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天兆二十二年秋八月十五,兵部侍郎刘奇坐在兵部大堂里,眼睛发红,微微张嘴打着呵欠。他是个壮实的汉子,颧骨很高。外面夜色深沉,寂静无声。他喝口茶,心想:没有钟声,就是好事。
远处传来一下钟声,很短促,与一般的钟声不同。刘奇侧耳听,听到第二下短促钟声,叹口气,站起来,走到院子里。
左边厢房门打开,出来两名驾部员外郎。看到刘奇,两人立即拱手弯腰。刘奇摆摆手,说:“都辛苦了,不必多礼,免了。”
“是。”两人微笑,看到刘奇黑着脸,不敢再笑,抿起嘴唇。
刘奇往横街走去,两人小跑上前,推开大门,露出容一人通过的缝隙,扶门站立不动,等候刘奇。刘奇穿过大门,站在横街上,看到对面承天门上高挂的灯笼在微风中摇晃。
天上的云很黑,遮挡住月光。只有微风,刘奇额头上渗出细汗。他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看向右手边。那是直道与横街的岔口,如果有八百里加急,必定从那里来。
听着一下下短促钟声,刘奇伸出五指轮番相碰,微微闭上眼睛。数到九百下时,有马蹄声从右边传来。刘奇叹息一声,心想:果然是八百里加急。
骑士从直道转入横街,来到尚书省外,翻身下马,踉跄一下,随即站稳,借着灯笼的光芒打量刘奇,说:“河南道八百里加急。”
“给我。”刘奇伸出手。
骑士捧着盒子上前,伸出一点,没有交到刘奇手上,停住了。不等刘奇示意,两名员外郎从后上前,将兵部腰牌在骑士面前一晃。骑士往前递,将木盒交到刘奇手上。
刘奇摆摆头,一名员外郎背对着他,低头弯腰。刘奇将木盒放在他背上,反手连鞘抽出长剑,用剑柄往木盒上一敲,把红色的蜡封击碎,再一敲,将小锁打破,掀开木盒,抓起纸张,匆匆一看。
“郭敬大军被困,求援。”
刘奇将纸张抓成一团,骑士想要出声阻止,看了看他的脸色,便退后。
刘奇看都不看,撸过木盒,往承天门走去。守卫承天门的禁军拦住他,说:“刘大人,何事?”
“敲钟!”
禁军张大了嘴,合不拢。刘奇推开面前那人,用力拍打九人高的宫门。
承天门上敲响了宫钟,声音传得很远。
门下侍中沈盈穿过左正明门,略等片刻,没有看到右正明门出现灯笼的光芒,撇撇嘴,心想:杨忠又去歇息了,好一个悠闲的中书令。他白净脸庞,长须三缕。
沈盈往承天门去,喝令:“开门!”
“沈大人,必须有您和杨中书的命令,才能开门,现在,杨中书还没到,我可不敢开门。”
“混账,给我开门!”
大门打开,沈盈问:“哪一座州县又失陷了?”
刘奇摇摇头,打个眼色。沈盈张大嘴,随即合拢,随着刘奇往北走,到了无人处。刘奇说:“郭敬大军被困住了,求援。”
“不可能。他不是刚刚大胜吗?”
“没人能说清楚怎么回事,各地县城的奏报都不一样。有的说郭敬大军不知去向,有的说他追赶贼人,有的说他发了大财……呢,都在这里。”刘奇将一叠纸张交给沈盈。
沈盈举起来,往右边偏,借着灯笼的光芒,扫了一眼,随即放下,说:“郭敬被困,怎么办?”
刘奇叹口气,摇摇头,没有回答。
沈盈紧紧盯着他,刘奇没办法,说:“我能怎么办?河北、河南两道反贼,各有三十万之中。各地州县的官兵不堪一击,放任反贼肆虐。郭敬的七千京军在河南道被困,曹越的三千朔方军在河北道牵制反贼,全禄的一万范阳军在对付突厥人。附近没有别的强军的,调那些没用的去不顶事。”
“那就调陇右道、剑南道的边军。”
“没了边军,陇右道必定失去,剑南道难保,失地千里,我就是千古罪人,我不干!”
“你是兵部侍郎。”
“我宁愿罢官。”
“你总得想个法子。”
“发钱粮,招募大军。”
“来得及吗?”
刘奇没有回答,沈盈苦笑。
后面传来脚步声,十几个人走来,灯笼乱晃。
“程节来了,杨忠还不见人影,呸!”沈盈说。
“他有个好侄女。”
程节隔着十几步远就问:“又出什么事了?”他走得不快,气喘嘘嘘,微胖,双下巴。
等程节走近,刘奇才将事情低声说,然后问:“户部所余钱粮能募多少兵马?”
“大约四万。”
沈盈说:“别忘了还有十万京军。”
刘奇冷笑,摇摇头。
沈盈说:“你怎么回事?有话就说。”
刘奇微怒,不过对方是门下侍中,他不好发作,说:“我不会提议派出京军,如果沈大人提议,我附议。”
沈盈皱起眉头,想了想,说:“那我就不提。”
一辆巨大的马车驶来,车身外很多象牙装饰。前面有数十骑引导,后面跟着十辆马车。
沈盈、程节、刘奇三人立即排列在道旁,低头等候。
马车停下,内侍高士下马上前,拉开车门,伸出手臂平举。天子扶住手臂,下了车。他微胖,肤色白皙,眉毛上有鼓起,就像多了两只没睁开的眼睛。
天子站稳,半转身向后,扶住伸出来的一只手。此时灯光黯淡,那只手异常白皙,仿佛有光芒流转。一个女子探出头来,珠花摇动。她借力下车,抬眼看着天子,微笑。所有的灯光都转到她身上,四周忽然黯淡下来,只有她在发光。她的眼睛黑得发亮,就像是深不见底的潭水,其中有粼光来回荡漾。
天子拉着杨妃的手,极其轻微地拍了拍,说:“爱妃先去凝香阁歇息,朕很快就去陪你。”
“是。”杨妃娇声答应,微微蹲身行礼,没有移动。
天子看了她好一会,才转过身,面对着沈盈等人,立即皱眉。他往宣政门去,沈盈等人踩着碎步小跑跟随在后。杨妃看着天子走远,直到不见,才上了车。
天子问:“刘奇,又怎么了?”
刘奇说了,天子忽然站住,“堵住”大门。他往东边看,太阳刚好出来,阳光被厚厚的云层遮挡住,将少见的稀薄云层照得发光。
沈盈等人顺着天子的目光看去,等候好一会,见天子还是没有动,纷纷收回目光,对视着,露出询问的神态。
天子想到那个看不懂的人——宋融。
直到钟声响起,天子才回过神来,向身后看,皇子与百官都已经到齐,聚集在远处,按品级排列。最靠近的有五人,多了中书令杨忠、门下侍中李知本。
天子瞪了杨忠一眼,没有说话,率先走去,百官跟随在后。
来到宣政殿,天子落座,百官行礼。
刘奇出列,将军情说了。百官面面相觑,不敢失礼说话。天子问:“兵部有何对策?”
“请发户部钱粮募四万大军。”
天子面前的桌面上有一份奏表,上面写着朔方军节度使郭敬的名字。那是三年前的奏表,现在的郭敬已经是兵部尚书、河南道行营招讨使。
天子看着刘奇,顺手翻开奏表,不必去看,他就知道,又是那一页,上面写着:“宋融有经天纬地之才,胜臣百倍……”
天子心想:郭敬乃是当朝名臣,为人严谨,从不轻易赞许人。二十多年来,他常年任朔方军节度使,抵挡突厥入侵,百战百胜。胜过他百倍的人?!
天子不愿意相信,但事实便在眼前,不得不信。
“募军来得及救援郭敬吗?”刘奇不敢回答,天子一拍扶手,喝:“刘奇!”
“来不及。”
“这就是兵部的对策?”
“是。”
“还有别的对策吗?”
没人回答。
“这就是满朝文武大臣、天下英才想出来的对策?”
沈盈向刘奇打个眼色,刘奇用力摇头。
沈盈心想:刘奇你还想不想当兵部侍郎了?刘奇心想:想让我当替罪羊,门都没有。
太子出列,说:“父皇,京城附近还有十万大军,何不发大军救援郭敬?”他略微肥胖,脸上有些赘肉。
天子看着太子,心想:你以为刘奇真的想不到这个办法?他明知道京城十万大军只有四万能用,这四万大军就是皇家的依仗,万万不能派出去的,才没有提议。
看到天子没有回应,太子等待好一会,转头左右看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明明很好的提议,怎么天子没有反应?
“刘奇,你说。”
刘奇暗暗叫苦,心想:这个兵部侍郎真是不好当,干脆辞官回家算了。哎,国难当头,还是硬撑下去吧。他说:“臣愚钝,没有对策。”
天子扫视,百官俱都低头,生怕被点名。
二皇子郯王说:“父皇,可派宋融救援郭敬。”他面容俊朗,额头很宽。
天子长大了嘴,合不拢,向前倾,注视郯王。看到天子的神态,郯王微笑,说:“我听说,宋融在费县练出了七千人马,可派他去救援郭敬。”
天子心想:老二一向聪明,竟然能看得出宋融的才能,想到派他去救援,比太子见识高明得多。
八皇子永王说:“父皇,宋融在费县救济灾民,让灾民成军自保。七千灾民,怎能冲过三十万大军的阻拦救援郭敬?郯王的提议根本就不可行。”
杨忠也说:“确实不行。”
天子会过意来了:永王曾经救过宋融,而宋融是杨妃的干儿子,是杨忠的干侄孙,怪不得两人要给宋融说话,生怕他被派去抵挡三十万大军。
天子微笑,问:“都说一说,宋融能不能剿灭反贼?”
郯王立即说:“能。”
“为何?”
“他有七千人马,又离郭敬最近,理所应当派他去救援。”
天子淡淡地“嗯”一声,没有追问,心想:原来老二不是真聪明,只是想要借个机会除掉宋融,宋融什么时候得罪他了?
看到永王,天子忽然明白了,原来是兄弟之间的争斗。他叹息一声,垂下目光。
沈盈向刘奇打个眼色,刘奇瞥他一眼,翻了个白眼。沈盈伸出右手两根手指,夹住左手一根手指,用力一绞。然后举起左手手指,放在嘴边,吹了一下。
刘奇心想:沈盈打什么哑谜?右手一剪,左手一吹,什么意思?
永王说:“父皇,宋融只有七千灾民,派他去救援郭敬,就是让他去送死。”
刘奇忽然明白了:剿灭!天子刚才说的是“剿灭反贼”,而不是救援郭敬。他瞪大眼睛,看了看沈盈。沈盈摇摇头,耸耸肩,摊开双掌。
李知本摸着花白胡须,说:“宋融?就是那个只爱当县令的宋融?升迁他为户部侍郎,他就辞官回家?”
百官发出一声整齐的轻笑,急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天子向李知本点头,李知本只好继续说:“此人一向名声不显,行事率性而为,万万不可委以重任。看在他竭尽全力救援灾民的份上,给他一个嘉奖就是。七千灾民,倒也不少。”
杨忠说:“不是七千,是三十万老弱妇孺。”
李知本张大嘴巴,声音陡然高了,说:“三十万?!”
杨忠没有理会他,看向天子,说:“陛下,宋融派人送来奏表,万民对朝廷感恩戴德,有万民书送上。”
天子连连招手,说:“呈上来。”
高士会意,立即走下台阶,要从杨忠手里接过奏表。杨忠尴尬,说:“他送来的万民书有点古怪。”
天子微笑,点点头。高士凑过去,听杨忠低声说了两句话,也笑了。高士匆忙到了外面,吩咐禁卫去杨忠府上取来万民书。
天子不说话,百官也不说话,仿佛在等万民书。
禁卫抬着十个大箩筐进来,里面放满了竹片、木片。高士取了几块木片,仔细地摆放在天子桌上。天子向前倾,看到木片上刻着名字:王二狗、李井、朱旦、赵氏、王氏……
“这是什么?”
“万民书。”
天子沉下脸,杨忠连忙说:“一共有十万个名字,都是真名实姓,由百姓亲手刻上。”
百官露出笑容,纷纷想着:吹牛。
天子脸色越发黑了,说:“杨忠,你不要胡说。百姓能刻出自己的名字的,有多少?”
杨忠说:“陛下,臣不敢胡说。宋融那里,人人识字,不识字就没饭吃。”
郯王说:“嗤,他救济灾民,还让灾民识字,有什么用?”
杨忠说:“我也不知,他有很多怪癖,看不得人不识字,算是其中一个。”
天子说:“既然如此,命郯王为天下兵马元帅,永王为天下兵马副元帅,发户部钱粮,各募兵两万,务必剿灭反贼。命沂州刺史……”
高士上前低声提醒:“王徽。”
“王徽为兵部侍郎,仍兼沂州刺史,领军救援郭敬。宋融,就做个费县令吧,他不是只做县令宋融嘛。”
高士高声叫喊:“退朝!”
天子率先起身,往凝香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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