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那条小村庄,建村只有百十年历史,据说是为了避清末乱世,我太爷爷由南雄珠玑港将举家迁徙至此地。略懂风水堪舆之道的太爷爷见得这里前临河而背靠山,河水向前蜿蜒千里而不止,便毫不犹豫在此地建村。
据闻太爷爷从老家带来了丰厚家财,立足此地之后又经多年苦心经营,倒是给后代留了不少宅地,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但总算是百亩良田,住宅一方,仆人数十,袁家上下生活还算富足安逸。可惜传到我爷爷的父亲时,袁氏家族里突然出现一场莫名瘟疫,爷爷当时只有十二岁,也病得将死,后来不知怎么又救活了。瘟疫过后,诺大的一家子只留下了我爷爷和他娘亲两母子。
我那曾奶奶虽然字不识,但为人敦厚老实,只可惜不善经营家业,短短几年下来,诺大的家业便被乡人蒙的蒙,骗的骗,最后只留下祖屋一间,草席一床,布衣几件。与我曾奶奶不同的曾爷爷,乃是一介乡绅,平日喜爱舞文弄墨,琴棋书画可谓样样精通,在其管教之下,我爷爷读过好几年书塾,平日又得父亲的亲自调教过,我爷爷胸中倒是有些许墨水,更是写得一手好字。眼见母子二人三餐不继,就要饿死之时,我爷爷毅然到镇里的米店谋了个帐房先生的工作,总算勉强养起了全家。日子就这样过着,转眼就到了爷爷的适婚年龄。
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对于贫贱家庭,也可适用这一说法。曾奶奶眼见着村里和爷爷同龄的都成亲生子了,心里自然是着急,可家徒四壁,吃了上顿顾不了下餐,又会有那户人家的女儿愿意嫁来。曾奶奶着实是又急又盼,但又无可奈何,急中生智的曾奶奶突然想起了一件往事。
话说曾爷爷在生那时,有一邝姓好友,生有一女,年纪和爷爷相仿,两小孩打小就玩在一起,十分要好。当时两家人交好,相互往来不绝,曾爷爷看这两娃娃倒是相配,便和友人商量着将来结成亲家,友人本就有此意,见太爷爷提出,自然答应了。当时曾爷爷还以正式礼数过了大礼,这桩娃娃亲就这么定了下来。曾奶奶想到这事,心里大喜,可转眼又想到,自老爷死去,两家早已断了来往,旧时两家确实门当户对,可如今袁家家道中落,对方还会指认这亲事么?
曾奶奶自己琢磨着这事,难受啊,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曾爷爷已逝,家中只有这么一子,不给繁衍下去,他日下到黄泉怎么面对列祖列宗。曾奶奶如是一连思索几日,更是茶饭不思,最后按奈不住,终于决定要到亲家那里瞧一瞧,若亲家家道亦已中落,说不定亲事还有转机。曾奶奶不及多想,自个兴冲冲寻着当年曾爷爷友人的家中奔去,几经周折去到人家门前,门还没进,门外的一番景象就让曾奶奶当时傻了眼。
曾奶奶呆呆站在人家门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地揉着,只见门前的空地上,铺满一张一张花花绿绿的纸币,一个妙龄少女正手持一叠湿漉漉的纸币,正逐张逐张铺到地面。地上密密麻麻的纸币,花花绿绿似足冥币,不少乡人路过时,凑眼一看,便即走开,可曾奶奶懂货,当年自己丈夫也有不少这些纸币,据说是从香港带回来的,叫做港币,虽然在此地并不流通,但在香港却是好使好用。
地上的港币一张接一张连连铺开,竟占有一个篮球场大小的地方,而那在铺港币的少女身旁,还有一箩筐湿漉漉的港币。望着地上的港币,曾奶奶又抬头看了看大门上的石匾,上面俨然写着邝宅二字。照此看来,不消多说,曾爷爷的旧友依旧富贵。看到此情此景,曾奶奶心里顿时阵阵哀痛,然转眼一想,此处居住皆是邝姓之人,这邝家未必就是老爷那邝姓旧友,曾奶奶踌躇一阵,又自个安慰了一番,终究不甘心,朝那妙龄少女走去,张口问道:“姑娘,这家主人可是叫邝时有?”少女放下手中的纸币,整理了下衣服,微微一笑道:“是啊。邝时有是我爹。大娘你认识我爹?”听到少女的话语,曾奶奶彻底蔫了下来,尽管曾爷爷生前曾多次说道,邝家绝不会失信袁家,但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钱币,曾奶奶彻底失去了信心,曾奶奶不相信,人心会敌得过金钱的牵绊,于是失魂落魄往回走,也不理会少女在后的呼叫。回到家中,曾奶奶终日茶饭不思,家务活儿亦不愿打理。望着娘亲此般模样,爷爷本以为曾奶奶劳累,略略慰问几句了事,然一连数日眼见娘亲神态萎靡,之后更是卧床不起,此时才慌了神,急急请来大夫,却被告知曾奶奶略有些体虚但并无病疾。
爷爷看着卧床不起的娘亲,那里肯信,非要寻那大夫仔细查看,断个明白。那大夫并不理会爷爷的要求,而是将爷爷拉到一边,告诫道:“后生,你娘确实有病,但非药石可治。”爷爷一听,浑身一震,冷汗直冒,急忙问道:“大夫,我娘究竟是何病?”大夫边收拾药箱,边道:“你娘乃是得了心病,心结解了,病自然就好了。”
心病?爷爷想不明白,娘亲究竟有何心病,竟如此失魂落魄。在侍候曾奶奶饮食时,爷爷将大夫的话原样告知了曾奶奶,又乘机追问了一下。曾奶奶嘴巴并不严实,一声叹息过后,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告诉了爷爷。
爷爷听得事情的来龙去脉,呵呵一笑,安慰道:“娘,这算啥啊?孩儿亲自提亲去就是了。”曾奶奶握着爷爷的手,语气担忧道:“孩儿,如今我家今非昔比,而对方却是如此富贵,虽然你爹说那邝家绝不会负我们袁家,但娘怕。。。。。。”爷爷打断曾奶奶的话语,拍着胸口道:“娘!别忧心,孩儿相信邝家并非嫌贫爱富。明日孩儿就亲去提亲,娘你就等着孩儿把媳妇抱回来吧。”
谁也没想到,翌日,爷爷那愣头青真的提着两挂腊肉,背着一袋白米,喜滋滋地就前去邝家提亲。说到此事,爷爷自个也不好意思笑了。
我好奇地问:“爷爷,莫非奶奶真的就是靠两挂腊肉,一袋白米娶回来的?”爷爷脸上露出一副幸福的表情,说道:“当然不是。腊肉那点玩意怎么能取到你奶奶那千金小姐。”爷爷这么一说,我知道其中定有故事了,死活缠着他说个明白。爷爷笑了笑,小喝一口茶,道:“鱼。是一尾鱼让我娶了你奶奶。”我疑惑了,问:“鱼?一条鱼能有什么了不起?莫非是一尾神鱼?”爷爷依旧满脸笑容,望了望我,道:“想知道?”我毫不犹豫地重重点了点头。
话说袁千象,也就是我爷爷提着礼物前去邝家提亲。袁千象见得邝家主人邝时有,表明了身份,邝时有甚是喜悦,将袁千象迎进屋内,按主次坐下,吩咐下人上了茶水糕点。二人稍稍坐了一阵子,邝时有问起袁家的境况,袁千象遂将袁家近年发生的事情,一一道之。
袁千象说罢,邝时有面无表情,似是惊讶但又带一丝恐慌,自言自语道:“竟真是如此啊!奇妙!”言毕,回头看到袁千象疑惑地望住自己,赶紧干咳了几声,开口道:“想不到离开此地几年,袁兄家中竟发生如此多事。事已至此,世侄也无谓再伤神。你娘可安好?”袁千象点点头,回答道:“多谢叔父关心,我娘身体安康。”
邝时有点点头,轻声道:“这就好,这就好。”说着,握着袁千乡的手,推心置腹道:“世侄,叔父与令尊交好,此般乃是兄弟情谊,今生今世皆不会变。此后袁家的子孙就是邝家的子孙,若袁家遇困难险阻,邝家定会全力相助。”说着,站立起身,走入内厅,不消一会儿,手捧着一锦盒,推到袁千象面前,打开。袁千象定眼一看,黄澄澄一片,竟是十数根金条,长约一中指,宽约一拇指,粗略一算足有百十两。邝时有将盒盖封上,轻拍着袁千象的手,道:“此乃邝家一点心意,世侄可用之购置房产田地,娶妻生子,重振家业。若不足够,可随时开口。”
袁千象见得这般金子,顿时慌了神,急忙摇手道:“叔父,侄儿今日前来,并非为图财。”邝时有迟疑一会,道:“那世侄今日前来,是为何事?”袁千象踟躇了一阵子,终于鼓足勇气道:“侄儿冒昧,今日是尊母亲之命,前来提亲的。”
邝时有听得袁千象的来意,站立起来,眉头深锁,也不再话语,只是不安地来回走动。二人如此沉默了一阵子,邝时有终于打破沉默,开口道:“世侄,当日邝袁两家确实定下亲事。但如今邝袁两家失去联系多年,邝某早已忘记此时。世侄,非邝某寡情薄义,望能理解。”袁千象想说些什么,然却又不知该说啥,他亦自知,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这般娃娃亲,若两家家境般配倒是可结成秦晋之好,然若一方家道败落,亲家定是结不成。
邝时有似乎看明白袁千象的心思,又开口道:“世侄,莫怪叔父语言不敬,今日就把话说开,如今袁家家道中落,邝某只有英阗一女,实乃心头之肉,实在不愿其吃苦。”袁千象一听,赶紧道:“叔父放心,此后我定会努力营生,不会让英阗吃一点苦头。”邝时有摇摇头,不再话语。袁千象单膝跪地,连磕三个响头,道:“叔父,千象自知无德无能,然家母为千象成亲一事,已忧心病倒,实在不忍累其受苦,望叔父念在旧时与家父恩情,成全这桩亲事。”说罢,两目炯炯直直望着邝时有。只见邝时有先是一愣,继而大笑起来,好一阵子才停止笑声,语气轻蔑问道:“世侄既有求与我,为何单膝跪地,这样合乎礼节?”袁千象摇摇头,不卑不亢回道:“叔父,先父曾道,袁家子孙的双膝只跪祖先,不跪他姓。今日侄子虽有求于叔父,但亦不敢忘记先父教诲,望叔父见谅。”邝时有背过身,试探问道:“世侄,若你愿双膝跪下,邝某兴许愿将女儿嫁于你,并赠黄金千两作嫁妆,助你重振家业,愿否?”
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试问世上有谁不动心?对于厄困已久,败落不堪的袁家,莫说黄金千两,就是百两黄金,已好比久旱逢甘露,完全足以重振袁家家业,更何况,邝时有愿将唯一的女儿下嫁袁家,只要忘记祖先留下的教诲,双膝跪下,金钱、女人、富贵,袁千象一下就随手可得,试问,有谁不梦寐以求?
那想袁千象啪的一声站立起来,用力抖了抖膝盖的灰尘,唾了一口,语气坚定道:“不愿!”邝时有似乎料到袁千象会一口回绝,依旧气定神闲,逼问道:“着实不愿?”袁千象斩钉截铁道:“不愿。叔父既无心,侄儿亦不强求,就此告辞。”说罢,掉头就要走。
“慢着。莫非你不愿取英阗为妻,不愿重振袁家祖业?”邝时有声如惊雷,厉声喝问。袁千象看也不看邝时有,开口道:“愿!但家父有言,袁家子孙的双膝只跪祖先,不跪他姓。叔父强迫,侄儿唯有告辞。”
只见邝时有回过身,快步上前,双手抓着袁千象的双臂,神情甚为高兴,轻叹一声道:“单膝跪地,两眼杀气。好!虎父无犬子。当日邝袁两家确实已结了亲家,邝家至今未敢忘记,然。。。。。”邝时有话锋一阵,两眼直勾勾望着袁千象,道:“世侄有所不知,袁家败落,此般乃命数,袁兄二十年前已算到此事,并告知邝某。更何况世侄今日前来提亲这般小事?”望着袁千象满脸的惊愕,邝时有继续道:“也尽在令尊之把握。”
这般究竟是何情况?为何邝时有道一切皆在父亲的掌握之中,家境败落、娶妻成亲之事,过世的父亲怎么会早已知晓?袁千象实在无法想象,亦不敢多想,想向邝时有问个明白然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只能干着急。
邝时有欣慰地拍拍袁千象的肩膀,将其引到座位上,轻声道:“邝袁结成亲家,乃是天意之事,邝某从未想过食言,只因令尊曾告诫,若世侄无德,见利忘义,则结亲之事不足再道,因此邝某才故意为难,欲一试世侄的德行。”袁千象一听,大喜,道:“那叔父与先父当年许下的承诺,是否兑现?”“兑现。婚嫁之礼数、用品,邝某早已备妥,只等世侄前来提亲。”袁千象急忙拜谢道:“谢叔父成全,千象此后定会好生照料英阗,绝不。。。。。。。”
邝时有打断袁千象的话语,道:“莫急,当日许下这门亲事之时,令尊曾与叔父约定,必须世侄前去成就一事,方可成亲之事。”袁千象料想自己的爹爹总不会出难题为难自己的儿子,遂毫不犹豫地一拍胸脯,慷慨激昂道:“叔父与先父之约,尽管道来,千象定当竭力完成。”邝时有诡异一笑,道:“袁兄只道,需世侄捕一尾龙塘鲤,作为聘礼。若不愿意,则赠黄金百两了事,邝袁两家从此再无瓜葛。”
“曾爷爷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能预知未来?那后来又怎么样了?”我好奇问道。爷爷神色闪过一丝慌乱,脸上笑容收起,转而为暗淡,摸着手中的茶杯不再话语。我一看爷爷神色不对头,问道:“爷爷,咋不说话了?后来怎样了?”爷爷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个怪异的神情,嘴里吐出一句:“后来,爷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