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县众人还不知道,宋融的生死已经系在他们身上;也不知道,朝廷的十万大军即将到来。他们在争吵,谁都有想法和意见,谁都说不服别人。就连是否召集各乡军汉这样简单的事情,都没有定论。
杨英想要靠近些,军汉们举起横刀,用刀鞘挡住去路。这些军汉还是先前跟随她冲入费县的,现在竟然如此对她,她不禁瞪起了眼睛。军汉们笑嘻嘻的,觉得她很有趣,丝毫都不畏惧。
杨英在门外不停地走来走去,时不时看下房门,侧耳倾听传出来的声音,然后露出讥讽的笑容。
房门打开,一大群人乱糟糟地涌出来。杨英看到王元感,靠过去,拉住他的手臂,低声说:“此间唯有你略有才能。”
王元感听这话,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恼怒?心想:有才能就是有才能,什么叫略有才能?
杨英说:“待会你帮我证实,我是老师的女人,我提拔你当行军司马,如何?”
王元感“哈”的一声,仿佛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用古怪的眼神打量她。过了片刻,他忍不住开始思索这样做是否可行?
王元感乖巧伶俐,很得宋融喜欢,时常跟随在他身边。但他才能不足,没有多大的威望,也没能得到很好的职位。他想到:如果……如果真的成功,就能得到行军司马的职位。即使失败,只是坏了杨英的名声,对我没什么大碍。说不定,还不算坏了杨英的名声,反而算是便宜了她。
王元感点点头,说:“我只能帮你敲点边鼓,不会帮你硬顶的。”
杨英用力一拍他的肩膀,仿佛已经成功了。王元感肩膀剧痛,忍不住暗骂:这个粗鲁的女子,老师才不会喜欢你。
众人上马,带着二十名骑军,出城去,要到各处村寨里说服乡老和军汉们,随同造反。
来到白沙寨,只见数十名官差正牵着牛羊马匹,搬着布匹粮食。其中,大部分并非真正的官差,而是临时找来的地痞流氓。普通百姓家不愿意做这样的事情。
粮食散落在泥地上,被来往的脚板踩到泥土里。有人在一旁伸手去捧起那些泥土,放到自家的箩筐里。时不时,那双手会被粗鲁的脚板踩上一、两下,引来官差们的哄笑声。百姓们不在意,只知道,一颗粮食都能救活人命。
听到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官差们疑惑地往那处张望。数十匹马疾驰而来,带起一片烟尘。一杆旗帜高高飘扬,上面绣着一个大大的“宋”字。
马匹来得好快,官差们还来不及弄明白发生什么事情,马匹已经到了跟前。马匹往两边一分,拉开一些距离。骑士们抽出横刀,轻轻地来回横扫,做着准备。
军汉们看到如此阵势,登时明白过来,纷纷拉着亲人朋友、左邻右舍往家里跑,要去拿刀剑、衣甲、弓弩,反了!
那些骑士们的阵势,显然是冲杀的势头。那杆“宋”字大旗有无穷的魔力,让军汉们找到以往没有的尊严。尝试过纵横无敌,打败三十万反贼,他们就不甘心再做缩头乌龟。那种滋味如此甘美,仿佛渗透到骨头里,又仿佛本是从骨头缝往外冒的。
那些地痞流氓见势头不对,已经全趴在地上。官差们仗着往日里作威作福的胆气,还在强行支撑。马匹毫不犹豫地撞上去,将前面几个人撞得高高飞起。横刀挥舞,人头打着转往后飞,鲜血如喷泉一般冲上半空,然后洒落。
地痞流氓们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连声叫喊:“娘呀!”
不过片刻,二十多名官差已经全部被杀,马匹如风一般掠过,在二十步外停住,排列成整齐的队形,丝毫不乱。他们身后,无头的尸体打着转,缓缓倒下。
到了此时,骑军们已经不再争吵、辩论、犹豫。他们静静站立,犹如石像。
军汉们从家里出来,安抚亲人,告别朋友,来到阵势之后,站得笔直。越来越多的军汉到来,列成阵势。马匹摇晃脑袋,扬起前蹄,没有发出丝毫声响。这些耕田用的劣马竟然犹如战马一般。
乡老们毕竟谨慎,聚在一起,上前拦在马头前,想要说话。王元感将手里的“宋”字大旗挥舞起来,从他们面前掠过,然后“笃”的一声,插在地上。
百姓们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声,乡老们互相看了看,叹口气,走开了。
杨英策马上前,抢过旗帜,王元感有些恼怒。她将旗帜高高举起,回头看了王元感一眼,示意就是现在。王元感立即大声叫喊:“她是宋大人的女人,杨英!”
杨英掏出一封信,说:“临去之际,宋大人留一封信给我,命我统领费县军,为了我们自己而战!”
有乡老上前,接过信,打开来看,果然是宋融的笔迹。他的笔迹饱满圆润,少边角刀锋,十分特别。
乡老大声念:“一切为了你们自己!”
杨英大声重复:“宋大人说了,一切……为了你们……自己!”
百姓们、军汉们跟着大喊:“为了我们……自己!为了我们……自己!”
学生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
杨英举起旗帜,叫喊:“费县军……听我号令!击鼓,起烟,举兵,造反!”
军汉们大喊:“击鼓,起烟,举兵,造反!”
军汉们敲起小鼓,点起黑烟。黑烟笔直冲上天际。
不多时,附近陆续升起黑烟,也是笔直笔直的。
渐渐地,从四面八方,传来鼓声。马匹疾驰,蹄声催促,军汉们来到“宋”字大旗下,默默地列在阵势之后。很快,就聚集起三千多骑军。
杨英往后面看了看,戴上鬼怪面具,高高举着旗帜,踢下马腹,马匹长嘶一声,扬起前蹄,然后重重落下,往前疾奔而去。一列又一列的骑军催动马匹,跟随上去。蹄声轰隆隆作响,仿佛打雷一般,充斥耳中。
杨英领着大军,转个方向,往沂州城去。
沂州城早就城门紧闭。
王徽侥幸从费县逃脱,回到沂州城,立即下令关闭城门。学生们花费许多时间争吵,让王徽有了更多的时间做准备。
三千大军来到沂州城下,军容整齐,气势极盛。杨英拍马上前,高声说:“沂州城官兵听了,刺史王徽图谋叛乱,我奉宋融大人的命令,抓拿王徽。无关人等协助抓拿的,有赏。”
城头官兵们听了这话,不禁拿眼睛去看王徽,神情古怪。
王徽大怒,有些惊慌,说:“放箭,射她,放箭!”
官兵们放箭射去,箭支落地,在杨英马前十几步处。
过一会,有百姓驾着牛车,拉着云梯,来到大军之后。军汉们下马,拿着盾牌,手持云梯,腰间用绳索相连。校尉、队正们站中间,指挥着前后的军汉。
鼓声越来越响,旗帜连连摇动,军汉们缓步往前走去。官兵们纷纷放箭,箭支落在军汉们前面不远处,他们不为所动。到了箭支落地的地方,军汉们纷纷举起盾牌,遮挡在头顶上。他们发出一声呐喊,加快脚步,往前冲去。
有的军汉将木板架在护城河上,有的军汉抬着云梯冲过护城河,架在城头上。上面落下箭支、石块、沸水、热汤、滚油、滚木。
军汉们从云梯往上爬,有人被砸得失足跌落,被绳索挂住,在半空来回晃荡。绳索被割断,他发出一声叫喊,跌落地面。有人被沸水、滚油烫伤,发出惨叫。有人爬上城头,被长矛刺倒;有人被刀剑砍伤,倒在城头上。
军汉们丝毫都没有犹豫和停顿,用鲜血、尸体铺就了通往城头的道路。那些倒在他们身旁的,或许是邻居家的孩子,或许是好友,甚至是兄弟。他们都知道,必须有牺牲,才会有胜利。他们的牺牲,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那些粮仓里的粮食,田地里的牛羊马匹,家里的妻儿。他们相信、深信、毫不怀疑,这是值得的。
不需要用仇恨来充实,不需要用将领的生命去鼓舞,不需要有归家的渴望,临死的挣扎,同僚的义气,视死如归的气概。不需要用言辞打动,用财物诱惑,用感情激发。通通都不需要,一切为了自己。
军汉们冲上城头,官兵们瞬间就崩溃,被军汉们追逐着,大片大片地投降。他们丝毫都不担心会被任意杀戮,那杆“宋”字大旗代表一切美好的东西。
战斗看似惨烈,但极其短促,伤亡并不是很大。杨英是最后一个入城的,两旁的军汉们挥舞着手里的刀剑,高声欢呼。这些军汉们的要求很简单,只要打胜仗,大伙就能活下来。不管是谁,带领他们打了胜仗,他们就拥护“他”,即使“他”戴着一个古怪的面具。
杨英骑在马上,举起手臂,挥舞着。手臂上,有一个红色的“宋”字。有眼尖的军汉看到那个“宋”字,叫喊得更加起劲。
来到州府,进了大堂,杨英就见到王徽等一众官员跪在地上,排成一行。学生们等候在另一旁,纷纷议论。看到杨英,他们都停下议论,不知道应当说些什么才好。人人都知道攻城很难,直到此时,他们还觉得犹如在梦中,怎么偌大的沂州城不到半日就陷落了呢?
杨英摆头,示意军汉们将王徽等官员带出去,走到正当中的椅子上坐下,双腿张开,双手叉腰。她扫视众人,说:“王元感,任行军司马。”
王元感立即站出来,大声说:“遵命。”
有人质疑:“你凭什么发号施令?”
杨英说:“就凭我胜了。”
另一人说:“你接下来要怎么做?”
“到兖州城去,联络两路反贼,抗击朝廷大军。”
“朝廷有十万大军,而且还会源源不绝,你如何应付?”
“我们的优势是什么?谁知道?”
她扫视众人,没有人回答。杨英说:“我们的优势,是人人知兵。”
她将门外的一个军汉叫进来,问:“如果,敌我混战,找不到队正,你怎么办?”
军汉摸不着头脑,反问:“将军让我们怎么办?”
“我让你们往敌人最多最强地方冲,冲击敌人的主帅。”
军汉笑着说:“将军让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冲击敌人主帅,使其动摇,乱其军心,以少胜多。”
杨英指着军汉,笑了,说:“你们瞧,随便问一个人,都是差不多的答案。现在,你们去问一个官兵,看他怎么回答。”
王元感大声说:“不必问,我知道,往光亮的地方跑,往人多的地方跑,往安全的地方跑,往熟悉的地方跑。”
杨英伸出两根手指,说:“第二个优势,我们有粮,而官兵没粮。方圆千里之内,都荒无人烟。各地州县今年没有收成,还要靠朝廷赈济,没有多余的粮食供应朝廷大军。朝廷必须从洛阳附近运粮到此。粮食不能随便存放,必须放在某个坚固而守备严密、交通便利的地方。我们断了他们的粮道,十万大军就会溃散。”
有人问,语气没有刚才那么傲慢:“你怎么断他们粮道?”
杨英扫视众人一眼,欲言又止,似乎在考虑这些人值不值得信任。人人都挺起胸膛,希望表现得更好一些。随即,他们发现自己的异常,登时有些尴尬。
杨英说:“野战打败官兵,然后绕过去,骚扰官兵的粮道。”
有人问:“官兵可以用船只运粮。”
杨英说:“还记得宋大人……建立的那支运粮船队吗?大河上下,船工渔夫都已经逃荒,多半从了贼人。朝廷要运粮,或走陆路,或走水路。我们偷袭,先烧他们的船只。然后接应北方的反贼过河,与他们一起抵挡朝廷大军。我们有粮食没人,他们有人没粮食。”
有人说:“就算如此,可我们现在买不到衣甲、刀剑、弓弩、器械,甚至买不到铁石、木柴。”
杨英说:“买不到,就去各地州县抢。抢不到,就自己挖。还是没有,就从官兵身上夺。黄密已经灭了郭敬的大军,得了至少三千多副盔甲。既然他都能做到,那么我们也能做到。”
有人问:“还有吗?”
杨英伸出第三根手指,说:“第三个优势,我们熟悉地形,能忍耐极其艰难的日子,而朝廷的大军都是娇生惯养的,不可能比得过我们。”
有人嘀咕:“能吃苦,算什么优势?”
杨英伸出第四根手指,说:“第四个优势,就是有我。”
众人都笑,说:“你好厚的脸皮。”
杨英站起来,仰着头说:“我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叫做百战百胜。”
等众人纷纷离开,王元感留下来,说:“攻下沂州城没什么用,只要我们离开,那些豪门世家就会重新占据此城,将我们拒之门外。”
杨英说:“我需要胜利,才能掌控住大军。”
王元感想到那些死去的军汉,不知该有什么情绪,只是点点头。
杨英手按刀柄,走出门外。一大群人被军汉们押进来,正是此地豪门世家的主要人物。这些人与官员们之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只有控制住他们,才能控制住整个沂州城。他们的家丁都能组成数千人的大军,不可小看。
杨英走到他们面前,默不作声。有人惊慌起来,毕竟杨英戴着鬼怪面具,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善人。幸好,宋融练过的军队,纪律极其严明,不曾骚扰过这些世家,大多数人还算镇定。
那些曾经杀戮和**的反贼,被宋融用古怪的法子一个个都找出来,罪大恶极的就杀了,罪行轻微的就罚做苦力。费县军汉就算有心,也没那个胆子。他们知道,一旦做了坏事,绝对逃不掉的,必然会被揪出来。
有人上前,说:“将军,我们愿意献出粮食布匹劳军。”
杨英冷笑一声,说:“不必,你们收拾一下,赶紧离开此处,到别的地方去,暂时避开兵祸吧。”
众人都感到很意外。有人大着胆子问:“我们的田地、宅院怎么办?”
“留着,等日后你们回来,就还给你们。”
旁边有人不满意,说:“应当分给百姓才对,宋大人就是这么做的。”
杨英瞥他一眼,说:“宋大人?他连乞丐的财物都不会抢夺,怎么会抢夺这些人的财物呢?我可从来没听说过,宋大人会抢夺旁人的财物。”
那人被问得哑口无言。宋融给百姓们分了田地,但并不是从豪门世家里夺来的。
见杨英好说话,很多人就想留下来。杨英当然是不允许的,派出军汉,督促这些人收拾离开,不但要将家人带走,也要将家丁、奴仆带走。这样一来,她只靠一些百姓,就能守住沂州城。指望各地州县的官兵们像费县军那样攻城,是不可能的。
然后,杨英派人审讯那些官员,少数贪污罪行严重的,一律罚没家产,充作军资。大多数罪行较轻的,通通放了,并不追究。
等豪门世家、官员离开后,杨英立即挥军往南,攻取附近的州县。从南到东,然后由东往北,几乎将附近的州县横扫一遍。每攻必下,每战必胜。
各地的州县甚至有开城门迎接的。费县军既不掠夺财物,也不杀伤人命,从官员、豪门世家到平民百姓,都不会对他们反感,抵挡并不坚决。如果像反贼那样,每攻下一城,都要掠夺财物,杀伤人命,各地的州县当然要拼死抵挡了。
为了抵挡反贼,豪门世家愿意出钱粮和人,但与费县军对抗,就得不偿失。还不如,等朝廷将此地收复后,再回来就是,何必用自家的钱粮和人命去给朝廷卖力?
杨英在各地州县竖起大旗,招募灾民耕种荒地,然后从中招募士兵,守备各地城池。这些士兵拉出去打野战是不行的,但守备城池还算勉强可行。杨英将这些事务丢给宋融的学生们,他们仿佛一下子就找到了依靠,开始信服杨英。
杨英大肆封官,从刺史到各地县令等各级官员,都让宋融的学生做了。对杨英的质疑越来越少,直到完全消失,赞誉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