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兄的气度,不仅令见者心折,就连那未曾亲历其事的知府吴大人、县尊李大人,也对陈兄赞赏有加呢。”
说着,朱萸顿了顿,用书遮着脸庞,偷偷瞄了陈平一眼,柔声道:“这不,小女子此番前来,就是奉了家父和诸位大人之命,来请陈兄晚间至寒舍小酌叙话的——还请陈兄务必赏光。”
在劫持事件发生的第二天,由监察御史文沐秋执笔起草的奏章上,这次事起仓猝的劫持事件,就变成了庐州城军、政、民三方团结一致,最后终于成功解救人质的大事件。而奸细的人数也由十名变为六名。
在奏章上,这六名流贼奸细,自然无法逃出庐州城军民布下的天罗地网。
其中五名穷凶极恶的奸细当场就被击杀,另一名虽然成功逃出城外,但也被预先埋伏在外的官兵一举擒获。
入冬以来,流贼张献忠、革里眼等一直率领部众活动在河南、南直隶一带,大肆攻剽、荼毒百姓,极为猖獗。数月间,连接攻陷了庐州西北方向的汝宁、归德等数地,兵锋直逼中都凤阳;而与他们交战的官兵则无一例外地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这起劫持事件的胜利就显得来之不易、可圈可点了。
朱孝年和文沐秋决定举办一场小型的庆功宴,地点就设在朱孝年的官邸——卫衙。
只是,在如何通知陈平来参加这次宴会这件事上,两位主办人二人很是伤了一番脑筋。
早上派了几拨人送一张请帖过去相请,他都借故推辞不来。
不过,他们二人又不能自失身份,亲自出面去请他这么一个小小的秀才。
说起来,朱孝年的儿子朱成栋倒是一个合适的人选,可是他今天一早就带人出城行猎去了。
正在左右为难间,朱家的千金小姐自告奋勇地把这件差事揽了下来。
朱孝年原籍河南陈州,是武将世家出身。
自他祖父辈以卫所军屯起家,就已经开始涉足酒楼茶庄这样的‘副业’。
传到了他手里,朱家的产业就不止限于酒楼茶庄、也不止限于这庐州城里了,早已扩展到邻近府县如凤阳、安庆等地。甚至连四百多里外那号称六朝金粉地的南京城里,也有他三两家绸布庄。
前几天,他离开庐州去凤阳,一方面是为了去向总督大人请示如何应对愈来愈猖獗的流贼,另一方面则是顺道料理一下凤阳那边的生意。
可惜的是,庐州朱家几代都人丁不旺。如今他已年过五旬,膝下只有这一儿一女。这对家大业大的他来说,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是以,他向来将这个掌上明珠也当儿子般看待。偏偏这个女儿又聪明伶俐,近年来不但和她哥哥一道成为了他的左膀右臂、协助他料理家业,还多了份他哥哥所没有的细心温婉、善解人意,总是能让人笑口常开。
故而,全家上下对她都十分宠溺。加上武人家庭,也少了些繁文缛节。于是,当朱萸一提出这个要求,朱孝年立即就答应了。
在知府大人及几位官员诧异的目光下,朱萸带几名家丁,施施然地跨上紫骝马,径向开元寺行来。
赴宴?古语云会无好会,宴无好宴。莫非有什么阴谋?
早在上午,陈平一听到宴请,就条件反射地想起那什么鸿门宴、单刀赴会,豹子头误入白虎堂之类。
不过,他转而一想,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值得人家记挂的。而且,眼前这宴会摆明了是好事,庆功宴嘛。
眼前佳人如玉,陈平实在狠不下心,说出拒绝的话来,加上陈平已经打算在繁华的庐州城做些生意。现在,能结识一下这些官员们,也有利于日后的局面。他微微一笑道:“呵,能登门拜见令尊和诸位大人,小生不胜荣幸。”
陈平一边与朱萸寒暄着,一边在脑子打着转儿……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陈凡端了茶水进屋,好说歹说,非要让外面的众家丁都进屋坐了喝茶。
拗不过她,朱萸只好叫众人都进屋坐了。
喝了一阵子茶,那个叫朱成的家丁提醒朱萸,说天色不早了,其他几位宾客估计早就到了,还是早些和客人回去,也免得家里久候。
……一行人在大殿前,遇见了陈平那天刚醒来时见到的智空和尚。
他正带着几个僧众和一帮无赖,捆了一个身形瘦小的人出门。说是偷经书的贼被司钟僧人认出来了,现在要扭送到县衙去见官。
后面乱哄哄地跟着一群看热闹的人。
陈平定睛一看,这个所谓的偷书贼竟然就是前几天替自己垫付房钱的那位胡兄。
显然,他被这帮无赖打得不轻。只见原本整洁的青绸褙子被扯得破烂不堪,嘴角还挂着几抹血迹。原本明亮灵动的眼睛现在也变得黯然无光。
他没有看见陈平。在那帮无赖的推搡下,他瘦小的身形有些痿靡,一瘸一拐地迈着步子朝外走去。
陈平眼前浮现出几天前他那神采飞扬模样,心里咯噔一下,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来。他偷偷扫了一眼跟着身后的朱家家丁,开始琢磨该如何救人。
这当儿,后面看热闹的人群里走出一个儒生装扮的人,急遽地来到陈平一帮人面前,着急地对陈平低声喊道:
“陈兄!”
这个儒生中等身材,一袭长袍外面罩着一件绢布直裰,飘飘洒洒,很有几分超尘脱俗的味道。
“哦,义钦兄?”陈平惊愕回头,定睛一看,却是同窗好友梁悦。他是寿州下蔡镇人氏,现在也寄寓在开元寺里。这几天,他经常过来陪陈平下棋聊天、
他虽是个秀才,却一心向往“挑灯看剑、吹角连营”的戎马生涯。说起话来往往囫囵吐枣地引据兵书,满嘴儿兵法韬略。
“啊,义钦……这是怎么啦?”陈平这几天一直努力让自己融入这个时代,现在一开口,居然也是一副古人的腔调。
陈平望着向山门外走去的人群,脑海里不知怎地,忽然浮起那句“读书人偷书不能算偷”的歪理名言。
梁悦没有马上回答。他看了看陈平,又看了看他身边的朱萸和一众挎刀的家丁。
看着看着,他脸上浮上一层喜色。他扯着陈平向旁边走了几步,一边望着向山门外走去的人群,着急地道:“陈兄,快想想办法,救救胡兄。”
见陈平仍旧沉思不语,梁悦苦笑了一下,说道:“好你个陈大秀才,仗着你是大儒王启年的弟子,竟然连胡利史胡兄弟都忘了?唔,前几天你醒来,都还见过的。哎,看来,你姐说的没错,你大病一场过后,真的变了个人似的。还好你还没把弟忘记。”
陈平展开眉头,恳切地道:“义钦兄莫怪,弟病好后,确实是忘了好多人和事……呃,这个,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一干人竟如此对待胡兄?”
陈平心里虽然已经知道事情性质,但是还是希望能从他口中得到比较详细的情况,然后才好想出针对性的法子出手救人。
“哎,你应该知道,胡兄这个人……算了,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那些,”梁悦朝朱萸一干人努了努嘴,问道,“哪,那官家小姐可是你家亲戚?”
“啊、不是,这是弟初认识的朋友!”陈平瞥了朱萸一行人一眼,正好他们也望过来。
朱萸见陈平看她,便向这边靠前两步,试探着问道:“陈兄……有事要帮忙么?”
“呃,哦……”不等陈平开口,旁边的梁悦已经抢上一步,向朱萸拱手如仪,急切地道:“这位小姐请了,那位……那位被执之人乃是陈兄与小生的好友。唯因生活所迫,一念之差做了点错事。还请小姐大发善心,施于援手。陈兄和小生都将感念小姐的大恩大德!”
说完,他就深深俯首,行下礼去。
朱萸侧身避开他一礼,裣衽回礼道:“啊、这位先生,请勿多礼。”
梁悦直起身来,见眼前这位官宦小姐美若天仙,一双秋水眸子却眨也不眨地望着沉思不语的陈平,那目光里的询问意味不言自明。
可恶的是,陈平仍旧呆呆地毫无动静。他有些气急败坏地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衣袖,略带责备地提醒道:“陈兄,陈兄。”
此时,陈平见朱萸望向自己,也连忙接过话茬:“是的。萸儿小姐,那位胡兄乃是小生的至交好友,向来对小生多有照顾……”
朱萸无声一笑,轻声打断他道:“哎,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陈兄勿须忧虑!依小女子看来,那帮人凶神恶煞的,定非善良之辈,嗯,当务之急,还是把人救下再说……”
说罢,她就招手让旁边的朱成过来。两人商量了一会儿。
朱成回头对那几个家丁吩咐几句,家丁们连连点头,然后四个家丁就不紧不慢地跟在那些和尚和无赖后面,走出山门去。
主仆二人走回来,朱成向陈平拱手道:“启禀陈公子:小人已令这几位弟兄随行护送贵友前往衙门。还请陈公子宽心与小姐回府。小人这便快马回去,请老爷修一道书,叫衙门放人。”
陈平眼见那胡利史被人打成那个样子,现在又要被送去衙门见官。心想,他本就那么瘦小,等会儿一顿杀威棒打下来,哪还了得?
此时,听了朱成的话,他赶忙回礼道:“那就有劳朱成兄弟了。不过,敝友如今落在人家手里,敝人自然也要跟着去衙门的。还请朱成兄弟带人护送小姐先行回府,敝人在衙门里专候朱成兄弟佳音。”
朱成见陈平如此回答,似乎有些意外,把目光投向朱萸。朱萸瞟了陈平二人一眼,思忖了一下,然后道:“既然如此,那小女子也陪陈兄前往衙门罢。朱成哥,你快快回去,拿了老爷的书信,马上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