不知道我有几斤几两?结果,它把我扑倒在地,一下子撕开了我的脖子!”
林西实在忍不住要笑,但他不能笑。他赶紧捂住嘴,咳嗽两声,这才忍住。
老刺猬回头道:“林西,你别听他瞎离奇,这个故事是他听别人说的。他生前根本就是一头肉驴,长大了就被宰了,哪有什么故事可听?”
老刺猬边走边说:“他说的什么大唐,什么黔地,都是听别人说的。他上辈子住在一个山村里,连老虎的影子都没见过。他能知道什么?”
“老刺猬,我不知道,难道你知道?至少我来这里已经六百多年了,你才来几年,你知道什么?就算你生前是一棵仙人掌,你生前活得时间比我长,那又怎么样?生前你只不过生活在一片沙漠里而已。沙漠荒无人烟,你还不如我见多识广呢。”
原来老刺猬是棵仙人掌。
老刺猬不再理他,继续在前面带路。
老吕扒在林西耳边说:“你不知道,他来重阳府后,在两百多年里,天天做接引使者,目的是为了等他老伴——一棵老刺儿球。这老家伙真是老不正经,老夫老妻做了几百年,对那张老脸居然还没看够,还跟小夫妻似的。哦哦,小别胜新婚啊……”
林西更关心的是他们在重阳府的年龄:“你们在这里活了几百年?”
老吕得意道:“如果你不厌烦,不想投胎,活一万年、一千万年也可以。”他一得意,脸拉得更长。
老刺猬忽然回头:“老吕,这些话是你该说的吗?!”
老吕一吐舌头,不再言语。
那根折断的大树,还是没看见尽头。
不远处传来淙淙水声。
不久,前面地势变高。一块巨石被埋在土里,形成了一个石坡。一眼清泉从石坡的一条裂缝里流下来,在石坡上斜淌了十几米,再次没入石棱。石坡边是一排民舍。
林西口渴难忍,说:“两位先等一下,我去喝口水。”
“你想变白痴啊!这是阴阳林里的还阳水,就算你打算投胎,也要等登记造册、经过批准后才能喝。”老吕声音有如驴吼。
阴阳林里的还阳水,像林西小时候听说的孟婆汤。
林西惊出一身冷汗:幸亏自己是跟着接引使者来的,若是一个人来,误饮了还阳水,就再也记不起麦女了。
麦女如果在重阳府,自己一定要找到她。
可是,麦女如果已经来了,会不会已经喝了还阳水?如果麦女投胎去了,怎么办?她会不等自己就前去投胎吗?如果是那样,自己还不如喝下还阳水。那么,什么都忘了,就不会再有烦恼。
忽听老刺猬道:“还阳水的看守呢?”
林西收回心神:是啊,如此重要的还阳水,怎会没人看守?
前面那排瓦舍里,隐约传来鼾声。
老吕怒道:“那群家伙只怕又喝多了,跑到屋里睡大觉去了。如果还阳水被人喝了,管教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石坡下的瓦舍,就是看守们的住所。瓦舍里酒气熏人,两个年轻人躺在炕上,不省人事。任凭老刺猬推曳摇搡,任凭老吕吼叫,两个人就是不醒,依然鼾声冲天。
除了这两个人,屋里屋外,再无别人。
老吕站在门前道:“别的人呢?真是奇哉怪也。”
老刺猬道:“老吕,你去别处找找。我和林西先留在这儿看着还阳水。”
“好。”老吕飞起来,像一只白色的大蝙蝠,飞上石坡。
“原来老吕也会飞?”石坡下,林西望着老吕渐渐消失在淡淡蓝光中的白色身影道。
老刺猬道:“在重阳府,人人都会飞。你登记之后,也一样会飞。”
“哦。”
重阳府到底是什么样子?
林西不由得想到,老吕居然在这儿活了六百年,老刺猬也已活了两百多年。可他们看上去还是五十多岁。那么别的人呢?老吕曾对他说,如果你不厌烦,活上一千万年也可以。林西忍不住问道:“登记之后,我是不是也能活很久?”
“这些话本应由重阳府的长史告诉你,老吕既然已经泄漏,告诉你也无妨。在这里,人是不会老的。你来阴阳林时多大年龄,就永远是多大年龄。除非你活够了,想去投胎。”
“想活多久就能活多久?”
“没错。”
“这里年龄最大的人有多少岁?”
“八千多岁。”
“没有更大的?”
“曾经有个人,活到了九千多岁。可惜,没等活到一万岁,他觉得没意思,就投胎去了。”
“谁让他去投胎的?”
“没有人,是他们自己要去的。”
“原来人在这里可以长生不老!竟然会这样!在这里,我会不会遇到自己的祖先?”
“这可说不准。可能会遇到,也可能遇不到。他们可能都投胎去了。”
“他们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投胎?”
“这可说不准,等我们活到那么大岁数,可能就明白了。说不定他们想忘记从前的一切,也说不定他们觉得活着没有意思。你想,在同一个年龄,一活就是几百年,几千年。刚来这里,你可能觉得很有趣,可是,活着活着,你会觉得很没意思。也可能,你会发现自己有很多不如意的地方,你会对现状越来越不满意。有人来这里时就八十多岁,他可能不满意自己这个年龄;有人可能觉得自己长得丑,不满意自己的相貌。那些对自己不满意的,自然就投胎去了。”
便在此时,老吕的声音从空中传来:“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你们也不能擅离职守。”
一些人影渐渐从蓝光中显露出来。
老吕的声音兀自训斥道:“若是被长史知道,管教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其余二十几个人无不点头称是。
林西指着空中道:“这些人都是看守还阳水的?”
“是啊,八个人一组,三班倒。”
林西数了数,除了老吕,空中还有二十二个人,加上屋里喝醉的那两个,正好二十四个人。
这些人穿的军装,五花八门,林西大都认识。其中,有铃兰国的头盔,有西象国的铁甲,还有风驰国的披风……
“他们的盔甲?”
“你是不是觉得有些乱套?”老刺猬笑着说:“他们负责看守还阳水,自然要穿军服。但重阳府没有专门的军服,也没硬性规定,所以大家按照自己喜好,想怎么穿就怎么穿,就穿成了这个样子。”
众人落在地上。其中八个,马上围住还阳水,守住八方。其余人等,来到门前。
老刺猬厉声道:“什么情况?你们在重阳府,都活够了吗?你们不怕投胎吗?”
那些人,吓得脸色发白。在重阳府,显然他们活得还有滋有味。所以,投胎对他们来说,无疑是最严厉的惩罚。
老刺猬道:“你们真活腻了吗?怎么不说话?”
一人指着老吕:“他不让我们说。”
老吕在林西身边喘着气说:“还是我来说吧,他们看热闹去了。”
“看什么热闹?”
老吕一把把林西夹在腋下,飞到空中,神秘兮兮道:“老刺猬,别罗嗦了,我们快去,再不去就看不到了!”
老刺猬飞着赶上来,半信半疑道:“到底怎么回事?看热闹?他们竟然留下两个醉鬼看守还阳水?”
“这次也不能都怪他们,换成我们,只怕也会如此。”
“哦?”
“李四娘喝了还阳水,他们都送行去了!”老吕说出真相,颇感得意。他觉得,老刺猬一定会追问李四娘为什么去投胎。
“进门了吗?”老刺猬没问那句话。
“没,还在路上。”
“那可不能错过。”老刺猬嗖的一声冲到前面。
老吕急道:“我飞了一个来回儿,现在没劲儿,你等会儿我!”
老刺猬头也不回。
“李四娘是谁?”林西被夹在腋下,心道:一个女人投胎有什么可看的?
“李四娘乃是重阳府四大美女之首。因她善酿美酒,又名李思酿。”
原来这些色鬼是去看美女。
“身为四大美女之首,她怎么会去投胎?”
“她有个很正当的理由:她在重阳府生活了五百年,她觉得自己已经老了,想重温天真的少女时代。长史挽留不住,这才开恩——其实看上去,她只有十六七岁。”老吕失落道。
轮回,对于不满现状的人来说,本来就是一种恩赐。
林西更感兴趣的,是投胎的地方:“投胎的地方在哪里?”
“轮回门。”
轮回门并不远。轮回门也在阴阳林里。和还阳水不同,轮回门边没有巨石,这里只有两排普通的瓦舍。
“轮回门在哪儿?”
“后面那排房,中间那间。”
后面那排瓦舍共五间。中间那间是个石头房子,有两扇铁门。身穿各国军装的重阳府守卫,站在两边。老刺猬早已赶到,站在左边那排。二十几个人一言不发。
左边那扇铁门敞开着,门里面是火焰。
一个衣着艳丽的女子,被左右两个人搀扶着,走向火焰。
此时,老吕带着林西刚飞到前面那排房的屋顶。他一拍大腿,痛心疾首道:“重阳之火!咱们来晚了!”他的脸拉得更长。
李四娘已喝过还阳水,失去了一切记忆。除了外表,她和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毫无区别。面对火焰,她根本不知道畏惧,反而被火焰华丽的外表深深吸引。
左右两人一松手,李四娘迈进重阳门。
四大美女之首李四娘妖娆的背影消失在妖娆的火焰里。妖娆的火焰像一顶花轿,令妖娆的女子消失。
大门关闭。门上有个铜盘,密密麻麻刻满了奇形怪状的纹路。
纹路忽然变化,形成了一棵向日葵的形状。
老吕带着林西落在地上。
人群里有人说道:“李四娘今生是重阳府的花魁,来生是棵葵花。”
林西问道:“她变成了一棵向日葵?”
老吕扭头看了看老刺猬:“我能说吗?”
老刺猬黯然道:“他都看见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老吕来了精神,指着门上铜盘对林西说:“这个呢,是轮回盘。每次有人走进重阳门投胎时,来生投胎成为什么,铜盘上就会出现相应的图案。”
林西道:“她不是去做女人吗?”
老吕道:“长史大人开恩,同意李四娘去投胎,是给她机会。而李四娘来生投胎成什么,却不是长史大人能决定的。”
“谁决定的?”
“谁也决定不了,完全靠造化。”
“靠运气?”
老吕道:“是啊。唉,愚蠢的女人!好端端的放着美女不做,非要去做向日葵。现在,只怕已经投胎做了一粒瓜子,不知道以后会被吃掉,还是会长成一棵向日葵?”
忽听老刺猬道:“愚蠢?说到愚蠢,谁比得上你这头蠢驴?”
老吕道:“你干啥骂人?”
“你如此大言不惭,还不该骂吗?”
“这是何意?”老吕的脸很长。
“你知道什么是轮回吗?你知道李四娘此次去投胎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吗?李四娘根本就不愧为四大美人之首!”
“她去碰运气,哪里需要什么勇气?好,我不说了,你说吧。”
老刺猬打开了话匣子,怅然若失道:“世间万物,有植物有动物,有昆虫有飞鸟,有花木有鱼虾,有蘑菇有浮萍……这些动物死后,都会来到重阳府,以万物灵长——人的形态出现。所以,重阳府根本不是地狱。死亡并不可怕,死亡会把我们引领到天堂。在这里,不愿去投胎的人,没人会勉强他。但是,如果你作出决定,想去投胎,就要喝还阳水,进轮回门,浴火重生。而重生,是那么的遥远。重生之后,你的下辈子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是一只苍蝇。李四娘轮回成一株向日葵,已经是福缘广阔,令人欣慰。当向日葵死后,还会回到这里,化为人形。那时,没有人知道她是曾经的李四娘,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时,她根本想不起曾经的愿望,是要去投胎做一个少女。”
老刺猬平时少言寡语,此时却喋喋不休:“她可能会在重阳府待很多年,千年万年,然后再去投胎。这次,她可能就没那么幸运了。可能会变成江河里的小鱼,去吃死猪死狗的腐肉……她想做回一个美丽少女,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即使很幸运能投胎成为女人,也未必是个好看的女人。更何况,投胎变成女人的机会,只怕是要等她做过一百次赖蛤蟆之后,做过一千次母猪之后,做过一万次毒蛇之后……如果运气不好,即使她把每种生命都做上十万次,也未必会变成人。说不定,她永远也不会变成人,更别说女人,更别说一个漂亮的女人……”
竟然是这样,林西默然。林西怅然若失:麦女如果投胎去了,自己将再也见不到她。
老吕感叹道:“还是在这里好啊。在这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先玩上一千年,玩累了就睡上一千年。反正有的是时间。”
林西心想:是啊,麦女如果来了,哪有那么快就投胎的道理?在这里,我有的是时间等她或是找她。
林西抬起头问道:“老吕,我们什么时候走?”
“去哪里?”
“重阳府啊。”
“我们不用走了。”
“重阳府就在这里?”
老吕推开右边那扇铁门。
门里没有火焰,门里就是重阳府的野外。野外有树林、阳光和鸟鸣。
老吕说:“进入轮回门投胎,也可以轮回到重阳府。除了人类,这里其他的生命,也都是轮回来的。”
门里有一条路,三个人走上这条路,就来到了重阳府外郊。
回头时,轮回门和阴阳林已不见影踪。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风轻云淡,一望无尽的田野,劳作的人们。
“恍如隔世啊!”林西享受着温暖的阳光。
“你本来就跟前生隔了一世。”老吕指着田野对林西说:“眼熟吧?亲切吧?重阳府的野外,和我们前生的世界几乎没有区别。唯一的区别是,这里地广人稀,人们不用干活,也不愁吃喝。”
林西指着地里的农民道:“那他们是干什么的?”
老吕笑道:“在重阳府,人们长生不老,每个人都要找到自己的爱好来消遣时光,否则生活会很乏味。人们各有各的爱好,而这些人,恰恰喜欢种田。”
“这怎么可能?”
“呵呵,不可能的事还多着呢。”
落叶纷飞。
秋风一阵紧似一阵。
路边是新长出的麦苗,人们在田间往来施粪。
林西裹紧衣服道:“老吕,你说这里的人都会飞?”
“是啊。”
“我怎么没看见一个?”
“这么冷的天,你想冻死他们啊。”老吕指着远处驶来的一辆马车:“送中饭的来了。”
林西的肚子咕噜噜响了起来,林西难掩尴尬:“我从来就没这么饿过。奇怪,在阴阳林,我一点也不觉得饿。”
“这里不是阴阳林,你当然会饿。在阴阳林,你不仅不会饿,也不会困。”
“阴阳林,还比这里暖和,跟夏天一样。对了,我在阴阳林里好像走了很久,今天是几号了?不对,这里的历法和上面不一样吧!”
“日历倒没区别,今天是十月初二,你是哪天死的?”
林西瞪大眼睛:“我死的时候是十月初三,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你应该是在阴阳林里待了一年。这种事我们接引使者见的多了,有人曾经在阴阳林里滞留了十几年。”
“哦,我在阴阳林待了一年,原来现在是辛卯年了。”
“不,今年是癸巳年。”
“我在阴阳林过了两年?”
“应该就是这样。”
“哦,原来我两年没吃饭了。”林西的肚子又咕噜噜叫了起来。
马车停在前面路边。
人们纷纷从地里走出来,在沟渠边洗过手,准备吃饭。
木盆里鱼肉的香味飘来,林西的肚子叫得更响。
老刺猬带头走去向马车。
林西心里暗喜:我跟着这两位官儿老爷,鱼肉多少也该有我的份儿。
车把式用铲子敲着鱼盆,向周围人道:“今天轮到我分饭,大家静一静。俗话说的好,见者有份。今天多了三位朋友,盆里的鲤鱼少了一条,有没有不吃鱼的?”
老刺猬说:“我不吃鱼。”
车把式点头道:“好,那就够吃了,正好一人一条。其他饭菜管够,您那边儿请,随便盛。”
老吕对林西道:“你知道老刺猬为什么不吃鱼吗?”
林西道:“莫非他吃素?”
老吕笑道:“他生前是棵仙人掌,所以他从来不吃带刺的。”
林西跟着老吕,果然沾了光,每人端走了一条大鱼。老吕边走边道:“重阳府的规矩,见者有份,你感觉怎么样?”
“民风淳朴啊。”林西心道:我若不是跟着你们这两个官儿老爷,只怕就没的分了。
那边,车把式继续分鱼。最后剩下的两条鱼,一大一小。最后一个农民伸手去端那条大鱼,车把式双手护住盘子道:“大老王,不知为什么,我今天特别想吃鱼,这条给我吧。”
“谁知道你路上有没有偷吃?你还没吃够吗?抢什么?”
“我怎么敢偷吃?”
“偷没偷吃,只有你自己知道!”
“你以为我活腻了吗?我可不想因为这个进轮回门。”
“谁分谁拿最后那份,向来的规矩,别废话。”
车把式笑道:“你看,我跟你老婆交情不错,把这条鱼就让给我吧,那条给你。”
“一边玩儿去。”
“你没听说过孔融让梨吗?”
“我今天也想吃鱼,你为什么不让我?再说,孔融让梨,不让鱼。”说罢,大老王端着盘子就走,头也不回。
树下林西暗自好笑,心道:这里的人居然也听说过孔融让梨。
老吕道:“这个规矩怎么样?”
“什么规矩?”
“分鱼啊。你看,分鱼那个人最后一个端鱼。这个规矩是:分东西时,大家轮流来分,分东西的人拿最后一份。这个规矩在重阳府流传几百年了。遇到大家都想要的东西,只有这么做,才分的均。”
“绝对公平!”林西一竖大拇指:“只是,要是今天大家都想吃鱼怎么办?”
“那可能要等分鱼的把鱼切开再分。这可有点麻烦了。”老吕皱眉道:“哎呀,到那时候,鱼就凉了。”
林西心道:分粥的故事,我上初中时就听老师讲过。如果今天分的是粥,当然公平。可惜今天分的是鱼,不是粥。这个故事,莫非是从重阳府传过去的?
忽听老吕道:“下次吃鱼,为公平起见,看来要先切好再炖。可惜吃不到整鱼了。”
(注:分粥理论。
罗尔斯把财富比作一锅粥,一群人来分。那如何分呢?罗尔斯罗列了五种分粥法:
方法一:拟定一人负责分粥事宜。很快大家就发现这个人为自己分的粥最多,于是换了人,结果总是主持分粥的人碗里的粥最多最好。结论: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绝对腐败。
方法二:大家轮流主持分粥,每人一天。虽然看起来平等了,但是每个人在一周中只有一天吃得饱且有剩余,其余6天都饥饿难耐。结论:资源浪费。
方法三:大家选举一位品德尚属上乘的人还能基本公平,但不久他就开始为自己和溜须拍马的人多分。结论:毕竟是人不是神!
方法四:选举一个分粥委员会和一个监督委员会,形成监督和制约。公平基本做到了,可是由于监督委员会经常提出多种议案,分粥委员会又据理力争,等粥分完,早就凉了!结论:类似的情况政府机构比比皆是!
方法五:每人轮流值日分粥,但是分粥的人最后一个领粥。结果呢?每次7只碗里的粥都是一样多,就象科学仪器量过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