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无忌望了巴蜀东一眼道:“这也算坏事吗?……嘿,这种坏事简直只有赶骡车的粗汉才会做的。”
巴蜀东怒道:“不错,这本算不得什么,但那沈轻虹昔年虽然丢了镖银,自己虽也失踪,但江湖中人对他的寡妻和妹妹却尊敬得很,所以……”
小无忌摇头笑道:“无论你怎样说,假如你做的只是这种见不得人的坏事,你还不够资格进‘恶人谷’,除非……”
“除非怎样?”
小无忌笑道:“除非你先孝敬两样稀奇之物给我。”
巴蜀东道:“我来得如此匆忙,哪有什么稀奇之物。”
小无忌道:“你若没有东西,就露两手成名的绝技给我瞧瞧。”
巴蜀东气得脸上颜色都变了,怔了半晌,跺脚道:“好!”
他伸手一抄,便已自腰间抽出柄缅铁软刀,迎风抖得笔直,刀光闪动,“刷,刷,刷”露了三招。
这三招果然是他成名绝技,号称“杀虎三绝手”,刀法果然是干净利落,又快又稳又狠。
小无忌却摇头笑道:“这也算是绝技么……这简直和你做的事一样,完全见不得人,我看,你若想进‘恶人谷’还得另想法子。”
巴蜀东道:“还……还有什么法子?”
小无忌眨了眨眼睛,笑道:“我看你只有跪在地上,向我磕三个响头,喊我三声‘小祖宗’,然后双手将这把刀送给我。”
巴蜀东道:“这也是规矩?”
小无忌道:“不错,这也是规矩。”
巴蜀东嘶声道:“我……我从未听过‘恶人谷’有这样的规矩。”
小无忌笑道:“谁说这是‘恶人谷’的规矩?”
巴蜀东又怔住了,道:“那……那么这……”
小无忌笑嘻嘻道:“这是我的规矩。”
巴蜀东气得连身子都抖了起来,突然大喝道:“好,给你!”
一刀向小无忌砍了下去!
哪知这方才连手指都懒得动的小无忌,此刻却像是鱼似的,轻轻一动,整个人都滑了出去。
巴蜀东这一刀虽快如闪电,却劈了个空。
“喀嚓”一声,那竹椅已被他生生砍成两半。
巴蜀东大惊,只听身后有人笑道:“我在这里,你瞧不见么?”
巴蜀东猛一翻身削去,哪知身后还是空空的,那笑声却从屋檐上传了下来,嘻嘻笑道:“别着急,慢慢来,我在这里。”
巴蜀东气得简直快疯了,正待再扑上去。
突听一人大呼道:“那边的是巴二弟么?”
一人大步奔来,只见他也和巴蜀东差不多年龄,四十出头,不到五十,但身法却比巴蜀东轻灵得多。
他身子瘦长,嘴角下垂,生得一脸凶狠之相,但右边的袖子却是空荡荡的束在腰里,右臂竟已断去。
巴蜀东瞧了两眼,大喜呼道:“闷雷刀宋三哥,你!你果然在这里!可找死小弟了……小弟此番正是投奔三哥来的。”
小无忌笑道:“原来你们两把刀是朋友。”
巴蜀东瞧见他,脸色立刻又变了,恨声道:“宋三哥,这小鬼……”
话未说完,已被宋三一把抵了开去,笑道:“二弟既来了,我就先带你去见见……”
小无忌嘻嘻笑道:“慢来慢来,你要带他走,也可以,但叫他先赔我的椅子来再说。”
巴蜀东怒道:“你……”
一个字出口,又被宋三截住,笑道:“自然自然,椅子自然要赔的,却不知如何赔法?”
小无忌笑道:“瞧在你面上,就叫他拿刀充数吧。”
巴蜀东怒喝道:“这把破竹椅子,也要我宝刀……”
话未说完,手中刀已被宋三抢了去,交给小无忌,巴蜀东还想说话,但宋三却拉了他就跑。
两人走出很远,宋三方自叹道:“二弟你怎地一入谷就得罪了那小魔星?”
巴蜀东又惊又奇,道:“三哥为何如此怕他?”
宋三苦笑道:“岂只我怕他,这谷中谁不怕他!这几年来,这小魔星可真使人人的头都大了三倍,谁若得罪了他,不出三天,准要倒楣。”
巴蜀东惊得目瞪口呆,道:“这小鬼有如此厉害?”
宋三叹道:“二弟,不是我说,你栽在这小鬼手上,可点也不冤,你且想想,这‘恶人谷’中可有一个好处的?他小小年纪,就能在‘恶人谷’中称霸,他是怎样的人,他有多厉害,你总可知道了。”
巴蜀东讷讷道:“不能相信……小弟简直不能相信。”
突然触及宋三那条空空的衣袖,忍不住又道:“三哥这……这难道也是……”
宋三苦笑道:“这虽不是他,也和他有些关系。”
他长叹一声,俯首望着断臂,接道:“这正是他入谷那日断去的,十四年,已有十四年了。徐鲁达那么厉害的身手,若非我当机立断,只怕已活不到今日。”
巴蜀东失声道:“徐鲁达?这小鬼是徐鲁达的……”
突然惨呼一声,噗地跌倒,背后已赫然多了个碗大的血洞,鲜血涌泉般往外流了出来。
宋三大骇转身,只见一人鬼魅般站在身后,一身惨灰色的衣服,飘飘荡荡,一双黑黝黝的眼睛,深不见底。
宋三面色惨变,颤声道:“阴……阴公,你……”
阴九幽龇牙一笑,阴森森道:“在本谷之中,谁也不准提起小无忌和姓徐的事,你忘了。”
宋三道:“我……我还未来得及向他说。”
阴九幽狞笑道:“你还未来得及说,我便已宰了他,你不服是么?”
宋三身子直往后退,道:“我……我……”
身子突然跳了起来,跳起两丈高,笔直摔在地上,身子虽全无伤痕,但却再也不能动了!
就在他方才站着的地方,此刻却站着个笑眯眯的老太婆,手拄着拐杖,佝偻着身子,笑眯眯道:“阴老九现在怎地也慈悲起来了,这厮方才说这一句话,你已该将他宰了的,为何到现在还不动手?”
阴九幽道:“我正要留给你。”
那老太婆笑道:“留给我?我许久没杀人,怕我手痒么?”
阴九幽冷冷道:“我要瞧瞧你那销魂掌可有进步?”
那老太婆咯咯笑道:“进步了又怎样?你也想销魂销魂?”她苍老的语声,突然变得柔媚入骨。这赫然正是郎萍萍的声音。
郎萍萍笑道:“我问你,这两人方才说话的时候,那小鬼头在哪里?他可听见了么?”
阴九幽道:“你不知道,我怎会知道?”
突听小无忌的笑声远远传了过来,笑着道:“醋坛子,皱鼻子,娶个老婆生儿子,儿子儿子没鼻子……”
郎萍萍笑道:“老西又倒霉了,小鬼又找上了他。”
阴九幽道:“他既在老西那里,想必不会听到。”
突又听得一人笑道:“两位在这里说话,却有一男一女,一人一鬼——两个加在一起,竟变成了四个,你说奇怪不奇怪?”
郎萍萍头也不回,笑道:“李珂,这里有两个死人,还堵不住你的嘴么?”
李珂笑道:“死在你俩人手下的,我还没胃口哩!”
阴九幽道:“你倒可是也要去杜老大处?”
李珂道:“正是要去的,哈哈儿突然要咱们聚在一起,不知又要搞什么鬼?”
三个人一起走向杜国瑞居处,但彼此间却都走得远远的,谁也不愿意接近到另外那人身旁一丈之内。
杜国瑞还是坐在角落里,动也不动。
人都已来齐了,哈哈儿道:“哈哈,哈哈,咱们许久未曾如此热闹了。”
阴九幽冷冷道:“我最恨的就是热闹,你将我找来,若没话说,我……”
哈哈儿赶紧拱手,截口笑道:“莫骇我,我胆子小。”
郎萍萍道:“你找咱们来,莫非为了那小无忌?”
哈哈儿道:“哈哈,还是小郎聪明。”
阴九幽道:“为了那小鬼?为那小鬼有什么好谈的,你们一个教他杀人,一个教他害人,一个教他哭,一个教他笑……好了,他现在不是全学会了么。”
哈哈儿道:“就因为全学会了,所以我才请各位来。”
李珂道:“为啥?”
哈哈儿叹了口气,道:“我受不了啦。”
郎萍萍笑道:“哈哈儿居然也会叹息,想来是真的受不了啦。”
李珂苦着脸道:“谁受得了谁是孙子。”
哈哈儿道:“如今这位小太爷,要来就来,要走就走,要吃就吃,要喝就喝,谁也不敢惹他,惹了他就倒楣,‘恶人谷’可真受够了他了,这几个月来,至少有三十个人向我诉苦,每人至少诉过八次。”
“穿肠剑”司马烟叹道:“这小鬼委实越来越厉害,如今他和我说话,我至少要想上个六七次才敢回答,否则就要上当。”
李珂苦笑道:“你还好,我简直瞧见他就怕,若有哪一天他不来找我,我那天真是走了运了……那天我才能好好睡一天觉,否则我睡觉时都得提防着他。”
哈哈儿道:“咱们害人,多少还有个目的,这小鬼害人却只是为了好玩。”
郎萍萍道:“咱们本来不就正希望他如此么?”
哈哈儿道:“咱们本来希望他害的是别人呀,谁知这小鬼竟是六亲不认,见人就害……这其中恐怕只有小郎舒服些。”
郎萍萍道:“我舒服……我舒服个屁,我那几手,这小鬼简直全学会了,而且简直学得比我自己还地道。”
哈哈儿道:“杜老大怎样?”
杜国瑞道:“嗯。”
郎萍萍笑道:“嗯是什么意思?”
杜国瑞默然半晌,终于缓缓道:“此刻若将他与我关在一个屋子里,那活着出来的人,必定是他。”
郎萍萍叹了口气,道:“好了,现在好了,‘恶人谷’都已受不了他,何况别人,现在只怕已是请他出去的时候……”
李珂赶紧截口道:“是极是极,他害咱们已害够了,正该让他去害害别人了,现在幸好咱们联手还能制他,等到一日,若是咱们加起来也制不住他时,就完蛋了。”
阴九幽道:“要送他走越快越好。”
杜国瑞道:“就是今朝!”
哈哈儿道:“哈哈,江湖中的各位朋友们……**的朋友们,白道的朋友们,山上的朋友们,水里的朋友们,你们受罪的日子已到了。”
李珂以手加额,笑道:“这小鬼一走,我老李一个月不吃人肉。”
黄昏后,“恶人谷”才渐渐有了生气。
小无忌左逛逛,右逛逛,终于逛到万春流那儿。
万春流将七种药草放在瓦罐里熬,此刻正在观察着药汁的变化,瞧见小无忌进来,将垂下眼皮一抬,道:“今日有何收获?”
小无忌笑道:“弄了把缅刀,倒也不错。”
万春流道:“刀在哪里?”
小无忌道:“送给醋坛子老西了。”
万春流以筷子搅动着药汁,浓浓的水雾,使他的脸看来仿佛有些神秘,他道:“你那小箱子呢?”
小无忌笑道:“小箱子早就丢了,里面的东西已全都送了人。”
万春流道:“你辛苦弄来,为何要送人?”
小无忌笑道:“这些东西拿来玩玩倒蛮好的,但若要保留它,可就伤神了,又怕它丢,又怕它被偷,又怕它被抢,你说多麻烦。”
万春流道:“好。”
小无忌笑道:“但若将这些东西送人,这些麻烦就全是人家的了,听说世上有些人专门喜爱聚宝敛财,却又舍不得花!这些人想必都是呆子。”
万春流道:“若没有这些呆子,怎显得你我之快乐。”
突然站了起来,道:“拿起这药罐,随我来。”
这间药香弥漫的大屋子后面,有一排三间小房子,这三间屋子里,既没有门,也没窗户。
这就是万春流的“病房”。
万春流在这些“病房”中时,谁也不会前来打扰,因为他们其中任何一人,自己都有睡到这病房中来的可能。
没有灯光的“病房”,正如万春流的面容一般,显得十分神秘,角落中的小床上,盘膝端坐着一条人影,动也不动,像是亘古以来,他就是这样坐在那里的,这正是别人口中所说的“药罐子”。
一入“病房”,万春流立刻紧紧关起了门,这病房就立刻变成了一个单独的世界,似乎变得和“恶人谷”全无关系。
小无忌神情也立刻变了,拉住万春流的手,轻声道:“徐伯伯的病,可有起色?”
万春流神秘而冷漠的面容,竟也变得充满焦虑与关切。长长的叹息了一声,黯然摇头道:“这五年来,竟无丝毫变化,我已几乎将所有的药都试遍了,我……我累得很。”沉重地坐到椅上,似是再也不愿站起。
小无忌呆呆地出了半天神,突然道:“我今天听见有人提起徐伯伯的名字。”
万春流动容道:“哦,什么人?”
小无忌道:“死人!说话的人已死了。”
万春流一把抓住小无忌的肩头,沉声道:“可有人知道你听到了他们的话?”
小无忌笑道:“怎会有人知道?我听了这话,立刻远远地溜了,溜到醋坛子那里去,故意大声骂了他一顿,所以我就将那柄刀送给了他。”
万春流缓缓放松了手,默然垂首,喃喃道:“不容易,真不容易,你虽是小小年纪,但五年来,你竟能将这秘密保守得如此严密。”
他抬头瞧了小无忌一眼,苦笑道:“这秘密若是泄漏出去,我们三个人,都休想再活半个时辰,你……你要特别小心,莫把别人都当作呆子。”
小无忌点头道:“我知道,万叔叔冒了生命的危险来救徐伯伯,我……我难道不感激,别人就算砍下我脑袋,我也不会说一个字的。”
说着说着,他眼圈竟已红了。
万春流叹息道:“说实话,我本不敢相信你的,哪知你虽然生长在这环境中,却还没有失去良心,还是个好孩子。”
小无忌展颜笑道:“小无忌坏起来可也真够坏的,只是,那都要看对付什么人,而且自从我知道徐伯伯和我的关系后,我就变得更……更乖了。”
万春流竟也展颜一笑,道:“但五年前那天晚上,你突然跑来对我说,你已知道‘药罐子’叔叔是什么人,你已知道这秘密时.我可当真吓了一跳。”
小无忌垂头笑道:“对不起。”
万春流默然半晌,笑着又皱眉道:“你再想想,对你说出这秘密的人,究竟是谁?”
小无忌想了想道:“那天晚上,我是睡在杜国瑞外面的屋子里,半夜里,我突然觉得身子竟似被人抱了起来……”
“那时你未叫喊?”
小无忌道:“我喊也喊不出,何况,那时我还以为是杜国瑞又不知在用什么花样对付我,根本没想到是别人。”
万春流叹道:“的确是想不到的。”
小无忌道:“我只觉那人身法快得简直骇人,我躺在他怀里,就像是腾云驾雾似的,片刻间,就远远离开了‘恶人谷’。”
万春流道:“那时你真的不怕?”
小无忌道:“老虎我都不怕,怎会怕人。”
万春流喃喃道:“你以后就会知道,人有时比老虎可怕得多。”
小无忌道:“那人将我放到地上,就问我:‘你姓什么?’我说:‘不知道。’那人就骂我简直和畜生一样,连姓什么都不知道。”
万春流道:“然后,他就告诉你你姓颜?”
小无忌道:“嗯,他还说我爹爹叫颜建蒙,是被‘移花宫’中的人害死的,他叫我千万莫忘了这仇恨,长大了一定要找‘移花宫’的人复仇。”
万春流道:“他真的没有提起‘颜陪云’这名字?”
小无忌道:“没有。”
万春流道:“奇怪,你徐伯伯到‘恶人谷’来,本是为的要找个叫‘颜陪云’的人,为的也正是要代你爹爹报仇。”
小无忌眨了眨眼睛,道:“也许颜陪云也是我仇人之一。”
“嗯……”
“然后,他又告诉我,有关徐伯伯的事,我想问他究竟是谁,哪知他却像是一阵风似的,突然就消失了。”
万春流叹道:“我知道……我知道……”
小无忌道:“那天晚上很黑,我只瞧见他穿着一件黑袍子,头上也戴着个黑布罩,两只眼睛,又亮又大,又怕人……这双眼睛我到现在还忘不了。”
万春流道:“以后你再见到这双眼睛还能认得么?”
小无忌道:“一定认得的。”
万春流道:“这双眼睛不是谷中的人?”
小无忌道:“绝不是,谷中无论是谁的眼睛,都没有这双眼睛那么亮,郎萍萍的眼睛虽也亮,但和他一比,简直就是睁眼瞎子。”
万春流叹道:“此人竟能在‘恶人谷’中来去自如,而又知道这许多秘密,唉!他究竟是谁,实在叫人猜不透。”
小无忌道:“想必是个武功很高的人。”
万春流道:“那是自然,江湖中能随意进出‘恶人谷’的人,除了你徐伯伯外,我简直想不出还有几个?”
小无忌道:“一个都没有了么?”
万春流道:“还有的就是‘移花宫’中大小两位宫主,但这人既然要你找‘移花宫’中的人报仇,又怎会是这两位宫主?”
小无忌突然拍手道:“对了,我想起来了。”
万春流赶紧追问道:“你想起了什么?”
小无忌道:“那人是女的。”
万春流动容道:“女的?”
小无忌道:“嗯,她虽然蒙着脸,而且故意将说话的声音扮得很粗,但看她有时的举动,却必定是个女的。”
万春流道:“什么举动?”
小无忌道:“比如……她头上虽然戴着布罩,但在无意中却还不时去摸头发,还有,她虽然将我抱在怀里,但总是不让我碰到她的胸……”
万春流叹道:“她是女的,可是就更难猜了,江湖中女子除了广寒、百花两人外,我简直再也想不出有一人能在‘恶人谷’中来去自如。”
小无忌道:“但总是有个人的,第一,这人认得我爹爹,也认得徐伯伯,第二,这人对我爹爹死的原因知道得很清楚。”
万春流道:“想必如此!”
小无忌道:“第三,这人不但知道我家的仇恨,而且,还很关心。
第四,这人的武功很高。第五,这人必定和‘移花宫’有些过不去。第六,这人的眼睛又大又亮,和别人的眼睛简直完全不同……”
万春流叹道:“不想你小小年纪,分析事情,已是如此清楚。”
小无忌道:“但……但我要去找她,第一先得出这‘恶人谷’,我……我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呢?他们什么时候才会放我走?”
万春流长叹道:“这就难说了,但愿……”
突听外面有人大呼道:“万神医,小无忌可是在这里么?”
万春流变色道:“郎萍萍来找你了,快出去!”
一离开这屋子,两人就又变了。
万春流又恢复成那冷漠而不动情感的“神医”,小无忌恢复成那精灵古怪的顽皮小孩。
郎萍萍斜倚着门,娇笑道:“你们一老一小在干什么?”
小无忌扮了个鬼脸,笑道:“我们正在商量怎么害你。”
郎萍萍笑道:“哎呀,你这小鬼,你们若商量着害人,也该商量如何才能做出一种最臭的药来,臭死李珂才是,怎么能害我。”
小无忌笑嘻嘻道:“李叔叔太容易上当了,害他也没意思。”
郎萍萍笑道:“哎呀,你听,这小鬼好大的口气,小心李珂吃了你。”
小无忌道:“郎姑姑来找我,究竟为的什么事?”
郎萍萍道:“你笑伯伯弄了几样菜,李珂弄了坛酒,我……我烧了好大一锅笋烧肉,大家今天晚上要请你吃夜宵。”
小无忌眨了眨眼睛,道:“为什么?”
郎萍萍道:“你吃过就知道了。”
小无忌摇头笑道:“郎姑姑若不说出原因,这顿饭我可不敢吃,否则我吃过后,说不定立刻上吐下泻,三天起不了床。”
郎萍萍笑骂道:“小鬼,好大的疑心病。”
小无忌笑道:“这可是跟郎姑姑你学的。”
郎萍萍道:“好,我告诉你,大家请你吃夜宵,只是为了要替你送行。”
小无忌还真吓了一跳,失声道:“送行……替我送行?”
郎萍萍笑道:“小鬼,这次你可想不到了吧。”
小无忌道:“为……为什么要替我送行?”
郎萍萍道:“只因为你今天晚上就要走了。”
小无忌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道:“我……我今天晚上就要走?我要到哪里去?”
郎萍萍道:“外面呀,外面的世界那么大,你难道不想去瞧瞧么?”
小无忌摸着脑袋.道:“我……我……”
郎萍萍咯咯笑道:“何况,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出去找个老婆了……唉,像你这样的小鬼,出去后真不知要迷死多少女孩子。”
她拉起了小无忌的手,又笑道:“万神医,你难道不来为小无忌送行么?”
万春流木立当地,默然良久冷冷道:“请恕在下不想将大好时间,浪费在此等事上……两位请走吧。”转过身子,大步走了进去。
郎萍萍轻啐道:“这人一脑门子里,除了他那些破树皮、烂草根,就什么都没有了,就算他亲爹要走,他都不会送行的。”
两坛酒一个时辰里就光了。李珂的脸越喝越红,杜国瑞的脸越喝越青,哈哈儿越喝笑声越大,郎萍萍越喝越像女人。只有小无忌,一杯又一杯地喝着,却是面不改色。
哈哈儿道:“哈哈,这小无忌的酒量可真不错,喝起酒来,简直就像喝水。”
小无忌笑道:“老是喝水,我可喝不下这么多。”
阴九幽冷笑道:“喝酒又非什么好事,有何值得夸耀之处。”
郎萍萍笑道:“鬼自然是不喝酒的,但人,人却得喝两杯……小无忌呀小无忌,你可知道,除了一样事外,别的坏事你可都学全了。”
李珂说道:“什么坏事!这全都是好事!一个人活在世上,若不学会这些好事,可真是等于白活了一辈子。”
他说得得意,就想喝酒,但才端起酒杯,“叮”的,整只酒杯突然粉碎,阴九幽冷冷道:“酒是不能再喝了!”
李珂怒道:“为什么?你凭什么打碎我的酒杯?”
阴九幽道:“再喝,小无忌就走不成了。”
李珂狠狠瞪着他,瞪了半晌,突然飞起一脚,将酒坛踢得飞了出去,咬着牙道:“总有一天,我要灌几坛酒到你肚子里,让你做鬼也得做个醉鬼。”
小无忌笑嘻嘻地望着他们,笑嘻嘻道:“各位叔叔们这么急着要赶我走,为什么?”
郎萍萍道:“小鬼,疑心病,谁急着要赶你走?”
小无忌笑道:“你们不说,我也知道的。”
郎萍萍道:“你知道?好,你说来听听。”
小无忌道:“因为小无忌越变越坏了,已坏得令各位叔叔伯伯都头痛了,都吃不消了,所以赶紧要送瘟神似的把我送走,好去害别人。”
郎萍萍咯咯笑道:“无论如何,你最后一句话总是说对了。”
小无忌道:“你们要我走可以,要我去害别人也可以,但这都是为了你们自己,我又有什么好处?你们总得也让我得些好处才行。”
哈哈儿道:“哈哈,问得好,你能问出这句话来,也不枉咱们教了你这么多年……若没有好处的事,我亲爹叫我做,我也不做的,何况叔叔伯伯?”
小无忌拍掌笑道:“对了,笑伯伯的话,正说进我心里去了。”
李珂道:“你放心,我们自然都有东西送给你。”
小无忌笑嘻嘻道:“那却要先拿来让我瞧瞧,东西好不好,我喜欢不喜欢,否则,我就要赖在这里不走了。”
郎萍萍道:“小鬼,算你厉害,杜老大,就拿给他瞧吧。”
杜国瑞提出的包袱里,有一套藏青的锦衣,一件腥红的斗篷,一顶绣着条金鱼的帽子,一双柔软的皮靴。
小无忌道:“还有什么?”
郎萍萍笑道:“还有……你瞧瞧。”
她打开另一个包袱,包袱里竟是一大叠金叶子,世上能一次瞧见这么多金子的人,只怕没几个。
小无忌却皱着眉道:“这算什么好东西,饿了既不能拿它当饭吃,渴了也不能拿它当水喝,带在身上又重……这东西我不要。”
郎萍萍笑骂道:“小笨蛋,这东西虽不好,但只要有它,你随便要买什么东西都可以,世上不知有多少人为了它打得头破血流,你还不要!”
小无忌摇头道:“我不要,我又不是那种呆子。”
李珂两根指头夹了一小块金叶子,笑道:“你可知道,就只这一小块,就可以买你身上穿的这种衣服至少三套,普通人家就可以吃两年。”
哈哈儿道:“你不是喜欢马么!就只这一小块,就可以买一匹上好的藏马,这东西若不好,世上就没有好东西了。”
小无忌叹了口气,道:“你们既将它说得这么好……好吧,我就马马虎虎收下来也罢,但除了这些还有什么?”
郎萍萍道:“哎哟,小鬼,你还想要?你的心倒是真黑,你也不想想,我们的好东西,这些年来早已被你刮光了,哪里还有什么!”
小无忌歪着头,想了想,提起包袱,站起来就走。
李珂道:“喂喂,你干什么?”
小无忌道:“干什么?……走呀。”
李珂道:“你说走就走?”
小无忌道:“还等什么?酒也不准喝了,东西也没有了……”
李珂道:“你要到哪里去?”
小无忌道:“出了谷,我就一直往东南走,走到哪里算哪里。”
李珂道:“你想干什么?”
小无忌道:“什么也不干,遇见顺眼的,我就跟他喝两杯,遇见不顺眼的,我就害他一害,让他哭笑不得。”
杜国瑞突然道:“你……还回不回来?”
小无忌嘻嘻笑道:“我将外面的人都害光了,就快回来了,回来再害你们。”
哈哈儿道:“哈哈,妙极妙极,你若真的将外面的人都害得痛哭流涕,咱们欢迎你回来,情愿被你害也没关系。”
小无忌摆了摆手,道:“再见,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竟真的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无忌穿着新衣,提着包袱,走过那条街,新皮靴在地上走得“喀喀”作响,在深夜里传得分外远。
他一路大叫大嚷道:“各位,小无忌这就走了,各位从此可以安心睡觉了。”
两边的屋子,有的开了窗,有的开了门,一个个脑袋伸了出来,眼睛都睁得圆圆的瞧着小无忌。
小无忌道:“我做了这么大的好事,你们还不赶紧拍掌欢送我……
你们若不拍掌,我可就留下来不走了。”
他话未说完,大家已一起鼓起掌来。小无忌哈哈大笑,只有在走过万春流门口时,他笑声顿了顿,瞧了万春流一眼……只瞧了一眼,没有说话。万春流也没有说话,有些事是用不着说出来的。
小无忌终于走出了“恶人谷”!
星光满天,天高得很,虽然是夏夜,但在这藏边的阴山穷谷中,晚风中仍带着刺骨的寒意。小无忌围起了斗篷,仰视着满天星光,呆呆地出了会儿神,如此星辰,他以后虽然还会时常瞧见,但却不是站在这里瞧了。他立刻要走到一个陌生的天地中,他怕?他不怕的!他心里只是觉得有种很奇怪的滋味,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但是他没有回头,他笔直走了出去。
黄昏,山色已被染成深碧。
雾渐渐落下山腰,苍穹灰黯,苍苍茫茫,笼罩着这片一望无际的大草原,风吹草低,风中有羊嗥、牛啸、马嘶,混合成一种苍凉的声韵,然后,羊群、牛群、马群,排山倒海般合围而来。
这是幅美丽而雄壮的图画!这是支哀艳而苍凉的恋歌。
黑的牛,黄的马,白的羊,浩浩荡荡,奔驰在蓝山绿草间,正如十万大军,长驱挺进!
小无忌远远地瞧着,脸上闪动着兴奋的光,眸子里也闪着光,这是何等伟大的景象!这是何等伟大的天地!由薄暮至黄昏,由黄昏至黑夜,他就那样呆呆地站在那里,他的心胸已似突然开阔了许多。
兽群终于远去,远处却传来了歌声,歌声是那么高亢而清越,但小无忌却听不出唱的究竟是什么。他只听出歌曲的起端总是“阿拉……”
他自然不知道这两个字的意思就是游牧**所信奉的神名。他只是朝歌声传来处走了过去。
星光在草原上升起,月色使草浪看来有如碧海的清波,小无忌也不知奔行多久,才瞧见几顶白色的帐篷点缀在这无际的草原中,点点灯光与星光相映,看来是那么渺小,却又是那么富有诗意。
小无忌脚步更紧,大步奔了过去。
帐篷前,有营火,藏女们正在唱歌。她们穿着鲜艳的彩衣,长袍大袖,她们的柔发结成无数根细小的长辫,流水般垂在双肩。她们的身子娇小,满身缀着环绊,焕发着珠光宝气的金银色彩,她们的头上,都戴着顶小而鲜艳的呢帽。
小无忌瞧得呆了,痴痴的走过去,走到她们面前。藏女们瞧见了他,竟齐歇下了歌声,拥了过来,哧哧地笑着,摸着他的衣服,说些他听不懂的话。
藏女们本就天真、多情而爽朗。
一个辫子最长,眼睛最大,笑起来最甜的少女甜笑着道:“我们说的是藏语,你……你是汉人?”
小无忌眨了眨眼睛,道:“大概是吧。”
“你叫什么名字?”
大眼睛抿着嘴娇笑道:“我的名字用汉语来说,是叫做米莉,因为,他们许多人都说我的脸……我的脸像米莉。”
这时帐篷中又走出许多男人,个个都瞪大了眼睛,瞧着小无忌,他们的身子虽不高大但却都结实得很。
小无忌道:“我要走了。”
米莉道:“你莫要怕,他们虽瞪着眼睛,却没有恶意。”
小无忌笑道:“我不是怕,我只是要走了。”
米莉大眼睛转动着,咬着樱唇,轻轻道:“你不要走,明天……明天早上,会有很多像你一样的汉人到这里来的,那一定热闹得很,好玩得很。”
小无忌道:“很多人……我这一路上简直没有见过十个人。”
米莉道:“真的,我不骗你。”
小无忌道:“那么,今天晚上……”
米莉垂首笑道:“今天晚上,你就睡在我帐篷里,我陪你说话。”她比小无忌还高些,风吹起她的发辫,吹到小无忌脸上,她的眼睛亮如星光。
这一夜,小无忌睡得舒服得很,他平日虽然常惊醒,但这一夜却故意睡得很沉,故意不被任何声音吵醒。
他醒来时,米莉已不在了,却留了瓶羊奶在枕旁。
小无忌喝了羊奶,穿好衣裳,走出去,便瞧见两丈外已多了一圈帐篷,这边的人已全都走到那边。
他远远就瞧见米莉站在一群藏人和汉人的中间,甜甜的笑着,吱吱喳喳像小鸟般说着话。
她的小辫子随着她的头动来动去,她的脸在阳光下看来更像是米莉,怕的只是世上没有这么美的米莉。
她每说几句话,就有个藏人和一个汉人走出来,握一握手,显然是做成了一笔交易,每做成一笔交易,她的笑也就更甜。
小无忌走过去,也没有叫她,只是四下逛着,只见每座帐篷门口,都摆着些珍奇的玩物,奇巧的首饰。
一些胖胖瘦瘦,高高矮矮的大汉子,就守在这些摊子旁,另一些胖胖瘦瘦,高高矮矮的藏人,比手划脚的向他们买东西。
小无忌瞧得很有趣,他觉得这些人都愚蠢得很,他忽然发现世上愚蠢的人远比聪明的人多得多。
一个又高又瘦的人,牵着匹健壮的小马走了过来,雪白的马鬃在风中飞舞着,吸引了小无忌的目光。
小无忌忍不住走过去,问道:“这匹马卖不卖?”
那瘦子上下瞧了他两眼,道:“你要买?叫你家的大人来吧。”
小无忌笑道:“何必还要叫大人,有银子的就是大人。”
那瘦子笑了,道:“你有银子?”
小无忌拍了拍腰,道:“银子不多,金子却不少。”
那瘦子嘴笑得更大了,眼睛死盯着他腰带上系着的包袱,手摸着那匹幼马的柔毛,笑道:“这马可是匹好马,价钱可要高些。”
小无忌笑道:“随便什么价钱,你只管说吧。”
那瘦子眼睛闪着光,缓缓说道:“这匹马要一百……至少要一百九十两银子。”
小无忌想了想,摇头道:“这价钱不对。”
那瘦子脸上的笑立刻不见了,沉着脸道:“怎么不对?你要知道,这是匹宝马,这最少……”
小无忌笑道:“这既然是匹宝马,所以至少该值三百八十两银子,一百九十两简直太少了,简直少得不像话。”
那瘦子愣住了,突又怒道:“你在开玩笑?”
小无忌笑道:“金子是从来不开玩笑的……一两金子是六十两银子,三百八十两合金子六两三钱三分三,这块金叶又大概有七两,喏,拿去。”那瘦子这才真的愣住了,迷迷糊糊地接过金子,迷迷糊糊地递过马缰,若不是手抓得紧,连金子都要掉到地上。
小无忌笑嘻嘻地牵着马,逛来逛去。
他发现这些人不但愚蠢的比聪明的多,丑的也比俊的多。只有个白衣少年,模样和这些人全都不同。这少年远远地站在一边,似是不屑与别人为伍。
他背着手,白色的轻衣,在风中飘动着,就像是昆仑山头的白雪,他的眼睛,就像是昨夜草原上的星光。
小无忌的大眼睛不觉多瞧了他两眼,他的大眼睛也在瞪着小无忌,小无忌朝他笑笑,他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小无忌朝他皱了皱鼻子,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他却将头转过去,再也不瞧小无忌一眼。
小无忌喃喃道:“你神气什么,你不睬我,我难道还要睬你!”他故意将声音说得很大,故意要让那少年听见。
那少年却偏偏听不见。
小无忌就走过去,走到离他最近的一个摊子上,摊子上的赝品首饰,也在闪着光,像是只等着别人来上当。
小无忌拈起朵珠花,眼睛瞧着那少年,小声道:“这卖不卖?”
答话的却不是那少年,而是个戴着高帽子的矮胖子,笑得满身肥肉郁像是长草般起了波浪。
他嘻嘻笑道:“小少爷眼光真不错,这种上好的珍珠,市面上可真不多。”他眼睛也瞧着小无忌腰里的包袱,他方才已瞧见了小无忌买马的情况。
小无忌道:“多少?”
那胖子道:“四……五……七十两。”
小无忌叫道:“七十两?”
那胖子吓了一跳,道:“七……七十两不多吧?”
小无忌道:“但这珠子是假的呀。”
那胖子道:“假的,谁说是假的,这……简直……是侮辱我。”他不笑的时候,那张脸就像是堆死肉。
小无忌嘻嘻笑道:“我从两岁的时候,就开始用珍珠当弹子打,这珍珠是真是假,我只要用鼻子嗅嗅也知道的。”
那胖子暗中几乎气破了肚子:“这小子怎地突然变得精明起来了?”
脸上却作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道:“那……那么就六十两……”
小无忌大笑道:“你又错了,真的珍珠,只要从海里捞就有了,假的珍珠却要费许多功夫去做,而且做得这么像,那本该比真的贵才是。”
那胖子怔住了,结结巴巴,道:“这……那……嗯!”
小无忌道:“真的要七十两,假的最少要一百四十两,合金子二两多……”他就希望那少年瞧他一眼,朝他笑笑。
谁知那少年非但不瞧他,还走开了。
小无忌赶紧将金子往地上一抛,道:“这里是三两。”
他也不瞧瞧胖子那张吃惊得像是被人揍了一拳的脸,赶紧去追,但那少年却已不知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