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蜿蜒河凯旋后,古尔敦辞去了所有职务,每天躲在屋子里不出门,人变得极其敏感自悲,稍微受点刺激便暴跳如雷,搞得家里人一天到晚都提心吊胆的,害怕激怒这位大公子。
舒禄文婧对此毫无办法,常常以泪洗面,委屈时便带着古尔吉去神庙看额娘。
神庙位于城南,和圣鸦堡遥遥相望,同时也是老萨满的住所,每当巴尔达出行,守候在路边的信徒便追随着车仗,祈求老萨满的摸顶祝福。
庙前的广场,常常举办一些庆典活动。
广场两侧,各有一颗索伦杆,前来参拜的信徒和民众,会随身携带粮食敬饲乌鸦。
神庙的主殿,座落在一个高台上,那是一个巨大的方形建筑,墙体用不咸山中上好的雪花白大理石砌成,黑瓦屋顶高高隆起。上百根高大的石柱,环绕方殿围成一个圆,仿佛若干只大手,呵护奇珍。
石柱用北疆稀少的松香黄石料雕成,黄柱白屋,高贵典雅。石柱底座刻着精美的纹饰,顶端则用横木相连,并向外伸出一个宽大的飞檐,以供鸟禽歇脚。
每逢正午时分,阳光将石柱的影子笔直地投射在主殿的墙面上,形成黑白相间的图案,远远望去,像一扇扇巨大的门,更让整个建筑显得气势恢廓,处处透着神圣,没进殿堂,已让人油然而生庄重之感。
殿前的石阶,用厚重的橄榄石铺设,石阶共有九层,每层都是九级。台阶顶层是一个宽阔的平台。平台上常年有虔诚的信徒对着神庙大殿磕头祈福。
一些信徒,日复一日守在这里,每天不知疲倦地起立,拜倒,以至于殿前的地面被磨出了明显的痕迹。
主殿的门四季开敞,站在平台上,能看到大殿里面,正对着大门安放着三座神像,天父的雕像位于中间,右侧是地母,左侧是圣鸦神。
北疆人敬仰自然,信奉天父地母,他们相信天父地母主宰着人间的繁衍生息,而三足乌保佑着北疆的平安兴盛。
偏殿供奉着灶神、药神、谷神、雨神、战神等小神排位,不管持何信仰的人,都能在这里找到归宿与寄托。
有的神像前放着香烛与签盒,供祈祷的人们求取。
神庙的后殿,是历代萨满国师的灵塔,那些塔全部采用黄金打造,镶满宝石,豪华无比。
这些神的仆人,生前享受着信徒的拥戴,死后则是另一番奢华的光景。有些灵塔,单单上面的一颗宝石,就是无数普通家庭,几代都无法赚到的财富。
这些灵塔,是数代北疆人的积累。
建造灵塔的金银,全部来自信徒的捐献,有些信甚至是倾己终身积蓄。
他们将这种捐献看做积累功德,祈求自己获得幸福的往生,摆脱人世间的悲苦。
出了神庙后门,两侧分立若干高大的黑花岗岩卡曼碑。
“卡曼”在乌拉语中是保佑、保护的意思。石碑顶部刻着保护神三足乌的形象。碑体上密密麻麻地刻着人名,这些人都是为保卫北疆而丧生。
在特定的日子,萨满巫师会在碑前举行仪式,缅怀逝者,为死去的灵魂祈祷,并祈求他们在天国获得永生。
对于名字刻上卡曼碑上,神庙有极其严格的规定,最基本一点根据是,死者必需是为了民族利益而献身的,而不是为了某一人死去,无论他保卫的对象多么伟大,神庙一律认定为那是个人情义,绝不会允许他的名字刻上卡曼碑。
一但名字被刻上卡曼碑,死者的阿玛和额娘就会受到部落的终生供养,并受到族人的尊重。
所以,名字刻在卡曼碑上,在北疆是一件极其荣耀的事。
下了神庙后面的台阶是一片树林,高大的松柏四季常青,树枝上有很多鸦巢,这些黑鸟已居此数代。
穿过树林后是一个坡地,坡地中间有一个简陋的石台,这是北疆人的天葬台。
北疆人相信六道轮回,相信往生。所以大多人死后实行天葬。家属将死去的亲人送到神庙后,先由主管丧事的萨满为死者祷告祈福,保佑死者灵魂进入天国。祷告完毕,神仆负责将尸体清洗干净,最后由天葬师将尸体割碎,散布在山坡上供动物食用。
生于自然,回归于自然。这在北疆人所崇尚的圆满人生。
活着的时候吃动物肉,死后让动物吃掉,这才是最大的公平。
神庙的日常事务靠神仆去完成,神仆们来自北疆各地,有看破红尘的女子,有生意失败的商人,有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还有洗心革面浪子回头的罪犯,而且,无论他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恶,如果能诚心到神庙忏悔,脱下原来的衣服,换上浅灰色的粗布麻衣,就算是洗清了所有罪孽,获得了重生,只要不离开神庙,人世间的任何法律都对他无效。
叶赫青义是一名普通神仆,没人因为她是大族长的老婆而高看她,除了分工不同外,神庙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巴尔达只是德高望重受人敬仰,他并不自认比别人高贵。
如今,叶赫青义已从丧子的阴影中走出来,女儿和外孙的到来每次都让她开怀大笑。但舒禄果几次前去接她回家,却都被她拒绝。对此,舒禄果十分不理解,叶赫青义却不理会,依旧尽心尽职地侍奉众神明。
甚至,叶赫青义几次劝舒禄果放弃族长宝座。人生是什么?荣华富贵是什么?全都是过眼云烟罢了,活得舒心才是真谛,她说。
高处不胜寒,虽然身居高位看着无比风光,可每天被各种事弄得心力交瘁,权力再大又有什么意义!
身在神庙,没有世间琐事缠身,生活亦变得充实快乐。神像虽然面目狰狞,却能带给人内心的安宁,石像看似冷漠,却无时无刻不在听你诉说。你不用担心它,也不用防备他,它绝对不会加害于你。
舒禄果听得连连摇头,却没反驳。
但当他听到叶赫青义转到天葬台清理尸体的消息后,舒禄果坐不住了,毕竟叶赫青义身份特殊,关乎到大族长的脸面,每天清洗尸体,舒禄果觉得这实在有些晦气!
但叶赫青义却说:“这不是晦气,这是天神的眷顾。”
“在这里久了,你才能发觉活着的真正意义。”叶赫青义平静地说,“人活着的时候差别很大,分成贵族、贫民、商贾、流浪汉、有些人子孙满堂、儿女绕膝,有些人孑然一身,孤独终老。
然而到了这,却全都一样,无论他们是谁,无论他们生前怎样呼风唤雨,躺在天葬台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没差别!
衣服被剥掉后,赤条条的躺在石板上,就是一具冰冷的血肉之躯,安安静静!
不论你穿的绫罗绸缎,还是麻布粗衣,里面都是相同的躯体。也不管你貌若天仙,还是丑如厉鬼,腹内都是同样的污秽之物。
清洗完毕后,天葬师用刀子将尸体割碎,然后扔给乌鸦和秃鹰吃,不出片刻,一条生命就这么消失了!带着他们的喜怒哀乐,带着他们的秘密。这个世界,从此再不会有这个人出现。
只有他的家人记得他的过往,大多数人不会再意。要不了多久,就连他的家人也会渐渐遗忘,最终没人知道他的存在。
纵使你活着的时候,拥有万贯家财,但人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再属于你,包括这个皮囊和里面包裹着的血肉。
也只有在这里,你才能更深刻的理解,所有生命其实都是平等的,起点相同,终点相同。生命是虚无的,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
“这就是人生,这就是生命!”
一番话说的舒禄果竟无言以对。
巴尔达对此亦无能为力,虽然他是神庙的最高所在,对于那些普通信徒来说,有着不容怀疑的权威,但神庙没有驱赶神仆的例子,神庙的大门从不关上,那扇门为任何人敞开。
岁月压弯了巴尔达的身躯,花白的须发,衬着苍老干瘪的脸,透着一股睿智和威严,灰黑的眼眸平静深邃,有种平常人难以琢磨的从容,那双眼睛,常常能在瞬间抚慰一颗伤痕累累的心灵。
老萨满常年穿一件灰色棉袍,即便是夏天也不例外,就是这个弯曲的灰色身影,见证了北疆几个时代的交替,亦数度陪伴在不同的大族长身旁。
巴尔达似乎并不在乎谁坐在族长之位,无论谁任大族长,他都是尽忠职守,谨言慎行。除非有人冒犯天神地母,很少有人见过巴尔达动怒。除了那次对中土和尚。
巴尔达说,我是神的仆人,无论圣鸦神和天神地母。神仆将神的旨意传达到世间,帮助人们建立敬仰。
人若没有信仰是很可怕的事情,不相信头上三尺有神明,人会变得无所顾忌,做起事来就会变得没有底线。
人活在世上,头顶苍天,脚踩大地。苍天让人生敬畏之心,大地给人踏实的感觉,信仰是灵魂的顶,上有顶,下才有底。
而传递信仰,是神仆的首要责任!
古尔敦出意外后,大族长更觉身心疲惫,突如其来的变故,一下打破了他的许多计划,想起上回儿子的事,舒禄果隐隐觉得,这些事看似普通,却似乎又存在某种联系和必然!放佛无形有一只手,冥冥中操纵着自己的一切,自己却像一个傀儡任之摆布,无力反抗。
古尔甲说:“好好想想,自己的不幸谁是最大的受益者,多半就是他的问题了!”
可自己倒霉,谁会受益呢?怕是有太多人了吧!
身为大族长,在北疆可谓一手遮天,但舒禄果却常常有种无助的感觉。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命运,命运到底是什么?有那么一阵子,他竟然有点相信宿命论了。
是谁在主宰着我们的命运,我们又到底是谁?谁安排的我成为我?谁又安排了我的一切悲欢离合?
都说天神能保祐好人,可为什么这么多人常常死于恶人之手!就算恶人后来受到惩罚,但被害的人却无法复活,这又何谈公平!
那些所谓的神鸟,它们不一样会死掉嘛!虽然神仆会将死乌鸦收起来埋掉,但其实它们并没不同之处,就是一只死鸟而已!如无人收拾,同样会腐烂生蛆,可凭什么它就被尊为神鸟?这还不是因为人类的喜好!
乌鸦死了有人收殓下葬,其它鸟类则任由腐烂。
没有神的时候万物平等,有了神后,反而有了不公平对待,这合理吗!
舒禄果几乎对自己的信仰产生了怀疑!
上圣山送治疗眼疾的药,三足乌一如既往的沉默不语。这么多年没有效果,即感觉不到三足乌失望,也感觉不到它抱有希望,感觉它似乎对即将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想来真是这样,这世间本无悲喜,只有个人喜好罢了。不喜欢的发生就是悲,喜欢的发生就是喜?这本身就是最大的悲哀。
悲喜凭天定,善恶都是缘。
几番纠结后,舒禄果似乎得到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