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刘晓准时出现在江边的卡卡酒吧。现在时间还早,酒吧里没什么人。
他不敢迟到,因为太清楚那样做的后果。在整蛊方面,他和谭庆都是高手。两人就是如此,一边互相欣赏,拥有即使闭着眼也不会把筷子捅到鼻孔里的默契;一边却又互相给对方的脖子上勒绳索,脚上下夹子,看谁先告饶。
他们的关系在斗争中生根发芽,日渐不可分离,也乐在其中。在学校里,这对一黑一白的双人组合经常出没于校园的各个角落。人们给他们起了个外号,叫“黑白双雄”;也有人找到了更文雅的字眼——gay(同性恋)。
偶尔,也会有第三者,第四者插入进来,一边凑着热闹,一边顺带给他们俩打打分。大家一致的结论是:酒量谭庆好一点,口才刘晓好一点。
刘晓看见坐在墙角的谭庆,小心地靠过去,提防着潜在的埋伏。
谭庆却城门大开,一览无余。“来,来,来。”他一边招呼刘晓,一边冲招待挥挥手。“一打喜力。”
“还有谁来?”刘晓环顾四周。
“没人了。”
“怎么,就我们俩?”刘晓有些意外,感到被人当老婆使的概率几何级数倍的增加。他的警戒级别一下升到了最高的红色。
“其他人,等旭颖过来再正式请吧。今晚,咱哥俩一醉方休。”
“也好。”刘晓满脸大不了就是一死的慷慨。
“我们怎么喝?”服务员把喜力码放在桌上。谭庆开始挑战了。
“费什么话,先干一瓶。”刘晓岂肯示弱。
两人咚咚各将一瓶喜力干掉。
“还记得吗?”
“什么?”
“吃散伙饭的时候,我们那桌你第一个下的小猪仔。”谭庆的意思,刘晓第一个喝酒吐了。
“妈的,老子喝的比你们加起来还多。”刘晓气不打一处来。
“你就吹吧。”
“吹?你忘了,大三的时候,考试的前两天,我们哥几个在理工大门口的小馆子喝酒,好像还有兔子和大李他们。那回谁先倒的?你撒起酒疯来差点把人家房顶掀了。老板娘的表情我到现在还印象深刻。你知道什么是世界末日吗?对她来讲,那晚就是。”
“瞎说。”
“改天把大李和兔子叫来,当场对质,看你小子还怎么抵赖。”
“咱们也别扯远了,今晚咱们一决高下。”
“咱们今天就看看谁在吹。再干!”
“我怕你?”
两人又连干了两瓶。靠在各自的椅子上歇口气。这两个回合,双方势均力敌。酒精的热度把两人的话匣子打开了。
“还记得吗?那年我们俩在步行街上逛?”
“哪次呀?”
“大四的时候。有两流氓调戏一个女孩子。”
“咱们还想见义勇为,英雄救美。哪知道人家边上还有三个,打得我们抱头鼠窜。”
“人没救成还现了把眼。”
“幸亏人女孩子不知道咱们是理工大的,不然,整个学校的名声都让咱毁了。”
“都怪你。撑不住先跑,害得我也只好跟着。”
“胡说!明明是你先跑的。”
“好,咱们不争了。今晚谁先喝趴下,谁就是先跑的。”
“干。”
“还记得黄辰德吗?”
“哪个?”
“就是教算法语言的。”
“哦,记得,就因为老子两次没交作业,硬是没给及格,害老子补考。”
“对,就是他。”
“他怎么了?让车撞死了?”刘晓对仇人从不嘴下留情。
“没有。我上星期看见他了。”
“在SH?”
“是啊。他说他去了一所民办的什么计算机学院?”
“他还能去什么好地方?”
“干。”
几轮下来,黑脸白脸都成了红脸。不过,一个是桃红,一个是酱红。两人情绪都很高涨,刘晓显得尤其开心。
一打喜力很快报销,服务员体贴地又送来一打。
酒吧里的人渐渐多起来,声音更加嘈杂,气氛也更热烈了。
“怎么想起离开创发的呢?”
“嗨,人往高处走呗。”
“JUPE给你开多少钱?”
“不是不让打听工资吗?”谭庆有点诧异。
“谁说的?”
“不是外企员工彼此都不能互相打听对方的待遇吗?”
“新兵蛋子。中HR(人力资源)的毒太深了。不问怎么知道行情?怎么跟HR谈?……给多少?”刘晓变成了教训不长进的儿子的父亲。
“别问了,没多少?”谭庆一副打死也不说的德性。
“小气鬼。你不告诉我就以为我不知道。你当初进JUPE前要是请教了我,肯定能多要一些offer(价钱)。”刘晓一脸不屑。“你老板对你怎么样?”
“还行吧,挺客气的。”
“是谁呀?”
“叫Jerry(杰瑞)。”
“Jerry(杰瑞)?是那只猫?”刘晓做了个猫的表情。显然,他指的是《猫和老鼠》里面的那个Jerry(杰瑞)。
“什么呀?我老板文质彬彬的,说他是大学教授都有人信。哪象只猫?”谭庆显然感到有必要维护领导的尊严。似乎老板的地位高了,自己也能沾点光。
“是Jerry(杰瑞)王?”
“对。你认识?”
“听说过。他可是有名的衣冠禽兽。你怎么落在他手里了?没逼着你上吊?”刘晓有些不敢相信。
“没有。我刚来嘛。”谭庆面无表情。
“这么说,他立地成佛了?”刘晓摇摇头。“还是抓紧时间享受吧。等他什么时候重新把屠刀举起来,你就没时间玩了。”刘晓带着过来人的口吻。
谭庆的脸上却起了微妙的变化。
“干。”
“干。”两人不像开始时那么剑拔弩张,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
酒吧里已经人声鼎沸。充分显现出卡卡酒吧作为本市最火的娱乐场所的超高人气。
舞台上突然有人唱起了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人们纷纷侧耳细听。女声拖长了节拍,没有任何伴奏,仿佛在讲述一个凄美的故事。噪音一下被冻住了。
“你怎么还不结婚?”谭庆的声音也变得轻柔了。
“跟你结?”
“你们俩倒底怎么分的手,是不是你小子吃里扒外?”
“胡说!你还不了解我?”刘晓感到很委屈。
“那怎么好好的,不是说快结婚了吗?怎么就突然散伙了呢?”谭庆抓紧千载难逢的机会挖一点猛料。
“她嫌我关心她不够,整天晚回家。”
“那你不会早点回去?”
“妈的,我早得了吗?那么多应酬你替我去呀?”
谭庆无语。
“咱们干的这个行当就是卖笑的。我能怎么办?”刘晓叹了口气。
“没考虑换个工作?”
“还能干什么呀?搞技术,学的那些东西早还给老师了。就算全都记得也不顶事,IT变化多快呀,早都淘汰了;搞管理,人家平白无故地凭什么把几十条枪交给你指挥?搞行政,你是那块料吗?”
“是啊,不好办。”
“我本来指望混几年,争取上一个台阶,也许应酬可以少一点。她等不了了。”
“升了官就能应酬少?你纯属自欺欺人。”谭庆教训道。
“这就是命!……你怎么样?你们家嘟嘟不管你吗?”
“还好,只要能挣钱,她也就不说什么。”
“那倒简单了。”
“别提那些烦心事了。喝!”
两人将各自的半瓶酒灌了下去。刘晓的脑子有点发涨了。他站起身,有点踉跄地向洗手间走去。回到座位,他端起新开的酒瓶,又一气灌了半瓶。
“在BMQ混得还好吗?”
“一般般吧。”
“每年能完成任务吗?”
“差不离?”刘晓灌了一口喜力。“政府行业嘛,东边不亮,西边亮。饿是饿不死的。”
“你也算事业有成。”
“有什么成?我心里的苦有谁知道啊?”刘晓显得愤愤不平。“女朋友也跑了。都三年哪。三年的感情说没就没了。”泪水在刘晓眼眶里打转。“都是你,好好的提她干嘛,非把老子的伤心事勾出来你才开心?”
“是我不对。好在你的事业还算顺利。”
“顺利?顺利个屁!”
“怎么呢?”
“今年只怕完不成任务了。”
“没整点什么大项目?”
“你以为是马路上的石头,随便就能捡到?”
“你手里应该还是有大项目吧?你不是说,东边不亮,西边亮吗?”
“项目倒是有,就是不知会怎么样?”
“有那么严重吗,说说看。”谭庆鼓励着。
“我们现在打一个项目。客户是谁就别问了。”
“地税”这两个字,就像快要漫过杯子边缘的啤酒泡沫一样,被刘晓一口嘬了下去,一滴也没撒出来。他自豪地笑了。但他还是意识到了谭庆的新身份。他睁着血红的眼睛,逼视着老同学。谭庆的双眼象酱缸里的卤汁一般明澈。刘晓放心地靠回椅子,显然谭庆通过了安全审查。“马上就要招标了。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的机器宕了。”
“那可不得了。”
“可不是,把我害惨了。两头都不是人,那里面关系又复杂。”
“客户的主任对你们还行吗?”
“原来是不错。现在就难讲了。”
“那他们的局长呢?”
“局长?”刘晓显出得意的笑。“还行!还有机会。就是得赶紧把屁股擦干净。”刘晓被酒精熊熊燃烧的大脑怎么也找不出比胡清刚的比方更贴切的字眼,只好先将就着用。
“那这么说,局长和主任不是一个路子?”
“恐怕不是。各怀鬼胎吧?”
“干。”谭庆建议道。
刘晓举起瓶子,一仰脖。
“里面有个哥们跟我关系特别铁,可那小子跟主任又不对付,害得我左推右挡,生怕说错话。累呀!”
“是啊,不容易啊。喝。”
两人又干了一瓶。
“好在,我们工作做得早,基础打得牢。不然,这一关恐怕过不去。”
“看来,我们俩都入错了行啊。”谭庆感叹道。
“上了贼船就下不来了。”刘晓十分赞成。
“这社会上可比学校复杂多了。在学校里,虽然没什么钱,可也没这么大的心理负担。活着真累!”
“是啊。也没个人说说话。能跟谁讲呢?跟老板讲?跟同事讲?跟我妈讲?”刘晓摇摇头,信赖地瞧着谭庆。“你能回来太好了。我们又能象原来那样无话不谈了。”
“是啊,人活得很累。”
渐渐地,刘晓已如一滩烂泥。
谭庆搀扶着刘晓出了酒吧,一辆的士停在面前。
“今晚就去我酒店睡吧。”谭庆友好地发出邀请。
“不去!打死我也不去!”刘晓记起了关于老婆的问题。他很高兴自己还没忘记如此重要的事情。
谭庆把刘晓塞进车的后座,自己坐在司机旁边。“去朝阳小区。”他还记得刘晓的住处。
车很快到了刘晓家的楼前。“等我一下。”谭庆将刘晓弄出来,向楼道走去。
“到了?”刘晓睁开眼,环顾四周。“不用你扶,你回去。”
他挣脱开,用手指着谭庆。“我自己走。”
谭庆无奈,只好答应。“好,你自己走。”
目送刘晓歪歪斜斜的身影没入漆黑的门洞,谭庆回到出租车上。
“去凯达假日。”一边吩咐司机,一边急不可耐地拿起手机。
“Jerry(杰瑞)吗?不好意思,刚刚结束。情况基本打听清楚了。BMQ的地位并不象我们原来预计的那么稳固。信息中心的王主任对他们意见很大,但主管的刘局长似乎还有保留。地税里面关系很复杂,这也许是我们可以加以利用的。……好的,好的。你早点休息。BYE。”
挂断电话,谭庆靠在后座上。车里十分黑暗,只有马路上的灯光偶尔溜进来,轻轻扫过他的半张脸,又偷偷跑开。他出神地望着窗外,脸上说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