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无声地笑了,神情之间再没有当时所见的那分拘谨与羞怯。他抬步向前了些许,嗓音中的清亮与少年特有的甜美表露无遗,尾音却又压下淡淡微妙的沙哑质感,出色的声音叙述着从未见过的神气:“为什么,你们还是这样决定呢?”
——果然他有问题吧。缁兰不禁后退了一步,拉住白三珀的袖口,抬头看时,白三珀的表情也显得相当严峻,蹙眉望着气质完全大变的莺儿。
“一切都是有定数的,是强求不来的,”脸颊绘着诡异而华美妆容的少年还在微笑,失了本色的面具忠实无比地传递着危险的讯号,“很多人都不明白。可是我明白的,我并没有想要改变什么,为什么就是没有人肯去花时间理解呢?我只是想要追寻自己所一直渴望得到的东西,你能够理解的吧?还是说,遵循这种荒唐主张的你们,原本就是一样的呢?”
白三珀微微挪动步子,靠近了墙壁些。此时的莺儿不是他所有把握应付的。看着莺儿眸子中危险的悲戚慢慢蔓延,他终于还是开口询问:“你……是厢龄先生所嘱咐的吗?”
莺儿的表情微微一滞,随即便如感到好笑一般放松了表情。他像是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自嘲,轻轻转身,一个邀请的动作:“原来到现在她还是被称为‘先生’的吗?果然性别还是很重要吧。不知二位可有兴致陪我,走近了看看?”
这样的措辞不禁令人犹豫。走近了——是看厢龄,还是看事情的真相?莺儿当然是个男孩子,因此没有人怀疑他是厢龄所化,但是,照现在看,他是一定与厢龄是有关系的了。这又是出于什么目的?他是想……将所有的事一同和盘托出吗?
并不是单纯的由于好奇心而来的勇气,即便是如此诡异不过的状况,如同被少年曼妙的嗓音所牵引,两人还是移步跟了上去。
虽然是正午,可是街上行人出奇的稀少。走在小巷中,莺儿始终与他们隔着一段距离,站到了郊城,他终于站住,推开了一扇破旧的小小木门。
“吱呀”一声,走近了时莺儿已经坐在铺有茅草的床沿,面对一个破旧缺了沿儿的铜盆,将戏服的袖口浸进了冰凉清澈的水中。
“你……”
摸不透他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幼小的少年已经抬起头来,默默望了两人一眼,眸中冷冽的是强自隐忍的凄凉。接着,他抬起沾了水的袖口,轻轻向着自己的脸颊擦拭下去。
来不及反应过来,厚厚妆容下渐渐露出的肌肤使两人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那是怎样的颜色!慢慢扩大的皮肤本色在粉妆中不容置疑地清晰起来,一层层褪去了不自然的修饰,那少年的肤色泛着可怖的青紫,一片片的斑块真实得令人难以置信,这色彩像极了斑斓的纸张。
“你的脸是……!”
“如你们所见,这孩子拥有多么惊人的天赋,”不知何时,少年的声音已经悄悄地变化了。同样动人的嗓音,此时却是如此轻柔娇艳,字与字的交替中带着自然而成的铿锵,同吴王小女时的凄婉一般美丽,令人不敢直视,“可是他虽拥有供他人奢望的性别,可是上天又赋予了他多么可怕的坎坷。我也是,我不过是想要唱戏而已,我只是想要追寻我所一直执着的——为什么不可以?我不怪别人,我只是想要成全自己,在看到莺儿之后,我更加坚定了这个意愿。我们都是没有错的,为了自己的执念所为之努力,怎么会有错?”
“你是……厢龄?!”
面容可怖的少年并没有直视这惊人的推论。看得出他尽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这表情在诡异肤色下依旧显得十分可怕:“我……没有责怪任何人,我没有任何怨念。双华师兄也是没有错的,我并不能强求他什么。算是我狡诈也好,他无义也罢,都是各自的选择,利用莺儿骗取他的感情,也是我的不对。我并没有想要干什么啊!”
“你并没有……想要干什么……”白三珀的思维也已经开始混乱,偶然捉住的话头却够他用来反驳,“可是已逝之人有什么资格追寻,来叨扰生者的安宁与幸福?选择自尽的人,本来就已经放弃自己的执着了吧!”
一言既出,少年的表情瞬间凝固住了。许久,他缓缓摇头,苦笑出声:“说了这么多,还是不行……吗?是我的错,可是,就算是为了这孩子,为了莺儿,我也想要答应……我想要再回到台上!”
没有给两人思考这话意义的机会,莺儿又兀自笑起来:“没有关系的,今天过后,一切就都结束了……你们知道吗,今天,我要再次唱紫玉了……唱过之后,一切就都会结束了。”
吴王小女……可是不行!已死的人不能用这种方式,就算并不是想要害人,也是不行的——阻止的话还没有来得及出口,意识的疲乏来得那样突然而轻而易举,就算一把扶住了缁兰,自己也没能抵抗住这突如其来的疲惫,一个疏忽间,已经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只要让我唱完吴王小女……我就得以安息了。莺儿会实现他的梦想,没有人再会记起我……”
紫玉也能够安心离开韩重了。
并不是十分富丽的戏台,丝竹三弦演奏着铿锵有致的节奏,台上是紫衫的花旦,发辫及地,唱腔柔美,颊上妩媚的妆容令人看不出一点瑕疵。虽比不上昔日那擅长紫玉的优伶,齐名的名旦却也让听众听得有些咋然。
紫玉是吴王夫差的小女儿,天资秀丽聪慧,美貌不知让多少风流才子为之折服。可是她独爱学道的清秀少年韩重,两人私下里定下了白头之约,常常书信往来。
韩重即将外出学道,临走之前托付母亲去向吴王求亲。可是在他走后,吴王得知两人的事后,十分愠怒,没有接受韩重母亲的求婚,不允许他们往来。紫玉因此气结而死,葬在阊门之外。
三年之后韩重归来,诘问他的父母为什么没有向吴王求亲。他的父母将一切都说了出来,韩重悔恨交集,到紫玉坟前痛哭失声。
乐曲转而变得悲伤凄凉,令所有人都不得不为之动容。紫玉是桂双华所扮演的,却不由得让大家都想起了厢龄曾经所唱的出色——这原是她所最擅长的段子啊。紫玉的魂魄即将出场,来与韩重相见,这时候,从帘幕后走出的紫玉,一袭雪白纱衫,却明显不是桂双华——
“那是……莺儿?”
辨认出了那幼小的身影,阿蔚的神情不由变得奇怪起来。待得紫玉一开口,熟悉而凄美的唱词却令所有人的动作僵硬了。
“南山有乌,北山张罗。乌既高飞,罗将奈何?意欲从君,谗言恐多。悲结生疾,没命黄垆。命之不造,冤如之何?
“羽族之长,名为凤凰。一日失雄,三年感伤。虽有众鸟,不为匹双。故见鄙姿,逢君辉光。身远心近,何尝暂忘!”
——身远心近,何尝暂忘!
“那是……厢龄先生在唱!是厢龄先生回来了!”
-----------紫玉故事的尾音-----------
距离《吴王小女》的骚动,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了。桂双华在那之后便没有了消息,就这样蒸发般消失了,戏班子一连失去了两个台柱,更令彭班主从此精神恍惚。还好莺儿恢复了小孩子的神态,也很懂事,虽然对于之前的一切都完全没有记忆,但他也学着挑起了戏班子的重梁,学戏十分刻苦,已经正式出师,艺名叫作“斓莺”——从此就算脸上已经不再被妆容覆盖,他也能够靠自己自信地站到台上了。大家都说,他是多么前途无量,这是个百年难遇的天才。
奇怪的一件事是,彭班主并不承认自己曾经去告诉他们桂双华被薛家请去的消息。现在想来,应该是厢龄化作彭班主的模样去通知的吧。她也想让大家看到一部分真相,以及插手这件事可能的后果——她当然不希望自己会被打扰,可是白三珀并没有知难而退,反而决定彻查阻止——这才让她不得不现身,现出真容企图阻止他们吧。可是到最后一切还是发生了。厢龄说过自己并不是心怀怨恨想要报仇,不过最后桂双华还是迎来了这样的结局,不论是厢龄所逼,还是他自己于心有愧,这一切都在冥冥中早已注定。
“真是……让人不甘心的故事。”
“最后紫玉还是离开了韩重,毕竟两人早已阴阳相隔。即便只得到了短短三天的相聚,想必双方……都是不遗憾的吧。”
默默喝了一口茶,浓郁的独特香味在唇齿间恣意漫延,几乎如同催人安宁的符咒般具有非同寻常的魔力,让人不禁缓缓呼出一口气。
“我不想说你们了。怎么就没有一点生气呢年轻人?”绛罗在一旁“啪啪”敲着桌子,刚刚扔掉一大堆符咒香料的她至少现在看起来正常多了,“想听一下我那几天的成果吗?”
“那几天的成果……当时说才有价值啊。”
“现在说也可以的。桂双华……你对他有什么想法?”
好歹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白三珀撑着头敲了敲杯沿,终于起了一点兴趣:“……话说回来,当时你说的那句话……志不在女色?是指,他和厢龄……?”
“你听我说呀,在那之前,我就推断,他有理由将厢龄推出戏班。除了嫉妒,一定还有别的东西。”
“……啊?”
“那天之后,我就几乎完全可以确定了——”绛罗轻轻一拍桌子,“应该是厢龄喜欢上了他,向他说出了自己的事,但是她发现……”
“什么?”
“桂双华,他喜欢的是男人。”
“噗”的一声,白三珀还算理智,没有不要命到忘了别开头——一口茶水就此喷了松楼一身。
“咳、咳……有根据吗?”
“当然有。厢龄知道这件事后,自然对桂双华造成了威胁,虽然是双方都抱有对方的把柄,但是,当然两人都不会安心。所以桂双华决定先出手,将厢龄的真正性别告诉了彭班主。结果,他也没想到会就此害得厢龄自尽。”
松楼认真听着,衬着湿淋淋的毛还真是显得滑稽。
“也不知道他是感到安心了呢,还是会有那么一点点愧疚。之后所吸引走他的目光的,是莺儿吧——可是,莺儿却早已成为了厢龄的身体。你们说,为什么就算是做自己想要做的事,还是要受到这样没有道理的限制呢?世界上真的有那么多‘不可以’吗?”
没有人能够回答吧。不过现在算是一切都有结果了——厢龄已经完成了自己最后的心愿,莺儿也得以唱自己的戏,而桂双华,也面对了他自己的选择……如此说来,这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但是……为什么厢龄的魂魄会得到如此巨大的力量,得以操控人的躯体呢?”
这个疑问却令所有人都是一愣。没有答案——这个问题,只能留给厢龄去解答了。该散尽的已经如烟然,余下的,都是留与后人的,珍贵不过的素材。
戏班子已经离去,曾经带来的震撼与欣悦,却从未散尽。就算自己所追逐之物被烙上否认之印,相信拥有天籁之音的斓莺,也会在只属于他的戏台之上,赢得容颜只应天上有的称赞。这都是应他拥有的,他所亲手赢得的财富。
---------天上颜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