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繁华的老城
戴彰勋又像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一般,新官上任,微服私访这道程序是必不可少的。戴彰勋也不例外。在吃完简单的早点之后,他把金旺、肖化南和周青山叫了过来。
戴彰勋说:“我们到这儿已经是第三天了,不能总是坐在衙门里了解情况。该到城内去看看啦。”
“坐在衙门里了解民情,可谓是管中窥豹啊。”金旺文邹邹地说。
戴彰勋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书看的不错,知道措辞啦。”
周青山道:“卑职去叫衙役们。”说完,他就要出去。
“不行!”戴彰勋喊住了他,“穿着官服,大摇大摆地下去,能了解古城的情况么?”
“大人,那咋出去嘛!”周青山还不了解戴彰勋的办事风格。
“先听听我这约法三章。”戴彰勋说。
“大人,哪‘约法三章’?”周青山忙问。
“第一,我们换上便装,装扮成客商,微服私访;第二,不许暴露我们的身份,否则诸多事情难以了解;第三,不许叫我‘大人’之类的官称。都记住了吗?”
周青山不解地问:“不叫大人,那我们怎么称呼您呢?”
“你真笨。叫‘老爷’不就行了?这已经有过很多次了。”
金旺颇有经验地答道。
戴彰勋继续说:“还有。肖化南,你就不要跟着我们了。那样人多太扎眼,有金旺保护就足够了。”
肖化南有些着急:“杨大人叫卑职贴身保护您呢!”
“这老城都是商民,哪有那么多凶险?用不着的。”戴彰勋笑着说。
金旺打趣儿地接了一句:“以前没有你肖队长的时候,都是我在保护老爷,啥时候出过事儿?”
金旺说完,晃了晃他那小笸箩般的拳头。
肖化南无奈地摇了摇头。
古城醒得特别的早。两条小河儿紧紧地围绕着多伦诺尔城。这两条小河分别叫东西鸳鸯河,是从草原深处流淌下来的。河水非常清澈。小河边芳草萋萋,河底细沙粼粼,让人一望便有一股想赤脚踩上去的冲动。两条小河蜿蜒向东北流去,最后抱在一起拥入滦河。不过,这两条看似美丽温柔的鸳鸯河也有它暴戾的一面。每逢雨季,它便站到了内地山区河流的队列里,奔流咆哮。洪水卷走了人畜,冲毁了道路桥梁。因而,商民们在这座老城建起了几座龙王庙,用来镇住河水。
早晨的太阳半睁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瞪瞪地爬上了山丘,越过了树梢,让鸳鸯河环绕的古城逐渐热闹了起来。慢慢地,城墙、街面以及所有店铺开始泛起了光亮。美丽的古城从这个时候才开始真正地苏醒过来。
多伦诺尔古城分为新旧两个城区。老镇子叫兴化镇,在城区的南端。兴化镇是在康熙三十年(1691年)就建立起来的,它东西宽两里、南北宽四里,建有新盛、福盛、义合、兴隆、富善、永乐、太平、仁和、承恩、棋盘、永盛、惠安、永安十三条商业街道。在城市的北端,是新镇子,叫新盛营镇。雍正九年(1731年)五月,外蒙古的二世哲布尊丹巴活佛为躲避准噶尔部大小策零的侵扰,奉旨迁居到多伦诺尔善因寺居住了十年,随身还带来了大量的随从、王公贵族和商人。乾隆六年(1741年),二世哲布尊丹巴活佛自多伦诺尔善因寺迁回喀尔喀蒙古,遗留多伦诺尔的随从及商贸民众非常之多。为了安置喀尔喀蒙古的这些商民,于是,多伦诺尔厅在此又建新营,即新盛营镇。新盛营南北长二里,东西宽一里,有柔远、宁人、阜财、裕本、通利商业街道五条,只不过现在这些街名大都更改了。多伦诺尔抚民同知署就坐落在新盛营镇的北端。
在这座古老的商城里,娘娘庙、城隍庙、会馆、清真寺、关老爷庙、牌坊、戏台、商号、民居、衙门鳞次栉比,那些山西风格的灰色陶瓦、蒙古风格的蓝色琉璃瓦、伊斯兰风格的绿色琉璃瓦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令人炫目的光芒。
一条清浅的小河自西向东,穿城而过,潺潺的流水把古城一分为二。多伦诺尔城墙虽不太宽阔,但城门上衬着古老的城楼。城楼是乾隆年间建的,锈迹斑斑的铁门,还有那早已看不清字迹的门额,依稀看得出当年威武的模样。西北城门下宽宽的鸳鸯河河面上横着一座宽大的桥。大桥以石为墩,用圆木搭建。这里是出城的主要通道,汇宗寺、善因寺的活佛、喇嘛们进城就是从这里通过的。城门边还有守护城门的绿营兵盘查着过往行人。
鸳鸯河外的大草滩上,摆列着许多临时搭建起来的各式蒙古包和帐篷,白皑皑一片。那是远道而来的蒙古人临时歇息的地方。远处,蒙古人赶路用的牛马在散放着,数以千计。或许是生活习惯的不同。蒙古人大多起的比较早,缕缕炊烟漂浮在蒙古包周围,奶茶的飘香就连城内都闻得到。
醒来的木桥上,开始有了一两个早起的商人。逐渐,城外的蒙古人、天南地北的商人、马贩、牛羊马驼以及采办生活用品的喇嘛们从各个城门涌进了城里。
戴彰勋他们三人换上普通客商的衣帽后,出了同知署,顺着马市街一路向南走去。在这条街上,商铺、票号、饭馆、作坊等沿街铺展开来,没有一块空闲的地方。商铺里蒙古人喜爱的铜器、茶叶、绸缎、蒙古靴、皮货、马鞍子等商品玲琅满目。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吆喝声、叮叮当当的驼铃声,响成一片。
街上,人满为患。推着独轮车运送货物的搬运工像一道洪流,时常阻断交通。有些壮汉干脆赤膊上阵,扛着一个个大包货物在人群中穿绕而行。
“您受累了,让让。”
“油着,油着,别弄脏了您!”
搬运工们连连大声吆喝着。
戴彰勋他们不得不经常为这些人让路。
戴彰勋走南闯北,还没见过这么热闹的街景,就连享誉东北的公主陵都相形见拙。他颇有些惊叹地说:“到底是‘漠南商埠’,做生意的人还真不少呢!”
周青山赶紧接过话茬:“这算不得什么。早在咸丰、同治年间,咱多伦诺尔城有二十万人口,商业六十三行,几乎都是商民。这些商人来自五湖四海,以山西人最多。那时候的商业旺季,连人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可现在,只有十三万人了。”
金旺搭了一句:“我看现在就够挤的了。”
“山西人最多?”戴彰勋思量了一下,又说,“是啊,山西人的传统就是经商。记得雍正先帝曾经说过‘山右商贾居首,其次为力农,再次者谋入营伍,最下者方令读书。’”
金旺有些不解。周青山接过来解释:“这句话的意思是山西人把经商做生意放在首位,把务农放在第二位,做工当兵排在第三位,第四位才是读书。要么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山西人不出大官呢?这在我们多伦诺尔也是一样的,其他的地方正好相反。”
戴彰勋听罢,点了点头。心想,不能只让商人们埋头赚钱,应该让他们多读读书,多了解一下外面的世界,以便更好地推动商业的发展。
古城虽然繁华,但城市道路并不好走。从抚民同知署出来,这一路上的街道歪歪斜斜的,其间还分布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坑,加上近来连绵的秋雨,水深没膝,牛车、驮带货物的马驼在泥坑中艰难地行进。想必是当初商人们都忙着赚钱,抽不出时间认真设计城市的排水系统罢了。戴彰勋说道:“如此繁华的城市,会有如此不相称的街道,待明年春后一定得好好修一番了。”
周青山解释说:“这道路下面是有石条和排水沟的。由于已经有二百多年了,两旁的商铺盖了又修、修了又盖的,泥土早就遮住了石路。”
戴彰勋问:“你说是下面有石路?”
“是呀,整条街都有的。”
戴彰勋说:“这就好办了。明年开春,我们抽调人手将它们挖出来重新铺上就是了。这样一来。可以省却不少的银子呢!”
“这样一来,古城可就又重现它的雄姿了。”周青山兴奋地说。
戴彰勋三人裹在人流当中,沿着泥坑边上干燥的小路,也像那些牛车、马驼一般,艰难地向前行走。
忽地,一群喇嘛骑着快马从泥坑中飞驰而过,泥水溅了路旁行人一身。行人们纷纷咒骂着,喇嘛们头也不回。如此霸道,是因为他们在城市里有很多的房屋出租给商人们经商——他们是去收房租的。也许,这些喇嘛才是这座城市的主人,而商人们永远是客籍。
走出不远,一个蓝色的商号幌子映入眼帘,幌子上面绣着五个白色的大字:富盛永商号。
戴彰勋暗自琢磨:富盛永商号?咦,咋这么熟悉?哦,终于想起来了。那是到达多伦诺尔城前一天晚上,在二豪镇碰到的商人刘三银的商号。
“走,我们进去看看。要记住咱的‘约法三章’啊!”戴彰勋又嘱咐道。
金旺说:“我没问题,就看周主簿了。”
三人走进了富盛永商号。原来这是一家绸缎鞋帽庄。它经营的种类还真不少呢。有汉式布鞋、绸缎布匹、蒙古祥云靴子、礼帽等等,还有不少羽毛纱、西方毯子等俄国货。
店伙计殷勤地跑了过来:“客官,您需要些什么货物?”
戴彰勋看了看货架:“那就来几双鞋吧。”
“客官想要哪种样式的?”
“随便。”戴彰勋说。
“好咧!”
店伙计忙奔到柜台里抱出几双鞋,不厌其烦地为他们换了起来。
“你们掌柜的可在?”戴彰勋明知故问。
店伙计蹲在地上为戴彰勋换鞋,头也没抬,答道:“没在,往京城赶趟子去了。”
“哦。”
店伙计顺口说:“掌柜的在急着处理货物。估计他回来时,我们的货就处理的差不多啦。”
“处理货物?为什么?”戴彰勋连问。
“可能是北面马匪给闹的,生意不好做了。行情不好,货物就容易积压,必须得加紧处理。听说,我们掌柜的老乡——天意德商号掌柜的,叫王兰田,他赶趟子时碰到了陶匪,已经被他们给抢了啊。”店伙计有点惆怅地答道。因为店伙计从山西来这里学徒已经三年,处理完货物便可回到日思夜念的老家,但那时他已经失业了。
“原来是这样。——来,金旺、青山,你们每人选一双。”戴彰勋说。
“真的?”
周青山抱着一双高腰靴子喜滋滋地问道。周青山虽贵为正七品,在其他地方都是一个县太爷了。可在这尽是商人的老城里,却显得非常寒酸。更何况前一任同知至今还欠着他半年多的饷银呢。
从富盛永商号出来,戴彰勋吩咐道:“记住天意德商号和那个叫王兰田的掌柜的,我们一会儿去看看!”
周青山想了想,道:“王兰田我听说过,但不认识。他的天意德商号应该在山西会馆那边。”
在新旧营分界的地方,是一条不知名的小河。一道精美的小石桥跨河而过,将新盛营镇和兴化镇连接了起来。石桥西边有一座非常壮观的城隍庙。庙前,一座巍峨的大牌坊立在前面,庙门两侧还有一对硕大的铜狮子,威风凛凛的。城隍庙的对面便是一溜规模很大的铜匠铺,叫海桑岱、翁楚克、巴彦台、呼钦诺姆图等,名字起得怪怪的。
周青山解释说:“老爷!这些店名都是蒙古语。因为他们的主顾都是蒙古人,所以要他们看懂才行。”
走到近前,听见里面传出一片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好不热闹。三人被吸引了过去。原来,这里正在制造铜佛像。旁边,有几个茶座,几十个蒙古人和喇嘛在喝茶。这些人都是等着取货的主顾。从没有见过喇嘛的金旺使劲地往里挤,想看个稀罕。
周青山说道:“这里是铜匠铺集中地带。多伦诺尔素有‘铜像之都’美誉,来自山西侯马等地的工匠众多、手艺精湛。这些铜匠铺可以制造小到几寸、大到五十尺的铜佛像及各种蒙古人喜爱的生活用品。听说,这些佛像最远都销到西藏的布达拉宫呢!”
“我在东北时见过这里制作的铜佛像,很精致的。如此大的规模,‘铜像之都’的美誉,看来没起错。”说完,戴彰勋又看了一会儿,便催促着继续往前走。
西面,就是国内最大的的牛马市场了。一群群等待出售的马匹、牛羊聚集在那里,羊欢马叫,响成一片。深秋正是牲畜膘肥体壮的季节,也是商人们最忙的季节。那些马贩子、牛贩子和掌柜的、伙计们以及跑生意的牙纪匆匆地在牲畜群里穿梭,急切地与天南地北的客商们做着交易。当然,这里只是牲畜交易的一个缩影——大批牲畜还在城外呢。不过,戴彰勋有些不习惯,因为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腥臊气和牲畜粪便的味道。这些当地人却不以为然。
“这些牙纪都搭着一张羊皮,用手比划啥呢?”戴彰勋望着这些做交易的人,有些不解地问。
周青山说:“这叫‘掏麻雀’,也就是用隐法做交易,怕被同行听见。这些人将羊皮搭在胳膊上来回寻找买主。如果买主相中了货物的,可以上前讨价还价。两个人将手藏在羊皮底下,卖着先开价,买着摸手还价。这种手势的数字是,伸拇指表示‘一’;伸无名指与小指表示‘二’;伸小指、无名指和中指表示‘三’;伸小指、无名指、中指和食指表示‘四’;五指全伸表示‘五’;伸拇指和小指表示‘六’;拇指、中指、食指掐在一起表示‘七’;伸拇指和食指表示‘八’;伸出食指做够状弯曲表示‘九’;出一拳表示‘十’。比如买两匹马要十五两银子。那就先伸一拳,再五指全伸就是了。”
戴彰勋听完,觉得颇有意思,他一边走,一边比划着。旁边的生意人看了都在笑,那眼神分明是在说:哪里来的青瓜!
戴彰勋有些窘迫。忽然间,他突然发现了什么:“好像喝酒时的划拳行令就是这个样子吧?”
“就是。早先的商号掌柜的怕学徒们忘记,便让伙计们用这个做游戏,后来竟然跑到酒桌上去了。”
戴彰勋转移了话题:“这么多的牛马啊。青山,这里每年的牲畜成交量是多少?”
“老爷,户部衙门算计过。以去年的成交量为例,有马十三万匹,牛十万头。羊恐怕是统计不过来了。光牲畜交易税收这一项就有五十多万两白银呢。不过,今年北部蒙旗的大批牛羊都难以赶运到这里了。否则,今年的税银还要多呢!”周青山回答着。
五十多万两?戴彰勋心里飞快地计算着:如果今年能保证这五十万两的牲畜交易税,其他诸如盐税、木税等再凑上十几万两,便可轻松地完成杨总督交给的第一个使命。可关键是今年能否保证牲畜交易税不再下滑。
戴彰勋问:“以你的经验,在不增加商人负担的情况下,如何提高牲畜交易税?”
周青山蛮有把握地说:“只要商路畅通、市面不乱,税赋立刻就能上去!”
“市面不乱?来上任的路上碰到刘三银时,他也是这么说的。看来这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戴彰勋暗忖着。
在牛马市场的东边,则是堆积如山的羊毛,颇为壮观。这些堆积如山的羊毛主要是供应城内数以千计的制毡局、制毡作坊以及毡靴、毡帽作坊的。羊毛现在大都在晾晒,河滩边,白茫茫一片。这时候,多伦诺尔的作坊行业工人多达两万人,其中,羊毛加工作坊工人竟占了一半以上。
再往南,是一片规模很大的驼店,一队队骆驼和驼夫进进出出,忙于装卸货物,这就是著名的驼场了。最早的时候,朝廷不允许商人们在蒙地建筑固定用房,而经商和住宿又是商人们所必需的,但寺庙可以例外。汇宗寺的活佛们抓住这一机遇,在城里建造了大量的房屋租给商人们使用。眼前的这座大驼店就是阿嘉活佛的。
“老爷,我们到驼场去看看,那里收租的喇嘛很多呢。”说着,周青山还要往里走。听到有喇嘛,金旺也来了兴趣。
戴彰勋说:“在外面看看就行了。我对他们收租的事情不感兴趣,咱转转别的地方吧。”
周青山想了想:“那就去山西人开的会馆吧!”
“好!”
刚拐过兴隆寺街口,只见前面的一座大商号门前围着一大群人。淡淡的烟雾从人群中间飘了出来。难道是着火了不成?这里可是繁华的商业中心啊!
戴彰勋加快了脚步,跑了过去。
挤进人群中间才发现那里摆着几只纸烟箱子,烟箱子上赫然印着“樱花香烟·大日本制造”的字样。而且,其中一只烟箱子不知为何燃烧了起来。这时,从三井洋行走出来一个买办模样的人,他对着人群喊道:“我们洋行的纸烟发霉了,上面让我们处理掉,大家离远点,别烧着!”说完,他又用火柴随意地点了一把火,转身回到了洋行里。
旁边几个围观的叫花子见只烧着了烟箱子的一角,他们走上前来踹散了烟箱,白花花的纸烟散落了一地。随后,小叫花子们你一包我一包地抢了起来。
一个年老的商人随手捡起滚落在脚边的一包烟,抽出一支,凑着烟箱子上的火点燃,新奇地吸了起来。
围观的人见状,也随着那几个叫花子上前哄抢纸烟。
那个年老的商人边吸边说:“嗯,这洋烟味道还不错呢!”
另一个同样也在吸着纸烟的商人说:“高掌柜的,可不是嘛,咱原以为这洋玩意儿哪有我们的旱烟好抽?谁知,味儿还真正,一点儿都不呛人。”
旁边的人也附和着:“这还都是发了霉的呢!要是好烟的话,肯定会更香。咱以后还抽啥旱烟啊?抽这个得了!”
“不光是洋烟,他们还有‘洋取灯儿’(火柴)呢。你们还没试过吧?那玩意儿可比咱的火镰好使多了,一划便着。特别是夜里的时候,方便得很哩。”
“夜里方便?你是不是天一黑就钻老婆被窝啊?”另一人逗道。
那个说走了嘴的人憋得满脸通红。
………
戴彰勋听着他们的对话,也笑了。他问周青山:“你们这里以前不抽洋烟吧?”
周青山回答:“我们这里的商人们主要是抽山西曲沃的旱烟,也有不少满洲女人抽东北旱烟的。洋烟谁抽它啊?没人认得。”
戴彰勋微微地点了点头,心想:洋买办们倒是很聪明,竟然想到这个点子。
“走吧,这是洋商们在推销自己的货物。”戴彰勋说。
“推销自己的货物?”周青山有些不解地问。
“你呀,好好看看,那些纸烟发霉了么?这里的人根本就不接受这种烟。洋商们不这么做,你们会抽吗?”
周青山恍然大悟,接着又有些气愤地说:“推销?还在推销自己的货物?这些年,洋行可把咱害苦了!”
“为什么?”戴彰勋问。
“这些洋商仗着我们官府管不了他们,便运来烟膏子,也就是鸦片。在城东的三道街,他们经营的烟馆、妓院遍布。鸦片这东西,人们一经沾引,极难戒掉。大财主们财力雄厚,吸食一些动不了根基,顶多破一些财。咱城内占多数的中小商人可就不行了。他们有了烟瘾之后,鸦片很快成了他们的催帐鬼,很多商号都因此倒闭了呢!”
“那我们同知署采取过啥措施没有?”
周青山回答:“措施是采取过,可那些洋商咱惹不起。同知署只好召集中医局的老先生们,配制了好几种戒烟方子,强制一些人戒掉。烟馆的老板们一见,来了个‘五天白抽大酬宾’。商人们经不住烟馆的招引,戒掉后又返了回去。所以,收效甚微。”
戴彰勋怒道:“这简直是在祸国殃民!”
“这主要是让日本人给弄的。”周青山说。
“日本人?”
周青山说:“在这些洋行中,倒腾大烟最厉害、开设烟馆和妓院最多的就是日本人!”
“这小日本,弹丸之地,物产无多。弄了个‘明治维新’,效法西洋,实施变法,国势强盛起来。但之穷兵黩武,占我台湾领土,吸我膏脂不说,还要用鸦片来毒害我商民!我们回去后,得想个法子,这么下去可不行。”
说完,戴彰勋一转身,一个蓬头垢面、衣衫单薄的老太太领着几个骨瘦如柴的孩子横在他的面前。她们伸出干枯的双手在央求着:
“老爷,赏个小钱吧,我们都快饿死了!”
“行行好吧……”
“去去去!”金旺和周青山几乎是在异口同声地喝道。
“慢着!”戴彰勋瞪了他俩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了几个铜钱。但还没有递过去,却忽地围上了一大群要饭的。戴彰勋有些不知所措了。
“到底怎么回事?怎么有这么多要饭的?”
戴彰勋在打发完这些叫花子之后,问周青山。
“回大人,不,回老爷,”周青山急忙改口,“是这么回事儿。今年,咱山西、直隶一带发生大旱,赤地千里,颗粒无收,饿死了很多人。没死的也活不下去了。这些流民听说咱这里土地肥沃又是日进斗金斗银的好地方。于是,他们就成群结队地到这里来要饭或想找点干的。来找点干的也行,咱们这个地方有钱也缺人手,尤其是缺少大量的牧工和作坊工人。各家商号确实帮了很大的忙,许多人都在这里安顿下来。可是,消息传回了他们老家,这下可好,都整村整村地来到这里。我们安顿不下了。这些人也只好栖息在各个庙里、商号的房檐下。咱同知署只能每天施一次粥,唉!管不过来了啊!”
“青山,你估计这些流民能有多少人?”
“我们粗略算计过,大概有四五千人吧。”
“这么多啊!”
戴彰勋望着他们枯瘦的身体和缕缕破衣,心里有些难过。天都快冷了,栖息在各个庙里、商号的房檐下怎么过冬呢?
走着走着,路两边的商铺整齐高大了起来,脚下的土路也都变成了整齐的红色大方石路。大方石上散布着一道道深深的车辙印,那是无数辆拉运货物的老牛车累年积月碾压出来的。戴彰勋在想,赵州桥上只有一条车辙印,就已经显示出洨河两岸的繁华了,而这里竟有无数条!
不一会儿,他们三个人就到了山西会馆。
“嗬!倒挺气派的。”金旺又重复着他在直隶总督府门前说的那句话。在他看来,这座山西会馆比直隶总督府还要富丽堂皇。
只见山西会馆前有一个诺大的广场,这在寸土寸金的商城可是少见的。还没走到山门前,就见一组高大的牌坊扑面而来,中间的一座最大,上面挂有“伏魔宫”的匾额。旁边的两座较小的则挂着“左通”“右达”的牌匾,这预示着山西商人商业“通达”。穿过牌坊便是山门。山门,在纷乱的商业街当中,显得巍峨、布局讲究。
戴彰勋心想,难怪都说山西人有钱,就连一座山西商人聚会和娱乐的地方都建造得如此气势逼人的。
山门前,一对硕大的石狮子坐在高高的基础上。它们瞪着圆圆的双眼,注视着每一个进进出出的人。这对石狮子,有人做过考证,说它绝对不是他们这个时代的物件。极有可能是早期的晋商们从附近的辽代墓地拉回来的。
走过四层台阶的山门,迎面便是一座精美的戏台。戏台呈“凸”型,两根圆木支撑着屋顶,台楣上伸出两个六角形的门簪。门簪上面雕着一对笑呵呵的兽头。此刻,这里正在唱戏,戏台前挤满了戏迷。戏唱到情深处,引来台下一片片喝彩。
这个凸字形的戏台咋这么熟悉?对了,在辽宁海城也有这么一座,戴彰勋在那里见过,只是没有这里的华丽壮观。戴彰勋暗下思量。
主簿周青山开始摆弄他的学识了。
“大人!”
“你忘了‘约法三章’了?”
“哦!”周青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瞧我这记性!老爷,您瞧。这种凸字形戏台在咱大清国是独一无二的,台口有两根珍贵的大楠木柱子支撑,好让戏迷们从各个角度都能欣赏得到。而且,戏台上面的结构是蜗牛式的,它与台板下面的多个大瓮相对,传音性能很好。晚上这里唱戏时,全城都能听得到。还有戏台旁边挂的那个大铜镜,晴天的时候都能看见北面的汇宗寺和善因寺呢。您再看台口前悬的那个匾额‘水镜台’了吗?这是大书法家傅山到这儿给题的,多漂亮,咱这辈子是写不出这么漂亮的字了!”
精于书法研究的戴彰勋说道:“傅山写的?不太可能吧。”
“真的,山西的商户都这么说。要不谁能写出这么漂亮的字呢?”
“那我问你,傅山是哪年谢世的?”戴彰勋说。
“这个……我不大清楚。”
作为同知署“学识渊博”的主簿,周青山有些窘迫。
“那这座山西会馆是哪年建起来的?”
“乾隆十年,这我知道!”青山抢着说。
戴彰勋笑了笑,接着道:“那我告诉你吧,傅山是在本朝康熙二十三年去世的。而这座山西会馆是他的孙子——乾隆皇帝时期建造的,两者相差六十年。傅山去世的时候,就连这老城恐怕还未建起来呢。你说,死去六十年的人怎么会到这里题字呢?再说,这样的戏台,在大清国并不是独一无二的,在辽宁海城也有一座,只是没它壮观,金旺见到过的。”
金旺见戴大人戳破了他的话,指着周青山笑得前仰后合。青山更不好意思了。他喃道:“我们一直认为是傅山先生写的,我还临摹了好几年呢……小的真是孤陋寡闻啊。”
“这字是傅山写的不假,估计是晋商们从山西带过来的。应该是先有字,后有戏台的。”戴彰勋说。
“原来是这样的。”周青山说。
戴彰勋看到青山一脸的窘像,哈哈一笑,给了他一个台阶下:“这里唱的是什么戏呀?我不太懂,你说给我听听。”
见戴彰勋大人“请教”自己,青山似乎又找回了自信,继续滔滔不绝地讲:“这里唱的是山西梆子。山西人嘛,就喜欢听这个。那边的直隶会馆,唱的是河北梆子。他们两家较劲着哩。这里唱的本子大多是《三国演义》里关于关公的的事儿。关公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可不一般呐,后面就有供奉关公的大殿。山西人供奉关公,无非有这么几个原因。一是因为关公是山西人,这么有名的英雄,直隶人可比不上;二是因为关公是‘武圣’,山西商人做生意都希望得到他的保护。在每次出草地之前,掌柜的都要带着羊把式和牧工们前来祭拜的。还有,山西商人做生意,订买卖契约,都要到关公面前去发誓许愿,让关公做个证;三是山西商人背井离乡、浪迹天涯做生意,供奉关公可以淡化思乡之情呢。这样一来,无形中使关公成了‘武财神’。于是,各路商人也纷纷效仿。咱们多伦诺尔有四千多家商户,山西商户就有一千多家。别看只有一千多家,这些商人大多是大商号的掌柜,特别有钱。为了提高自己的声望和商号的名气,他们都争着请戏。您想,一年只有三百六十多天,一千多家商号,轮的过来吗?”
“精明的商人,他们是用请唱戏这个办法来提高自己会社的知名度的。”戴彰勋有些似懂非懂。接着又说,“是不是什么戏都可以唱呢?”
“可不是呢!”周青山继续说,“这里唱的都是关于关公的戏,但不能唱《走麦城》这出。”
金旺似乎也听得入迷,忙问:“咋不能唱?”
周青山见刚才笑话自己的金旺也“请教”自己,便自豪地说:“是这样的。早些年,这里从京城请了一帮著名的戏班子,是唱关公折子戏的。一天,唱到《走麦城》这一出——也就是关公一生走到绝境的时候。这时,那个扮演关公的武生正在念白。忽然,后台的两个戏子不知为什么打了起来。其中一个拿起茶壶就砸向另一个。那个人一躲,您说巧不巧,‘呯’地一声,茶壶正砸在台前唱戏的那个武生脸上,血流如注啊,差一点给破了相。”
周青山好像是自己亲眼见到似的,连划带比着。他顿了顿,接着道:“第二天,因为头一天的缘故,接着演。可是,扮演关公的另一个武生一亮相、一转身,‘啪’地一声,掉到台下去了。这么高的看台,能不摔断腿么?大家这才意识到,关公不爱听了!于是,山西商人们又是烧香、又是磕头、又是上供的,从此再也不敢唱《走麦城》这出戏了。”
“原来还这么有说头。咦?怎么后面也有唱戏的?咱们去瞧一瞧!”戴彰勋奇怪地说。
周青山没有回答,一溜烟子跑了过去。
不一会儿,他又跑了出来。
“大人!不,老爷。我给您找了一个座位。那里是小戏台,是商务会会董们和达官显贵们看折子戏的地方,一般的人可不让进。”
到底是衙门的官吏。能在这样一个地方找到座位,不容易了。戴彰勋和金旺随着周青山向后走去。
周青山边走边说:“老爷,这儿原来的商务会议事的地方,但终究是山西人的地盘,直隶人不满意了。他们说,‘我们也有直隶会馆,那规模不比你们的小。为啥商务会要设到你们山西会馆那儿?难道是我们直隶人不如你们山西人吗?’为了搞好关系,两家坐下来商谈,核计另外找了一个地方盖商务会,好显得公正一些。于是,商务会新址选在了直隶会馆对面。自从商务会盖了新房搬走后,这里就成了唱折子戏的地方了。平时,这里也议定一些山西商帮内的大事。遇到急事,他们也集中到这里。在过年、正月十五、端午、中秋时节时,他们也在这里酬神待客、联络乡情的。我的祖上就是山西人。”
三人从小偏门进入了唱戏的地方——小戏台。
“老爷您请坐!”这回,周青山彻底记住了“老爷”这个称谓。
伺候局的小二很快就在桌子上摆上了瓜子干果和茶杯茶壶等。
“你们也坐吧,老是站着,别人总是看着我们。”戴彰勋说。
金旺大大咧咧地坐下,顺手抓起一把瓜子嗑了起来。但周青山不太敢,欠着身子,只坐了半个凳子。
戴彰勋坐定后,打量了一下四周,这真是一个优雅的好去处。这是一个好像四合院之类的建筑,只是两侧没有偏房,而是两列长长的回廊将前后连接了起来。小戏台对面是五间大房,打开一扇扇折叠的门后便成了大看台。两侧的回廊设有看座,此时,这里摆满了桌子。那些山西的有钱人和达官贵人们正嗑着瓜子、嚼着干果,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西厢记》。小戏台不高,四周的人看得很舒服。
“嗯?戏台两旁摆两个大水缸干啥?”戴彰勋悄声问道。
周青山急忙接道:“老爷,那是酒缸。装的是山西杏花村运来的汾酒,其中一缸是竹叶青,是贡给关公的,闻着可香了,但没人敢喝。”
“呵呵,你要不解释,我以为那是救火用的水缸呢。”
戴彰勋也好久没看戏了。再加上走了大半个老城,有些累了,这会儿算是忙里偷闲吧。
台上,扮演张珙的小生唱道:
无限春愁横翠黛,一抹娇羞上粉腮。
行一步似杨柳风前摆,说话儿似莺声从花外来。
似这等俏佳人世间难再,真愿学龙女善才同傍莲台。
庸脂俗粉多如海,好一朵幽兰在空谷开。
俺张珙今日把相思害,再对长老说开怀。
…………
戴彰勋正津津有味地欣赏着。
忽然,小戏台对面正座上有人喝道:“停停停,什么呀这是!快唱《崔莺莺夜听琴》那出儿,要小桃红来唱。真是的,唱得这么难听。”
许多商人也跟着附和:“下去吧!别等着咱撵你……”
“唱得都跑了调了,快换人!”
戴彰勋寻着话音望去,一个衣着华丽、肥胖得都快要流出油的人独占着一张大桌子,在那里大声嚷嚷着。从有许多随声附和的人来看,他颇具势力。
戏班老板急忙跑过来,对着那个人点头哈腰地说:“是是是,我这就换,我这就换,这就让小桃红来唱。”说完,他急急忙忙地跑回了后台。
小桃红一登台,果然妩媚动人。她生就一副好嗓子,将戏中人淫蝶情状,演的微妙微俏,赢得满场喝彩。那个肥胖之人看得更是手舞足蹈的。
小桃红唱的这出《崔莺莺夜听琴》是戏班子自己改的,主要是为了迎合一些低级下流之人的口味,同原著并不相同。
戴彰勋见开始唱这种淫邪之戏,有些不高兴,小声问周青山:“这是什么人,如此张狂,怎么能不顾大家,随便叫戏呢?”
周青山向那边看了看,说道:“他是咱们这里的商务会会长,叫乌良义。他在多伦诺尔城有好几处买卖,是这里最有钱的人了。他的总号叫昌盛德商号。刚才,咱们在长惠大街看到的那幢两层高的大楼房就是他的商铺总号。平时这小子出必轿、衣必锦、宴必妓的,排场可大着呢。哼,神气个屁!要不,我回衙叫几个弟兄,把他带到衙门里,打他屁股十几板子,看他还敢坐着看戏不?”
“咱不跟一身铜臭的人斤斤计较,不看了。走,咱们到后面去转转。”戴彰勋说。
正要起身,几个同知署的官员发现了他们。于是,急忙奔过来:“大人——”
戴彰勋用手摆了个“停”的动作,严厉地说:“你们倒是挺有闲心的,不在自己的岗位上值守,竟然跑到这儿来听戏!”说完,戴彰勋起身带着周青山和金旺从原路折回,将诚惶诚恐的官员们扔在了后面。
周青山还在继续说着,似乎是在发泄他心中的不满:“乌良义虽是商务会会长,他肚子里的文墨却不多,这小子脑瓜聪明,又极擅长交际,无论在我们多伦诺尔商界,还是官场上,处处钻营投机、自高自大的。他们晋商一般有个规矩,不许在外面找女人,可他在这里有不少的小老婆呢……”
“别提这个人了!”戴彰勋有些不高兴。
后面是关公大殿,许多会馆里都有这个。尽管这里还有罕见的云式香炉、精美的壁画,戴彰勋只做蜻蜓点水般,随意看了看。因为他心里惦记着别的事,便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