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好歹也是大过年的”,苍水决小心地看着宁臻,听她的声音都带着哭腔了,“别饿着了,吃点东西吧?求求你了,宁臻。”
宁臻依然低着头,失神地看着自己的左腿。
苍水决看了宁臻一会儿,发现她没有反应,求助地看向达瓦措。达瓦措抿了抿嘴角,坐到宁臻身边,轻轻按了按宁臻的肩膀。
宁臻仍然垂着头,眼神涣散着。
这时已经接近中午了,阳光灿灿地洒下来。窗外的不知是一棵什么树,这个时节里,依然翠绿欲滴。树旁有简陋的小房子,木板搭建的。阳光从高出射下来,从木板的缝隙间溜进去,如果在那小房子里看,一定是一束一束的金黄。
窗外的画面静静的,连一只飞鸟都没有经过。
如果不是叶子在风里轻微地颤动,那这一定是乡间夏日里的图画。
天气并不冷,空气也很干爽,以及明媚的阳光,这让人感觉,春天快要到来了。
屋里也一样静静的,细小的尘埃们,安静地浮动着。
达瓦措的手轻搭在宁臻肩膀上,温柔地注视着她。缝隙间投射进来的阳光,打在达瓦措身上,使他的轮廓散着淡淡的金色的光芒,像为了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而虔诚的祈祷。
一切都安静美好,只有时间缓缓流淌。
苍水决盯着两人看了半晌,终于还是泄了气。
哀莫大于心死。
从她看到自己残缺的左腿那天开始,宁臻的眼睛里已经再也没有过任何光彩了。
无论苍水决对她说什么,对她做什么,宁臻一直什么反应都没有。扶她起来,她便坐着,扶她躺下,她便躺着。她就像一只提线木偶,任人摆弄。
这么多天,达瓦措或苍水决递给她的水放到眼前,她都看不到。如果水硬灌到了她的嘴里,它们也只是停留在口腔里,宁臻连吞咽的意识都没有。苍水决无奈,只能每天帮宁臻吊营养液,来维持她的生命。
苍水决看了看宁臻已经微微发肿的手臂,又看了看堆在墙角的空瓶子们,感觉此时头无比的大,简直欲哭无泪。想自己不过是个小诊所医生的业余助理,半吊子的能耐,现在居然要承受这么大的压力。宁臻如果再不吃东西,继续吊瓶,就凭自己的技术,宁臻的两条胳膊,恐怕就要毁在自己手里了。
“阿决”,正当苍水决想要以捶胸顿足,一哭二闹三上吊,哭天抢地等等手段来打动宁臻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了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标准的普通话,带着点儿京城味儿。
苍水决还没回过头,人已经进到屋里来了。
漂亮,大方,端庄,优雅。明明已经到了中年,但是她身上的一切美好,似乎都不愿离去。干练的黑发,精致的脸庞,纤浓合度的身材。无论是发型还是衣着,她身上没有任何刻意隐藏自己年龄的痕迹,反而,她的年纪,把她的气质衬托得恰到好处。
看到她站在阳光里笑着,就能想到,即使站在万人中央,她的出众,也丝毫不会被掩盖。
“妈,你回来啦!”苍水决尖叫着冲上去,兴奋地抱住来人的腰。看到自己崇拜的老妈,苍水决终于松了一口气,“妈,你可算回来了,我等的花儿都谢了!”
“从前我可不知道你这么想我”,白洛庭笑了笑,把苍水决从自己身上拔了下来,“大姐姐怎么样了?醒了么?”
“早就醒了,妈……”苍水决松开白洛庭,垂头站在一边,“宁臻她不肯吃东西,我就只好帮她打吊瓶……妈,你怎么才回来……”
白洛庭刚打算进屋去查看宁臻的情况,听到苍水决带着哭腔的声音,又折了回来,“好了,阿决”,她柔声安抚着苍水决,“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无论大姐姐现在的状况怎么样,都不怪你的,乖,阿决,不要哭。”
白洛庭安慰了苍水决好一会儿,苍水决才平静下来。
“妈,你这么多天才回来,是不是和……”苍水决止住哭泣,伸手挽住白洛庭,抬着眼睛期待地看着白洛庭。
“阿决!”白洛庭打断苍水决的话,严厉地看着她,“我说过,不准你问他的事情!”
“哦。”苍水决悻悻地收回手。
“我们进去吧。”白洛庭看了苍水决一眼,快步走进屋里。
苍水决向着白洛庭的背影扁了扁嘴,也跟了进去。
看到白洛庭走进来,达瓦措连忙站起身,让出宁臻身旁的位置。
白洛庭坐下,看了看达瓦措周身,点点头,“你看起来已经恢复好了,还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达瓦措看着白洛庭摇摇头,目光很快又落回宁臻身上。
白洛庭了解地点点头,俯下身去查看宁臻断肢上伤口的愈合情况。
可能是这个动作刺激到了宁臻,宁臻突然尖叫着扭动了起来。
白洛庭,达瓦措和苍水决都被吓了一跳。
苍水决看到宁臻剧烈扭动的身体,几乎从床上摔下,首先反应过来,快步上前去按压住她,“宁臻,你不要这样,我妈是医生,她是帮你看病的。”
达瓦措和白洛庭也反应了过来,急忙上前去按住宁臻。
白洛庭刚触到宁臻的右腿,突然愣了一下。她又伸手仔细地按压了宁臻的右腿,皱着眉问苍水决,“她,这几天,一直都没有下床来活动么?”
苍水决仔细想了想,除了宁臻发现自己的断肢之前曾摔下床,宁臻真的是一直呆在床上,从来没有离开过,“没有,怎么了么?”
“算了,不用按了。”白洛庭突然松开手,对着达瓦措和苍水决说。
苍水决愣了片刻,突然想到了为什么,慢慢松开手,盯着宁臻看了一会儿,眼睛里渐渐露出了吃惊。
达瓦措没有听到白洛庭的话,手依然按着宁臻挣动的肩膀。
宁臻挣扎了一会儿,终于累了,动作渐渐放慢了下来,最后停止了,只是偶尔象征性地弹动一下,嘴里不住地喘着气。
达瓦措感觉到宁臻停了下来,才渐渐松开手。这才发现,白洛庭和苍水决早就松手了。
白洛庭凝重地看了宁臻一会儿,“宁臻,你还想要再次走路么?”
宁臻只是喘着气,眼睛继续盯着自己残缺的左腿,没有任何回应。
“宁臻,失去的就失去了,再怎样惋惜和心疼,都回不来了,知道么?”白洛庭慢慢走到宁臻身边坐下,轻轻地理着她已经及肩的头发。
宁臻依然喘着气,看着自己的残肢。
白洛庭深吸了口气,轻轻地安抚着宁臻的背,感觉到宁臻僵直的身体渐渐松缓了下来,才慢慢说,“宁臻,失去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所拥有的。如果你不珍惜你所拥有的,它们也会变为失去的。”
宁臻的身体突然又僵硬了一下,她慢慢转过头,看着白洛庭。
白洛庭看着宁臻的眼睛,继续轻轻安抚着她的后背,直到感觉宁臻的身体有所松缓,才继续说,“宁臻,如果你现在再不站起来走路,可能以后就再也不能走路了。”
宁臻突然感觉身体里的某条神经被连根拔起,全身各处都快速地流过一阵疼痛的电流。
白洛庭叹了口气,把宁臻轻轻揽到自己怀里,轻轻拍着。
白洛庭身上有一种能令人心安的气味儿,宁臻被环绕在那种气味儿中间,心里的抗拒渐渐放了下来。白洛庭手掌里的温度,通过宁臻的背,传递到她的身体里面,把那些传向大脑的痛苦电流,一一阻拦了下来。
“宁臻,你听我说”,白洛庭叹了口气,尽量放平自己的语气,“你的右腿,肌肉已经开始萎缩了……”
宁臻像被火灼伤了,倏地从白洛庭怀里弹开,不可置信地盯着她。
站在一旁的达瓦措也惊讶地张开嘴巴,看看白洛庭,又看看宁臻遮盖在薄被之下的右腿。苍水决提心吊胆地看着宁臻,生怕宁臻听到这句话后,又再做出什么激烈的抗拒。
宁臻看了白洛庭半晌,颤颤地掀开盖在身上的薄被,眼眶已经红得快要滴出血来了。宁臻僵直着身体,盯着右腿的裤子,缓缓地伸过手去。她的手悬在半空中,迟迟地不敢落下去。
白洛庭按住宁臻的手,把它放进两手之间,用力地握着,柔声道,“宁臻,现在还不是很严重,还有挽回的机会。但是,能不能恢复,这要看你有多坚强的意志力。”
宁臻木然地转过头,看着白洛庭。
白洛庭看着宁臻的眼睛,“宁臻,你还想要再次走路么?”
宁臻通红的眼眶里突然溢出许多眼泪来,她用力地点点头,嘶哑着喉咙不住地说“想”。
“那么从今天开始,你要靠着自己的力量,从这张床上站起来”,白洛庭目不转睛地盯着宁臻,“如果你再不下床走路,宁臻,你的右腿也要离开你了。”
“好。”宁臻看着白洛庭不住地点着头。
“宁臻,你先吃些东西吧”,苍水决一路小跑,从旁边的桌子上把粥端来递给宁臻,“吃了东西才有力气站起来呀!”
宁臻抬起手抹了抹脸上的泪珠,接过粥大口地吞咽了起来。
达瓦措站在旁边看着宁臻,脸上终于轻松了一些,露出了笑容。
“今天是今年的新开始,也是你的新开始”,苍水决兴奋地帮宁臻又盛了一碗粥,端到宁臻旁边,等她一吃完手上的这碗,就立刻递过去,“等吃完了,我陪你一起走!”
达瓦措也向前站了站,期待地看着宁臻。
宁臻一边吃,眼泪一边掉落进碗里。她不知道自己嘴里的现在是什么味道,她只知道把自己的脸埋进碗里,快速地吃,吃完就要站起来。
一定要站起来。
请,一定要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