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见此人如此蛮横,待要反唇相斥,却苦于嘴里塞满饼屑。唯有没好气地瞪了瞪眼睛,好歹控制住了没把手里的热汤扣到他头上去。
这汉子见状,又粗鲁地一把推开他:“撑死你个饿死鬼!”说完,就头也不回地钻到前面的人流里去。
前面的人群里,不断有咒骂声传来:
“急甚哩,你家火烧屋么。”
“烂卵的,赶着哪格去投胎啊!”
“嫩你娘哟,撞人还有理了?”
这当儿,得得的马蹄声响起,后边的长街传来一阵呼喊:“借过、借过,诸位请让一让啊,请让一让。”
路人闻声纷纷避到路边,空出了中间一条道。
陈平也连忙站到烧饼摊子旁边,不防却碰到了挂幌子的竹竿。布面幌子上的积雨漱漱掉落下来,落得他满头满脸。
几粒冰冷碜骨的水珠子顺着他的脖颈,滋溜一声钻入衣服里面去,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还有一些水滴像大珠小珠落玉盘一样,蹦跳着落入饼里汤里,倏地消失不见。
扭头望去,就见前面双骑开道、后边双骑押阵,护着中间一辆漂亮的双辕马车缓缓地行驶过来。
喷着热气的骏马矫健如龙,马上骑士身着戎装、腰挎军刀,小心翼翼地勒辔徐行。湿漉漉的马蹄错落有致地敲打着青石路面,溅起一朵朵细微的水花。
马车是用纹理细腻的紫檀木所打造,饰以朱漆,光洁如镜。跟陈平在后世见过的传世明式家俱一样高贵典雅。
车辕上坐着个斜执长鞭的军士,这军士三十左右年纪,线条凛厉的脸膛上带着些许儒雅。
就在这当儿,一只纤纤玉手将车帘儿轻轻掀起一角,又轻轻放下,一绺如云青丝惊鸿般一闪即没。接着,帘内翩然飘出一句细语:“母亲,雨果然小了些!”
声音清脆温润,仿佛深山幽谷里的石沥泉吟,说不出的悦耳动听。然而,不待他细细打量,马车就辚辚地驶了过去。车后边的遮风竹帘上,有丹青妙手以寥寥数笔,勾勒出一丛修竹掩藏着三两块山石。
马蹄得得、轮轴辚辚,马车很快就消失在前方的人流之中。
陈平吃完,摸出钱付了账,一路打听着继续前行。冷雨飘忽,沾衣不湿。走了约摸半顿饭工夫,来到了朱记裁缝店。
店内人头攒动,济济一堂。
曲尺形的大柜台像一条大拐弯的河流,把店堂里的人分成泾渭分明的两部分。河这边的是喋喋不休的顾客,岸那边的是忙个不停的伙计。两边的人们一边交谈着,一边伸手在河面上淘洗。一匹匹锦缎绸布,在他们手里不住地荡漾流淌,犹如一道道春花灿烂的江水。
陈平发现陈凡——他在这个时空里的姐姐,正小心翼翼地陪着一对雍容华贵的母女,从店堂里间走出来。
这妇人年约四旬,慈眉善目、气态雍容,正和蔼地向陈凡嘱咐着什么。旁边那位少女俏生生的陪伴在旁。
那少女看样子正值豆蔻年华。但见她梳了个双丫垂练鬐,青丝如云、黛眉如烟、明眸静如秋水。一袭轻暖的素白银鼠皮裘,罩着同样素白的窄袖缂丝夹袄和细褶长裙。衣摇一树梨花月,裙拖八幅湘江雪。衣裙相连、浑然一色,愈发衬得她超尘脱俗,不可方物。
她们身后,几名劲装军士亦步亦趋、寸步不离。正是刚才大街上碰见那辆马车的随行护卫。
陈平见此时不便与姐姐打招呼,就凑在柜台的人群里,装着观看柜上的布匹。
……突然,嘈杂的店内哐啷一声巨响,人们纷纷惊叫起来。
只见一个贵公子手持尖刀,搁在那满脸惊惶的贵夫人脖子上。那位妙龄少女也被一把刀制住了,一帮凶神恶煞般的家仆手持利刃拱卫在侧。
“滚开、滚开些!本人向来胆小,还请几位军爷别靠得太近……”贵公子厉声喝令那几个企图靠近的军士,“不然,一不小心伤了朱夫人和小姐,咱谁也担待不起!”
变起仓猝,军士们有些手足无措。刚才赶车的那个军士显然是个头儿,他示意另四人稍稍退后,一边向贵公子拱手道:“这位公子,我们夫人向来心地善良、乐善好施,与公子恐怕也是初次见面,不知公子这般意欲何为?”
“少废话!老子是城外八大王的人马,不是甚么公子大爷!快去准备车马,老子要出城!”贵公子挟持着朱夫人退向楼梯边的角落,客人伙计们纷纷尖叫着闪开。
陈平这时发现自己姐姐——陈凡此时脸色发白,立在几步外不知所措。赶忙过去拉起她,跟在几个客人后面,慢慢挪向门口,想偷偷溜出去。
但是,他们马上就被发现了,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挥舞着利刃奔过来。
“都不许走,蹲下!统统给我蹲下!”
一个衣着华丽、肥头大耳的绅士动作慢了些,竟被他一刀砍在脖颈上,一个趔趄倒在柜沿,捂着脖子凄厉地辗转哀嚎。
鲜血从他指缝间乱泉般喷射出来,喷得到处都是。人们纷纷尖叫着避开。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双眼发白,无力地顺着柜台慢慢滑落在地。柜台上一捆绸布在他的刮带下,滴溜溜展开,瀑布般泻下来,一直铺展到店堂中间的空地上。花团锦簇的绸布染上艳彤彤的鲜血,显得妖冶而狰狞。
朱老夫人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陈平拉着姐姐在柜台边蹲下。一边无意识地掐着大腿,不断提醒自己:“冷静,千万要冷静!”
陈平此时才发现,眼前这个杀人的络腮胡子,就是刚才在大街上撞他的那个莽汉。他心里明白了,原来,那莽汉在大街上横冲直撞、急急忙忙地赶路,正是冲着眼前这朱氏母女而来的。
八大王?——明末历史上与李自成齐名的张献忠么。
哦,是了,现在是崇祯七年。据史书记载,张献忠、高迎祥的农民起义军,正准备攻打凤阳和庐州。那么,这些人应该就是他们派遣的细作了。
只是,这些细作混进城来的目的,不就是刺探消息么,为什么此时却要明火执仗地劫持人质出城呢?
难道,他们已经被官兵发现,城门已经封锁?他们已经无法出城?
陈平揣测着眼前的形势,心里暗自叫苦。这当儿,门外又匆匆跑进两个手执利刃的贼人。他们哐地一声关上店门,惊慌地对那贵公子道:“唐哥,街上来了一队兵,直冲我等来了。”
贵公子将朱夫人往络腮胡子手里一送,斥道:“慌甚么,啥鸟兵没见过?”
“给我围起来!”此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嚣,一个声音得意地大笑:“贼人们听着,尔等已经插翅难逃,快快束手就擒,尚可保性命无虞!”
唐哥将窗户纸捅个破孔,往外窃视。只见一会儿工夫,街道外面就布满了顶盔贯甲的兵士。领头的是个年约三旬、面白微须的官员,他圆领青袍的补子上,绣有一只飞鸿翱翔云天。
“妈的,又是文沐秋那个狗官!老子早晚逮住他点天灯!”唐哥狠狠地骂了一句。
今天上午,这个文沐秋带领官兵突然搜查了他们藏身的三孝祠,并对他们百般盘诘,最后把路引也没收了。这让他们深感不妙。好在进城已经数日,城内的底细也摸了个大概,所以,他们决定马上出城。
不料,四面城门都加强了警戒,临时从难民手里强买过来的路引也不管用了。守门的官兵明确告诉他们,城内有流贼奸细,官军正在搜查。让他们晚几天再出城。
一番商议后,他们决定劫持重要人质出城。然而,不单府衙和县衙戒备森严,就连驿马署也如临大敌般提高了警惕,更别说卫衙这种军事重地了。
好在皇天佑人,晌午后,在北门大街发现了指挥使朱孝年家眷所乘的马车,一路跟踪,终于有了下手的机会。
却不曾想,这个监察御史文沐秋,像狗一样嗅到了异样的气味,竟然挨着后脚跟就跟了过来。
唐哥看了一会儿,转头对朱夫人那领头护卫冷冷地道:“你,出去。告诉他我手上的人质是谁!”
军士犹豫地望着被劫持的夫人和小姐,似乎拿不定注意是否该出去。
陈平抬眼望去,但见那容貌惊人的朱小姐此时身处险境,倒也不甚慌张。她强颜一笑道:“关叔叔,你就告诉文大人,请他看在爹爹的面上,行个方便!”
利刃在颈,这一笑笑得有些勉强,却也灿若桃花。声音如莺啭嫩柳,玉坠锦筝。不过,陈平此时已无心欣赏。他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苦苦思索脱身之计。
这时,关姓军士目不转睛地盯着唐哥,一字一顿地道:“鄙人这就出去请那文大人放行。唐爷也是战阵中打滚的汉子,在鄙人回来之前,还望唐爷不要为难夫人小姐。”
待唐哥颔首答应,他叮嘱另四名军士好生看着,然后才在一个刀疤脸打开的门缝里侧身出去。
只听关爷在外面与文沐秋交涉着,但文沐秋只一味用官话推搪。说什么私纵流寇可是抄家灭门的死罪,谁也担当不起。
抄家灭门的死罪?忐忑不安的陈平听了,暗道不妙。
目下,外面的街道上那么多人,那么多眼睛盯着,这样一来,谁还敢公然放这些贼人出城呀?
这店内人质少说也有三十几人,除了那朱夫人母女因为身份尊贵,被贼人当作保命符外;其他的人质在他们眼里,只怕比一根稻草的价值高不了多少。
时间拖得越久,对他们这些廉价的人质就越不利。等到贼人耐心耗光之际,也就是他们大祸临头之时。
心念及此,他偷偷抬头观察店内的情景,只见这伙贼人总共有十人。其中,除了领头的唐哥和杀人的络腮胡子外,守在门边的一个刀疤脸也显得凶悍异常。
偷偷瞄了一眼陈凡,陈平发现她蹲在一个衣着华丽的乡绅后面,正神情紧张地注视着自己。
由于刚才他也想跟着逃出门去,当被赶回来后,就蹲在人堆外围的不利位置。此时,陈凡不停地使眼色,示意他往人堆里面挪一挪。
陈平会意地侧过身,可是,身后的人堆已经排成像鱼鳞一样严密的阵列,再也无隙可钻了。
此时,街道外面响起马蹄声,几乘马疾驶而来,来到店门口。
街面上又是一阵窃窃私语。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人对裁缝店里扬声喊道:“里面的好汉听着,鄙人是庐州卫指挥知事朱成栋。请把鄙人母亲和妹妹放了,鄙人保证诸位好汉们平安出城。”
唐哥要求他先提供车马出城,但那位朱知事却要求他先放人,双方谁也不信任谁,就这样僵持不下。
最后,唐哥见他作不了主,便要求与庐州卫的最高军事官长——指挥使朱孝年直接对话。但那位朱知事说他父亲现在不在城中,有什么话跟他说也是一样的。
时间在压抑中艰难流逝,店内众人度日如年。陈平觉得周围的气温在迅速降低。
“妈的,老子哪都不去,今儿就把命搁这儿了。来,砍俩脑袋给狗官们瞧瞧!”
终于,唐哥按捺不住了,他提着寒光闪闪的刀走过来,用狼一样的目光扫视着蹲在地上的众人。
像羊圈里待宰的羊儿一样,蹲着的众人一个个都尽量往人堆里挤,整个人堆不住地蠕动。几个妇女绝望地抽泣起来。
陈平也本能地往人群里钻,但此时唐哥已经来到面前,一双鞣皮短靴在眼前陡然无限放大。
唐哥一把拽起他的衣领。
“你,出来!”
啊,怎么是我?
穿越之前,陈平一向以遇事冷静、反应机敏著称,他也一直以为自己很坚强很冷静。没料到此刻面临生死威胁,竟然也觉得脑袋里嗡嗡直响,心脏噗通噗通地发出巨大的声响,结结实实地撞击着耳鼓。
恍惚中,他听到店内的贼人们纵声大笑,但到底笑些什么,他已经完全听不清楚。
不等他回过神,人群里的陈凡已霍然起身,跨前两步,狠狠一把推开唐哥,怒斥道:“别碰我弟!”
她眼睛红红的,好看的鹅蛋脸绷得紧紧的,那凶狠的神情,就像是一头受伤的母狼。
唐哥愣了一下,随即手里一松,紧盯着陈凡,冷冷笑道:“好,好样儿!那就听你的,不碰他!那由你、你来代他死!”
陈凡不住地抚着自己弟弟的脊背,小声安慰道:“平弟别怕。有姐在呢……”
怕?陈平觉得自己倒不怎么害怕?只是不知为什么,脑子里乱哄哄的,好像一团浆糊。但他仍然清楚地感觉到,她那抚过自己脊背的手,也如秋风中的落叶般哆嗦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