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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灾区采访

2010年4月14日,玉树地震。在这个时间点上,周咏主动要求报社提出了赴震区采访的任务。他想他也许还是没法面对自己,面对从此以后和季星辰的关系。她没有和季星辰说起过,只是在出发的几个小时前告知了一声,“我要去玉树出采访,可能会走一段时间。”季星辰并没有半点的惊愕或震怒。他转念一想,如果是这样,就不会是她了。瞬间是欣喜还是欣慰。

“我送你去机场吧。”也没问几点的飞机,说着自己先行我行我素,也由不得拒绝,就出现在了他面前。因此周咏比原定出发时间早了很久出发的。

季星辰把周咏送到了机场门口,也是不声不响地往大厅里走,仿佛要出发的是她自己一样。然后到了检票口,周咏追上她,两个人面对面的不知道要说什么。

“几点的飞机?”季星辰问。

“三点。”

“还很早呢。”季星辰看了看手表,才刚刚一点十分。

“对啊,你也没问我。”周咏像是责怪的口气,看着机场来往的人群东张西望着,“报社还有几个同事等会会过来一起出发。”

季星辰的脚步有点松动,“既然你不喜欢。”

“我想等陈思出国以后,我会带你去见我爸妈。”周咏忽然说道。“你要怎么介绍?”季星辰即便是面对这种突然的事情,也是那么淡定,却具有一针见血的暗示性。“这你就不用管了。”恰恰是这种偶尔放肆的傲慢和从容,是季星辰喜欢上周咏的部分。也许,这部分也只有她才能看到。“婚礼的事,主要看你家人那边,我无所谓,反正我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周咏听着,眼睛有些放空,好像什么该有的惊愕和好奇的反应都没有。

“你后悔了?”她轻轻地淡淡地说道。没有任何质问的意味。

“我会遵守我的承诺不后悔。”是不后悔和季星辰结婚还是不后悔对陈思付出的一切。连他都不想去辨明。可是她没有这么问,从没这么问过。他的心里一边是黯然,这是她认识的季星辰又不是他能完全认识的季星辰。

沉默的半饷间,她只是忽然一下子将吻印在他的脸上。一句,再见。

他的心只是微微一颤,在她的唇离开他的脸颊的瞬间,身子向后边倾斜了一下。随之付以绅士般的回应:再见。

像是多年的熟识的朋友。

“路上小心。”她先转身。

他还站在那里目视前方,看着她的身影渐行渐远,越来越小。然后成为记忆中的盲点。

因为据悉,玉树机场已经被严重损害,于是先是搭乘了飞往南宁的航班,然后驱车八百公里进入震区。车上了坐满了各地的媒体记者,攀谈中发现,有的人也经历了汶川地震,出生入死,无畏恐惧,周咏觉得比起他们自己渺小和单薄很多。这八百公里路程的夜晚是个不眠之夜,在前往结石镇的路上,当汽车在海拔不断上升的高原路上一路煎熬,周咏却遭遇了高原反应,头开始一阵阵胀痛,呼吸开始急促,于是只能静静地蜷缩在车里,不断和身体抗争着。

随着一路的狂奔,终于在天黑之前到达了玉树县结石镇。这里受灾的情况却比以往从影像中看到的更加怵目惊心。一路上,透过颠簸的车窗,看到很多建筑物基本上已经夷为平地。灾民们脸上,身上都是尘埃,但是他们坐在自家废墟上绝望的表情却清晰可辨。周咏下车之后,强烈的高原反应反应依然无法抗拒,没走几步就会感到喘气,胸闷。他慢慢挪动几步,从包里拿出相机,轻轻地按下快门。那一刻,他的心在猛烈地跳动,眼眶竟有些湿润,不知怎地,就疲软地坐到了地上。

高原的晚上每一天都是不眠之夜,除了剧烈的高原反应不能使人入睡,凌晨三点的时候,耳边还有各种嘈杂的声音,亲人的哭泣,救援车的轰鸣。一到凌晨三点,周咏就会被惊醒,干脆就起来沿着主干道一直走下去,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高原的早晨本来是多么清新,和着暖暖的朝阳,如今却充斥着人们的哀鸣。高原上似乎每一天都在经历着春夏秋冬,气温伴随着夜晚的降临开始骤降,即使穿上军大衣,还能感觉到寒气从衣袖钻到身体里。最艰难的是如何在晚上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往往在漆黑的晚上逛了半天找到一个安置灾民的帐篷,于是厚着脸皮住了一宿,而这一夜也仅有一个睡袋而已。迷迷糊糊间似乎进入梦乡,但是凛冽的寒风还是把他从睡梦中惊醒,很多个晚上都这样。好不容易找了个地方用两个小时把写好的稿子传回了报社,才松了一口气。

那是震后的第七天。深山里的气温随着夜幕迅速降下来。“这个城市的灯与人的幸福感和寂寞感成正比。”他忽然想起季星辰说过的话,这里的夜色确实更加深沉,而紧缩成一团的自己就像一个匍匐的农夫一样。手机忽然亮了,灯光直打在他的脸上。他修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挂着一缕湿气。是季星辰。接还是不接?季星辰曾经说过,如果我打你电话五声你不接的话,我就会挂了。五声之后,他接了,“喂。”那边是一阵沉默的气息。

“什么时候,回来?”那边的声音格外冷静。

周咏忍不住瑟瑟发抖,然后不妨打了个喷嚏。

“差不多就行了。”

“哦。”

“回来给我打个电话,我去接你。”然后就挂了。

他忽然想起他曾经答应过陈思不出超过七天的差。如今,对象已变,他恨不能每天离开季星辰的家远远的。可那么一霎那听见她冷淡的声音,自己却心软了。

忽而,来了一条短信。他冰冷的手有些发抖。“我走了,如果这是你想要的结果。”

他抿嘴笑了,双眼红红的。是陈思。她出国了,像他劝解她那样。周咏希望看到一个脱胎换骨的她,可以恢复她的容貌,可以追逐她心中想的梦想。周咏看着陈思的短信暗暗发呆,手机屏幕亮了半饷,暗下去他又打开,他没有留意到终于电量不足手机关机了。在这样的夜晚根本找到一个可以充电的对方。他把手机放进衣服口袋里,深吸了一口气,用拇指抹去滴下来的泪,冰冰的。

“是我,没有勇气听你的声音。”陈思把手机握在手心。他没有回,没有回。半个小时后,她把手机关机卡拔了出来,扔进了垃圾桶。

震后的第八天,报社的其他成员全部都启程回了上海,周咏是自愿留下来当志愿者。每天经历着不同寻常的日出日落,仿佛自己就属于了这里。他说不出什么时候,才会想要回去。连日的采访,陪着灾区的人哭笑,他更觉自己不像一名记者,更像一名战士,被赋予了光荣的使命感。虽然高原狼藉的一切都沉浸在一种灾难的恐惧和未来生活的迷茫中,看着一个个生命在众人的努力下重新活过来,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力量,当灾区的人民在随时可能面临饥饿的情况下还向陌生的他们递来水和方便面,他感到的是前所未有的慰藉。那里最靠近死亡,却也离生命更近。

然而连日潮湿的温度,每天的帮忙营救,不足的睡眠,周咏的身体开始出现不适。伴随着呕吐,咳嗽,开始高烧不退。当他神智稍微清晰的时候,他挣开朦胧的眼睛,面前是一个女人曼妙的身影,她拉开窗帘,然后阳光洒了进来。

“怎么是你?”她确定她是季星辰。

“为什么不能是我?”

“这里是哪里?”

“宾馆啊。”

“我是说是上海吗?”

“是玉树。你不知道从医院到这里坐了多少小时的车才找到个像样的住的地方。医院太拥挤了,不适合你安静休养。你只是高原反应加上高烧,吃些药就没事了。”

“你是医生吗?”周咏本来只是想讽刺季星辰那自以为是的口气,软绵绵的声音倒好像成了娇嗔的口气。

“是医生这么说的。”

“你怎么会找来?”

“来了就来了,还有我找不到的地方吗?”

“我只是很意外,你怎么会来这里找我?”

“你说呢?手机关机,采访结束了还不回报社,你是在耍小孩子脾气吗?”

“你一个女孩子干嘛一个人来这种地方。”

“你把我当女人看吗?”

“我说不过你。”周咏有些皱起眉头,似乎是无地自容。

“我买了明天的机票,再休息一天,我们就回去吧。”季星辰坐在床边。

周咏似乎还没有做好准备要回去的意思,对季星辰的安排并没有回答什么。

“你是还不想回去呢还是身体还没好全,身体素质不会这么差吧。是不是不想回去?”季星辰微微俯下身。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来找我。”假设季星辰没有找来,自己不知道会蜷缩在那个救援帐篷里,在人生地不熟人人自危的灾难环境里一个人凄凉着。当看着季星辰对自己似乎一个亲人般关怀备至,自己的心居然不止一次动容。在这里的每一天,眼睛所见,耳朵所闻,已经让他收敛起那些个性、倔强的东西不露踪迹,让他的心变得很柔软。这些经历让他更加感激他从前的生活,两者是那样天壤之别。他开始发现和认识人性之中那些美好的东西,以前那个他为之欣赏的季星辰的形象反倒愈加明晰起来。既然有些事情无法挽回,人还是得带着希望往前走。就是季星辰拉开窗帘的瞬间那照射进来的阳光,把他从那个柔软的世界唤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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