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选择
实验室的位置在整个基地的底层，也更接近海底的火山口，这里是基地中最早完工的部分，从其它星球上运来的实验设备已经基本安装到位。
人类通常不愿将自己与一些不太光彩的事扯到一起，尤其是从事科学研究的学者，他们通常都只相信科技会让明天更加美好。即便其中的一些研究最终会被用于军事目的，但名义上也是希望维护世界和平。
同大多数人一样，马克博士也坚信这一点。但是人就难免会犯错，几个月来他一直希望弥补，至少是将伤害降到最低。
“博士，宫本先生让我给您送来两个新的测试样本。”
“有劳了，云子小姐。”
“您太客气了，博士。我可不可以观看实验的过程？”
“最好的结果只是延缓对人体组织细胞的破坏，而且会影响同位素初次合成的纯度。”
“我们可以设法再次提纯，这总要好过杀鸡取卵。”
马克博士点了点头，内心却无法平静。毕竟自己亲手杀死的是人，数十万计。而提取到的同位素也会被用来制造一种更为可怕的武器，瞬间足以夺取数十亿人的生命。
他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但无法阻止狂热的复仇者滑向另一个极端。仇恨在杀戮中不断累积，最终将化为熊熊火焰吞噬四周的一切，甚至也包括他们自己。或许，当年杰克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因为仇恨能够延续的只有仇恨，永远无法打开那扇通往天界之城的大门。
换气管道中有些狭窄，但尚可容身，杰克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还没被发现，仅是因为基地的建设还没完工。一旦安防系统安装就位，自己在这里将寸步难行。以目前自己所见的情形判断，宫本似乎打算利用蕾米西斯人作为某种介质，来提炼或合成一种粒子同位素。而基地建造的位置应该靠近矿源，或许矿脉就位于火山熔岩层的下方。
当看到斯汀娜被抓并带进实验室时，杰克并不感到惊讶。她没有经验，面对敌人时也没有丝毫反抗的能力。他们手中握着的武器，对她而言就如同是一种可以施展魔法的魔棒，喷射出火焰，将数百米外的人击倒。但这绝不应该成为她们任人宰割的理由。
那些透明的棺材是用来成殓活人的，实则是某种生化装置的一部分，伽马射线可以改变人的基因，类似的伤害完全不可修复。马克博士应该比自己更清楚这一点，也应该清楚他要牺牲的并不是一只小白鼠，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全力挣扎没有任何作用，常人的力量难与机器抗衡，斯汀娜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棺材。杰克一把掀起通风管道下方的金属隔网，纵身跳了下去，同时反手将隔网朝云子掷了过去。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因为钢筋编制的隔网不可能对全副武装的机械守卫构成威胁，而血肉之躯则完全不同。
或许太过突然，云子并没做出任何反应，虽然隔网的边缘并不锋利，但在巨大的力量和速度作用下也足以将人削成两半。卡萨洛是否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不得而知，但杰克不想，他只是为了救人，而不是杀人。
不过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几乎是在隔网脱手的瞬间，一名守卫已经挡在云子了身前，金属撞击迸发出四溢的火花，随后钢质的隔网已被撕裂为两半。
最老套的策略通常也最有效，杰克并没有直接冲过去救斯汀娜，双脚落地的第一时间，立即转身朝马克博士冲了过去。他清楚地知道对于人类而言，T34警卫的力量和速度是多么惊人，不要说救下斯汀娜逃走，即便把人从它们手中夺下来也不大可能。或许卡萨洛并不清楚这一点，但他懂得选择最容易且有把握的目标下手。而马克博士的位置，离他要近很多。
然而不论反应或是速度，智能化的机器都要比人快很多，在他的手指即将触到马克博士的刹那，一名守卫已然挡在身前。但他没有丝毫的退缩，反而是用自己的肩膀，更是用坚定的意志和勇气撞了上去。终究是血肉之躯与钢铁的碰撞，伴随着骨骼的碎裂声，他的右手已然无法抬起。
但他还是做到了常人无法做到的一切，重达三吨的机械警卫被撞开两尺，杰克用左手紧紧卡住了马克博士的脖子，此刻只要将手腕向前轻轻一送，锋利的齿骨便可以割断博士的喉咙。
“卡萨洛！”惊喜，还是惊慌，或许对于斯汀娜而言前者更多一些。
杰克没有回答，他将目光投向云子，因为一支黑洞且冰冷的枪口已经对准了自己的头，而只有她的决定才能打破此刻的僵局。
“不要开枪。”虽然眼前的一切有些突然，虽然云子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但她的决定却异常正确、果断。
或许除去斯汀娜，没有人会感到意外。因为只有她不会明白卡萨洛手中这人的价值。一千个不值，一万个也不值，甚至她的生命根本不及那人的一节手指。略让杰克感到意外的反而是博士的镇静，是无畏，或是保有了一位长者的淡定。也或许是他与自己之前认识的马克博士有着很大不同。“让它们把枪放下。”
“好，希望你不要冲动。”云子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慌张，但她拿不出对策，更无权采取行动，一时双方陷入了僵持，四周的空气也变得凝固起来。
沉寂很快被身后富有节奏的击掌声打破，宫本一边拍着手，一边不紧不慢地从门后走了出来，脸上看不到一丝的惊慌。“声东击西，看来不是只有中国人才懂得孙子兵法上的谋略！”
宫本脸上的笑容没有多少表演的成份，显然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但在杰克听来这笑声却格外刺耳，尤其在原本鸦雀无声的室内。宫本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杰克并不认识他。不过他似乎是跑步过来的，站在那里气息还没有喘匀。
“我警告过你不要低估蕾米西斯人的智商，更不要低估他们的反抗意志，沉默的大多数，并不是全部，至少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这两个人不是。”
安德里斯的面色有些难看，他知道宫本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但他无可反驳，只能一声不吭的站在原地。如果可以，他肯定会用眼睛杀死那个给他制造麻烦且带来羞辱的人。但或许他永远不会明白，羞辱，其实是他自己造成的，因为他从来没有将眼前这个野蛮人当做人。
“谈谈条件吧，没有人想看到流血，但你应该知道如果我不点头，你不可能活着走出这个房间。”
“放我们走。”现实中的谈判不是漫天要价，宫本不可能放了所有的蕾米西斯人，但自己一定要把斯汀娜救出去。
“一个换两个，我们是不是有点亏！”宫本的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事实上他可以在心里窃笑，因为他必须保证马克博士的安全，却不等于有人可以将这里的秘密活着带出去。“好，但你得耐心的等一会儿，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激动，能做到吗？”
杰克点了点头，他不想伤害马克博士，也没有太多的余地可以选择，能够活着离开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宫本转向云子问道：“他们进来有多长时间？”
“不到两个小时，从那些西斯底里虫引发的骚乱开始。”
“好，那就按两小时算，也免得耽误大家的时间。”
云子朝抓着斯汀娜的两个守卫摆了摆手。“把她带去隔壁。”
“你们要做什么？”掐住马克博士的手指不由捏紧了一些。
“不要紧张，一会儿就好，我可以保证她的安全，但你必须保持冷静。”这一点，宫本始终做得很好，而这样的对手往往比那些怒目而视的敌人更可怕。
十分钟，或许还要少一些，但对于一个身处绝境，神经高度紧张的人却是一种煎熬。隔壁传来的一声惨叫，令杰克的手指不禁收紧，一道血线沿着马克博士的脖颈淌了下来。“你们究竟对她做了什么？”他甚至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冷静，冷静，不会有事，你看这里只有你一个人的手在发抖，相信我，她不会有事。”
究竟是谁的手在发抖？自己，还是卡萨洛？杰克感觉自己的大脑有些混乱！自己应该站在一个被称为神域的地方，为何宫本在这儿？而且就在自己对面。当年自己曾经亲手掩埋了宫本的尸体，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又是谁？
两名守卫架着斯汀娜走进房间。“你看，我说她会没事！你的手可以略微放松一点。”或许确实捏的有些紧，马克博士的脸已然有些涨红。
“卡萨洛、卡萨洛……，你在哪，我们在哪，这里为什么这么黑，你能不能去点盏灯。”杰克站在原地，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回答，但愿只是一场梦，能够醒来的噩梦。
“你在我身边，我可以感觉的到，为什么不回答？”一滴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滑落。
“我在……”
“我怕黑，帮我把灯点上好吗？”
“这没有灯，一会儿，一会儿我们出去就好了。”杰克知道斯汀娜现在什么也看不见，甚至精神有些混乱，因为自己也曾有过相同的经历，被迫抹去部分记忆的经历。或许这样对她更安全，只要可以保守住这里的秘密，或许宫本会兑现承诺，给她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他说的对，黑暗只是暂时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是谁在和我说话？”
“一个朋友，你不认得。”
“哦，是朋友就好。”显然她已经不记得刚刚发生的一切。
“对，是朋友。”宫本笑了笑，笑的很轻松，很自然。“好了，现在可以走了。”
“往哪走，我什么都看不见啊！”
“没事，不怕，我会让人扶着你。”单凭声音，听上去是那么亲切，仿佛是一个和蔼可亲的大哥哥正在安慰自己的妹妹。
乌云笼罩着天空，黑暗降临大地，没有一点星光可以为迷失的人指引方向，大海在狂风的怒吼中咆哮，海浪拍打着礁石，飞溅起一朵朵浪花。
“卡萨洛。”这是宫本第一次用名字称呼一个蕾米西斯人。“你看这脚下的岩石，无论海浪如何汹涌都不曾有一丝动摇，它代表着一种坚定的信念。”
“是。但我更敬畏大海的宽广和包容，不论岩石有多坚硬，数万年后，终究会被海水化做细沙。”
宫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波涛汹涌的大海，龙卷在海面上形成一道道水挂。小时候母亲告诉他，那是龙神在兴云布雨将甘露洒向人间，天空中的神明会主持正义；长大后他知道自由和正义要靠自己去争取，要有人用生命去维护。“如果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怎么选择？”
“我会坚持。”杰克明白宫本的意思，他不会让人活着带走秘密，斯汀娜可以走，而自己必须留下。
“你可以选择让自己忘记一切，而让她……”
“不，我会坚持。”
“为了爱？”
“换做你会怎样？”
宫本侧过头，朝云子看了一眼。“带她上来。”眼看斯汀娜双手摸索着爬到安格鲁的背上，杰克感到一丝安慰。他相信宫本会放过斯汀娜，毕竟杀掉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况且马克博士还在自己手上。
迎面吹来的海风夹杂着雨水打在脸上，斯汀娜顿时感觉清醒了许多。现在已经来到了外面，为什么眼前依然一片漆黑？“卡萨洛，我……”她想问，但是徒劳的。不会错，自己跟着海伦，而之后发生的一切，在大脑中完全是一片空白！
看着她脸上惊恐的表情，杰克已然知道她想说的。“过一会儿，适应一会儿就好了。”他宁愿相信宫本，因为自己了解他，他并不想曾经的自己那样心如铁石。
宫本点了点头。“确实需要一点时间，但我保证你会看得见。”
“谢谢！”和自己说的人是谁，是朋友吗？虽然看不见，但她可以感觉到四周的气氛并不融洽。不，事实上暴风雨中夹杂着一股杀气，不是和自己说话的那个人，而是在他的身后。
或许，当人的双眼无法看到时，其它的感观就会变得更为灵敏，或许……，但愿这只是自己的一种错觉。自己太过幼稚，太过任性，海伦说的没错，敌人确实太强大了，他们会使用很多种魔法，自己永远无法了解的魔法。或许除去上帝，已经没有人能够拯救他们。
“卡萨洛，我们一起走。”
“你先走，我还有点事。”
“不，我会在这等你。”
“哼。”安德里斯冷笑了一声。“你们最好不要在这里婆婆妈妈个没完，我不喜欢看戏，更不喜欢生离死的……”见到宫本瞪了自己一眼，安德里斯才忍住没有说下去。
杰克忍着疼痛，勉强抬起右手在安格鲁背上拍了一下。“走吧，迎着暴风雨的方向，我一会儿就会赶上来！”
“不，卡萨洛……不、不……”斯汀娜挣扎着想要下来，但她的眼睛看不见，耳畔已然是阵阵呼啸的风声，只有风声，她甚至无法听到自己的呼喊。
……
“我们已经兑现了承诺，你也应该放了博士！”
“好。”杰克点了点头，手微微松了松却没有立刻放开马克。虽然安格鲁驮着斯汀娜已经飞了很远，在暴风雨中只能看到一个隐约的小点，但是如果现在宫本派人去追，或许还可以追上。
“我很欣赏你的智慧和勇气，希望你可以留下来帮我。”
“帮你？帮你对付那些手无寸铁的人，杀害自己的同胞？”
“不。”宫本没有说下去，他不愿做出更多的解释，有许多事情根本无法做出保证，他甚至无法向自己保证。
安德里斯朝身边的面包脸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一丝冷笑。只见面包脸用手指在掌心点了几下，刹那，一道蓝光自身后腾空而起。“不。”杰克疯了一般地冲了过去。或许是有所准备，面包脸向后退了半步，他的动作却不像体形看上去那么笨拙。
人在陷入疯狂的时候，力量和速度往往能够发挥到极致，在第一下扑空后，杰克并没有放弃，用手在地上一撑，抬脚踢向面包脸的手腕。这次面包脸并没有避开，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遥控器掉在地上。
与此同时，杰克也感到自己的背后一阵冰凉，通常金属刺穿身体时都会有这样的感觉，脚下再也无力站稳，身体晃了晃，但他依然用尽最后一点力量，朝控制器的方向扑倒，指尖将将可以碰到，却无法将它攥入手心。
眼见蓝光在空中炸裂，绽放出一道红色的火焰，安德里斯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得意。他用脚踩住杰克的手，弯下腰将掉落在地上的遥控器捡起。“精神可嘉，但你很愚蠢。”
杰克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事实上，他知道在放开马克博士的瞬间，自己已经没有机会。但对他而言，重要的是可以让斯汀娜活下去，即便再有一次机会，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而当初，卡萨洛与自己做出了一样的选择。
血和着雨水殷红了身下的泥土，他尽了最后一点力量，让自己可以仰望天空，面向大海。杰克静静地躺在地上，期待着狂风暴雨能为自己做一次最后的洗礼，但在这一刻，他的灵魂却依然无法得到安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