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联生起的尤其早,给城里的几位老华侨送苏老爷子寿宴的请帖,老一辈人特别在乎个礼数周全,寿宴这样的事情,必然要正式下个帖子,比较妥当些。即使是同辈和晚辈,联生也是先下了帖子,又一一打了电话,或者干脆当面知会了一声,“后天晚上6点半,会安酒店D3厅,我们家老爷子大寿,大伙儿一块儿去热闹热闹,给老爷子增个福。”
这些位老华侨,早些年就来到会安闯荡,如今华人商贩能有这番成绩,多半曾受过他们的恩惠照顾。在年轻一辈里,联生最稳重,不碰赌毒,身家干净,又讲义气。虽然论及身价,联生尚不能独占鳌头,但是年轻一辈都服气他,老一辈又都欢喜他。华人商贩但凡有些大事小情,总是请他来张罗。
如今,这苏老爷子66岁大寿,自然不会是件小事情,该请的各位亲戚朋友,绝不能落下,这几日单是下帖子,就花了联生不少功夫。
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华侨,联生都是亲自去送帖子的。“联生啊,越南婆姨生不出,你得找个中国女人生,这老苏家的香火不能断啊。”“生子,你也40多了吧,我像你这么大,都快当爷爷了,得抓紧点了。”“苏家小子,赶紧生几个孙子给你爸爸,比给他买那些个什么黄花梨的劳什子强多了。”几位前辈,都和联生谈起了苏家的香火问题,联生也不辩解,就只是微笑着听,默不作声。
送完了最后一张帖子,联生如释重负的走在熙来熙往的河边路上,长出了一口气。孩子也不是没想过,可是自己看似和谐平静的婚姻生活里,似乎还缺少点什么,甚至内里尚有暗流汹涌。孩子该是爱的结晶,而自己这辈子还会有爱吗?!那个女子,如果能有一个像她的孩子,该是一种幸福吧。不,应该是家里有一个她,和一个他们的孩子。联生不禁被自己的想法吓到,几次偶遇罢了,自己竟然想要一个家,一个有那个女子在的家。那女子若暖暖微光,不是响晴白日里当空高悬的炽热的太阳,而是暗夜里给人指引的白光,那般舒适温暖,让自己如中毒般上瘾。这些日子勤跑老爷子的客栈,就是为了能和她不期而遇,哪怕只是看见她在窗内的剪影都觉得莫名的安生。
正胡思乱想的联生,忽然止住了脚步。像山谷里静默自芳的幽兰,像湖畔顾影自怜的水仙,像枝头含苞待放的山茶,像高山崖角如梦似幻的微云,占据自己心神的那女子,此刻正背身站在街边的裁缝店里间,身上一袭雪白的奥黛,在阳光里发着光,天仙下凡一般,看得联生三魂七魄都被摄了去。站在店口,怔怔的盯着她看,被看的人却浑然不知。她嘴角含笑,眼里带愁,长发随意的盘在脑后,几丝乱发垂在耳际,在腮边一荡一荡的,此时正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怯生生的,果真若待嫁的新娘一般。清瘦的背影,让联生忍不住想要上前去拥住。
她转回身来,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联生,也怔住了,不声不响,只是盯着联生看。联生便若被绳索牵引一般走进店里,笑着说“这是谁家的新娘啊?这么漂亮,会被抢走的。”看到如言一脸戒备的表情,联生知道她并没有认出自己,于是说了自己救了她三次的事情。“啊,原来你就是防风衣。”如言遇到什么感兴趣的东西,眼睛就会变大,里面还闪着光,那孩子气的表情,让人刻骨难忘。“防风衣,呵,原来我叫这个名字。”
看着面前一袭雪白奥黛的温婉女子,苏联生心底里涌出了无数欢喜的泡沫,若她是自己的新娘该多好,若她与自己的命运纠缠该多好,若她不会忘却自己该多好,若她……
想着,联生便这么做了。俯身,靠近如言的耳畔,低声的说“如果,我们现在一起落跑,你会不会就永远记得我了。”
如言还来不及反应,就被联生抓着手,一路狂奔起来了。手心里如言的手指沁出了微微香汗,联生不敢侧头去看身边的女子,生怕心里的忐忑被那清明女子瞧个透彻。
如果这路没有尽头,你是不是愿意陪我一直跑下去呢。联生心里的百转千回,那时的如言自是不知。如言只是觉得握着自己的冰冷手指,竟也汗涔涔的,不知是自己的,还是那男子的,咚咚的心跳声萦绕不散,让如言来不及清醒,来不及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件这辈子以来最疯狂的事,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里,被一个陌生的男子,牵着手落跑。
不知到底跑了多久,大约过了多半个会安城,两人才终于停了下来。如言喘匀了气息,便低着头盯着地面不动,联生拉了拉还握在手心的如言的手,说“我的新娘,你现在已经和我私奔了,不可以再想别人了啊!”如言抬起头来,看着联生,笑了起来,这一笑,联生才知道什么叫笑靥如花,什么叫笑暖如阳,这笑不能倾人城,亦不能倾人国,却可让见者都若一翼轻羽拂过心头,日炉生烟,悠然暖暖。
“赵晶莹一定不会相信,我干得出这么疯狂的事情”
“嗯?”
“我是说,我的朋友,应该说我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会这么疯狂”
有些人或许是你的钥匙,不论你这辈子多么的循规蹈矩,遇见那人,所有的桎梏,既定的轨道,理智逻辑通通失灵,你只能跟随着他前行,前路光明或黑暗,都无关紧要,只要那里有他。
这时,如言才注意到自己和联生的手还紧紧握着,忙抽手回来。联生的手心忽就凉了,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这手真想握住一辈子不放呢。气氛尴尬起来,联生空咳了几声。
如言刚刚跑了许久,双颊泛着红晕,垂在耳边的乱发被额上的汗浸湿,整个人倒有些像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后来在上海吃小笼包时,联生提起那时对如言的感觉,这个比喻气了如言好一阵子。自己算得上清瘦了,怎么会和肥嘟嘟的小笼包扯上关系,联生只是看着如言但笑不语,始终不肯解释半句,要怎样对她说出自己当时想要立刻把这只可人的小笼包吞入腹中的心思呢。
“进来坐坐吧。”联生在一处餐厅门前停住脚步。也在沿河的路上,三层的中式小楼,墨色的檐角楼阁,古色古香的,二楼的栅栏上悬着一块黑色木板,书着朱红的大字“红”,那书法看起来钢筋有力,一笔吞山河,颇具气势。联生带着如言上了二楼,到自己和唐凯旋常坐的临窗桌子处坐下。
“我来会安第一顿饭就是在这里吃的呢。”如言指着窗外马路对面的河边露天餐厅。“我知道”联生顺着如言的手望去,似乎一直望见了那一日独自对着白玫瑰和滴露咖啡沉思的如言,一边心里想着原来从她来到这城的第一日,自己便已经遇见她了呢。如言纳闷的看着联生,联生也不多说什么。
一会儿功夫,服务员端上了老北京的铜炉涮肉,如言简直看傻了眼,好多年没回北京了,没想到在这里竟然能吃到。大学那会儿,陈云逸偏爱四川火锅,他是无辣不欢的,而如言或许因为自幼在苏州外婆家长大,口味偏淡,更爱清水火锅,这老北京的铜炉涮肉尤其对味。可是,虽然辣得眼泪直流,如言还是陪着陈云逸几乎吃遍了城中各大四川火锅店。自己爱的,顶多偶尔拉赵晶莹去尝尝,晶莹又是个节俭的主儿,不肯轻易外食的。
这会儿,店里已经有不少客人了,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楼下一阵喧闹,联生下楼去了。下楼前,联生嘱咐如言自己先吃,不必等他。
唐凯旋走进餐厅,正见匆匆从二楼下来的联生,被吧台的一群客人围着问东问西,于是,就自顾自的上楼去了,想在老位置等着联生上来。一上二楼,就见那临窗桌前坐了一个女子,正盯着眼前的铜炉发呆。一身白色,在灯笼的映照下闪着微光,仙人一般,又像夜色里静放的昙花,似真似幻,唐凯旋用力的揉了揉眼睛,仙女竟然还在,好久没有这等level的猎物出现了,唐凯旋的狮子心蠢蠢欲动,于是信步走向如言。
“美女,一个人吗?”如言被人扰了清净,抬头望去,入眼的正是一张标准的花花公子脸,不得不承认这男孩长得颇为俊俏,算是有付好皮囊,远山眉,桃花眼,鹰钩鼻,人中微短,薄唇略薄,好在下巴上胡渣青青,侧脸倒也棱角分明,不然这样眉眼未免太过女气。与之更不相衬的是,这男孩臂膀宽硕,透过浅色牛仔衬衫也看得出肌肉十分发达。如言顶顶讨厌这些随便搭讪的艳遇男子,便不作声也不再看他,低头继续发呆去了,心想幸好他没说我可以坐这里吗。“我可以坐这里吗?”唐凯旋不知死活的继续追问。如言恨恨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男朋友下楼点菜去了。”
唐凯旋眼见毫无机会,正转身想走,就见联生上楼来了,没等自己招呼,他就径直走过来,一向冷漠自持的联生,今天脸上竟挂着止不住的笑意。联生正要坐下,就见立在一旁的表情诡异的唐凯旋,心里一动,马上收敛了表情。凯旋挨着联生坐下,搭上联生的肩膀,笑的十分小人得志,“美女,这就是你男朋友?联生,你什么时候交女朋友了,我怎么不知道?”
没想到他们竟然认识,如言脸上火烧似的一片赧然,再不敢抬眼看联生。联生知道男朋友必然是如言用来敷衍凯旋的托辞,可却也因这说法心里一喜。唐凯旋未曾感受到这两人之间的暧昧气息,光顾着为这女子并无男友的事实欣喜了,自己还有机会,搭讪这件事自己可是无往不利的。
一餐饭下来,联生和如言几乎没说什么话,只有唐凯旋一个人高谈阔论,一会儿说带如言去芽庄海岸,一会儿说带如言去沙巴市集,几乎就把如言接下来所有的行程都定好了,如言也不说去也不说不去,联生暗自希望如言是去的,只是不要跟着凯旋去,跟着自己去看这些美景吧。虽然这些地方,自己去过很多次了,但若这女子在身边,景色自然是不同了的。
撤了铜炉,服务员端上来三杯滴露咖啡,现磨的咖啡粉在夜风里酿出醉人的香气。如言闭上眼睛,努力的将餐馆里的杂音去除,静静聆听水滴穿过咖啡粉,滴落在骨瓷杯里发出的撞击声,嘀嘀嗒嗒的,果真像极了时间经过的声音。联生看着如言一脸沉醉,也闭上了眼睛,陪着她见证时光,唐凯旋看不清明这二人的个中玄虚,却隐隐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劲儿。
夜深了,如言要告辞,唐凯旋本想自告奋勇的送如言回去,却见联生拿着安全帽出来,“我去跟老爷子说说寿宴的事情,顺便送她回去。”然后,联生似乎是想给如言带上安全帽,却又觉得唐突,于是把帽子放到如言手上,自己就上车了。如言没有坐过摩托,心里有些怯怯的,可是不知要怎么拒绝,只得乖乖戴了帽子,坐上了摩托车后座。幸好这奥黛开叉高,下身又是裤子,坐起来还比较雅观,要是穿着高叉旗袍就惨了。
联生开的很慢,路上仍是有些颠簸,如言身体僵直,不敢有半分松懈。“别紧张,抱紧就没事了。”联生感受到身后人的紧张,便握住如言圈在自己腰际的手紧了紧,夜里的风有些凉了,如言微微抖着,联生停下车,把自己的防风衣脱下来,披在如言肩上,不等如言拒绝,就又转身上了车。
到了客栈,如言正要道别,却见联生也进了大厅,老者一个人下着棋,如言刚要打招呼,就听联生对老者说“爸,寿宴的帖子都发到了。您看还有什么欠缺的。”“你看着办就行。”老者又转头看看一旁的如言,视线停在了如言身上的防风衣外套上,微微停顿了一下,说,“丫头,过几日相熟的华人们一起吃个饭,你也来凑个热闹吧。”如言正全身心的消化着这两位的父子关系,还来不及反应谈话的内容,就条件反射的点点头,然后才发现自己竟然答应了一个家宴的邀请,这或许有些不妥吧。
联生告辞,如言出门来送,“谢谢你招待的晚餐,还有送我回来。哦,还有,救了我三次。真的很感谢。”联生似乎想说些什么,如言一直看进他的眼里,那里有些情绪是什么,如言看不分明。“快回去吧,外面冷。”“嗯,再见。”
看着联生的背影,竟然有些不舍。这男子,算是初初相遇,却不知为何,觉得自己早已与他熟识,早已为他跋涉千里,这万水千山的走来,似乎只是为了遇见他。
这时的如言,就如纬编隔断的书简,散落了一地精致字句,不知哪一句对心,只是惊慌失措,找寻的,遇见的,或许便是自己等待的?!
五日后的寿宴,到底是就此看清了真心,亦或是陷入更深的错过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