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沉,一轮弯月悬在天空,如阿尔忒弥斯的酒杯,斟满甘甜的奈克塔尔,将要敬献与黑夜女王。偶尔有几颗星星闪烁夜空,仿若点缀在尼克斯皇冠上的宝石。
这栋别墅很大,非常大,简直就不像一栋别墅,而是一座宫殿,近十米高的围墙上布满电网,似乎是在警示那些愚蠢的闯入者。
围墙中间,是一栋巨大的房屋,从外观来看就像是一栋古堡,然而比古堡却更加精美。青翠的蔓藤爬满墙壁,又给这座别墅增添了一丝古老的气息。紫罗兰蔓藤缠绕在阳台栏杆,紫色花朵吐露出淡淡芬芳,月光在彩色玻璃窗上投射出一片朦胧。虽然是深夜,别墅中却像是刚刚开始一场盛宴。灯光从各个窗户中透出,偶尔能听到阵阵音乐声。
大厅之中灯火通明,无数水晶吊灯发出耀眼炫目的光芒。地面上铺着波西米亚风格的地毯,用克什米尔产出的羊毛织就,柔软如云。墙上装饰着梵高和毕加索的油画,如果谁质疑这是赝品,那他还不如相信挂在博物馆中的才是假货。小提琴与钢琴完美和声,其悠扬程度足以让任何一个殿堂级音乐家汗颜。
这是一场晚宴,和延续了千年的晚宴一样,觥筹交错之声充满大厅,那些穿晚礼服的绅士和女士吃着五分熟的牛排,喝着普罗旺斯的红酒,纵情欢愉。所有的痛苦,烦恼,都和着阳光,被关在大厅之外。
杯中鲜红液体荡漾,却又是谁的生命消逝于风?那些俊美的男女在谈笑间,又终结了多少希望?
一个身影快速走过二楼长廊,他走得如此匆忙,以至于连撞了几个人都没有发现,他穿过热闹的宴会,沿着曲折幽深的楼梯走上三楼,沿着走廊排出无数房间,他打开一扇门,却发现自己心急之下走错了房间。
定了定神,他来到属于自己的房间,打开房门,一股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他顿时皱起眉头。
多少年了啊,还是没能习惯呢。
阴暗的房间一片死寂,房中央摆放着一条长长的棺材,雕刻着精美的花纹,玫瑰盛开在馆顶,堕落的天使在棺底哭泣,棺盖中央凸起一个标志:两条玫瑰枝环绕着一个“M”字母。
他厌恶地看了一眼棺材,这是家族为他准备的,可是他从未使用过。他一想到躺进那种地方,就觉得说不出的恶心。甚至于午夜梦回,总是有一种将棺材烧成灰烬的冲动。
房间的布置足以用“奢华”来形容,不论是镶金的桌椅,还是大理石雕刻的梳妆台,水晶的吊灯以及装饰着钻石的巨大落地圆镜,仿佛都在极力体现出自身不凡的价值。可是他知道自己房间的装修大概是全“大宅”里最为朴素的,他曾将看到过一些房间,修饰豪华如宫殿。
他打开属于自己的密码箱,扯开堆叠着做伪装的一大堆衣服,掏出一个黑盒子。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用近乎虔诚的动作打盒子。
盒子中,静静地躺着一个银色十字架。
古老的大宅,阴暗的房间,腐朽的气息和银色十字架,组成一个奇特诡异的画面。
他双手捧住额头,轻声祈祷后,双手紧紧握住十字架。
痛啊,仿佛有火焰在手中燃烧,又像是千万根针刺进肉里。他全身颤抖,汗水如雨点落下。他在心头拼命默念:“主啊,如果你愿意,请拿走这杯苦酒。”
地毯很快被汗水浸出一大块痕迹,一股青烟从他手中升起,还带着刺鼻的皮肉焦灼味,他的表情很痛苦,可是在眼眸中却深藏着一丝解脱。
将十字架放回黑色盒子,他感到自己躁动的心绪终于平静下来,打开墙角的大箱子,他从中搬出一架电脑。
娴熟地接通电源,这电脑没有桌面,黑色屏幕上只有一个光标在跳动。他手指飞快,输入一串命令。屏幕闪动几下,出现一个对话框。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摸出一块磁盘,插入电脑下方的接口,接着再次敲动键盘,不多时,一个长长的进度条开始缓慢前进。
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他转身想要休息一下。
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门口站了一个人。此时,那个人正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注视着他手边的银色十字架,手上醒目的伤痕和那台电脑。
糟糕!他心头大叫,今天得到的情报过于震撼,让他失去了往日的冷静,居然连门都忘记锁了,更糟糕的是,来人是他最好的“朋友”,进他房间从来不喜欢敲门。
“你。。。”
他猛然扑上去,却扑了个空,那人飞快退开,眼中带着一点愤怒,一点伤悲。
两人相互对视着,一时无言。
“我很遗憾。”来人拂袖而去。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在今天即将终结。然而此时他重新变回了那个冷静如冰的人,回头看了一眼电脑屏幕,进度条已经走到一半,他微笑着从怀中摸出一只香烟放进嘴里。
多少年没有尝过烟的味道了?当熟悉的烟气冲进喉咙,他感到眼眶在慢慢湿润,一把拉开房门,清澈的月光流泻进来,将房间照得雪白而明亮。
那大概是。。。二十年前了吧?
他是一个喜欢回忆的人,所以他无时无刻不在回忆。
回忆那些曾经美好的时光,自己的小家,贤惠的妻子,可爱的女儿,回忆他曾经拥有过,却被残忍剥夺的世界,回忆那些被鲜血染红的日子。
他无数次梦见那个夜晚,他推开房门,却只看到满地鲜血,妻子倒在地上,像一个苍白的玩偶,他抱着她的尸体嚎叫,似一头野兽。
楼下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托自己种族的福,他从脚步声中便能判断出,来者必然是马尔托那个肌肉男,梅尔诺文家族的行刑人,有多少人曾死在他手上?或许他自己都记不得了吧。
是啊,马尔托,还有维泽尔,两个死党。
他怎么会忘记呢,毁掉他的生活,他的希望,乃至他灵魂的,不就是维泽尔吗。那天他冲进女儿房间,站在床前冲他狞笑的,不也是维泽尔吗。
他还能清楚地回忆起维泽尔的尖牙刺入自己脖子的感受。他更不会忘记,为了戏耍他,维泽尔将他女儿,他的珍珠,他的整个世界,丢在他身边,然后微笑着,看他在饥渴中吸干了自己女儿的鲜血。
他怎么会忘记呢,女儿看着他,眼中没有怨恨,她是那么平静,就好像每天睡前自己轻吻她的额头一样。
“爸爸,明天,也要高高兴兴的哦。”
不知不觉,泪水早已在脸上肆意纵横。
二十年,他的齿间依旧萦绕着女儿鲜血的味道,他甚至不曾认真品尝过一道菜,因为他不敢咀嚼,他害怕,害怕再次回味起来那种味道。多少次他从梦中惊醒,都忍不住想把这栋腐朽的大宅连同腐朽的自已一起化为灰烬。
好想死啊。
可是他怎么能死呢,没有亲眼看到自己的仇人坠入地狱前,他怎么能死呢。
当他把维泽尔的位置告知圣殿骑士团时,当他看到白银长剑刺入那颗邪恶的心脏,肮脏的鲜血喷涌而出时,他笑了,他疯狂地大笑,直笑到跪在地上,然后放声大哭。
他紧紧握着那支十字架,那是圣殿骑士团团长亲手交给他的东西,圣洁的力量在烧灼他,可是,可是为什么他一点也不觉得痛呢?
叮,一声清响,他知道,背后电脑屏幕上,那根进度条已经走到终点。
这是自己完成的最后一个任务了吧,他看着月亮,在月光深处,仿佛还能看到亲人的笑容,他张开双臂,想要融化在这纯洁无暇的月光之中,想要飞翔在那圣洁的天堂。他带着泪水,带着笑容,带着曾经的欢乐与痛苦,喜悦和伤悲,在月光中高喊:
“父啊,请宽恕我!”
“背叛者!”马尔托的咆哮声还未落,他已经按动十字架上那个按钮。
轰!
纯白之光炸开了,他的房间中升起一轮太阳,爆炸声伴随着大宅中的惨叫,像是在为他演奏一曲壮丽的悲歌。
终于解脱了呢。
艾丽莎,杰西卡,我来陪你们了。不,你们也许在天堂,而我却应该下地狱吧。可是我一点也不后悔。即使我身处地狱,也能仰望天堂中的你们。杰西卡,明天,也要高高兴兴的哦。
弗雷撒垂下手中的电话,一时无言。
他并没有去看电脑上的信息,只是默默脱下外套,走到窗边,扶住窗沿眺望远方。
“我要仰望耶和华,
等待那救我的神,
我的神必应允我。
仇敌啊,不要向我夸耀。
我虽跌倒,却要站起来。
我虽坐在黑暗中,耶和华却必作我的光!”
那是谁在演奏悲伤的咏叹调,令夜色也为之动容。好像俄耳甫斯的竖琴,即便是复仇女神亦泪流满面。那是谁在低吟忧郁的十四行诗,令明月也因此黯淡。好像莎士比亚的轻叹,将泰晤士河的清波荡漾。
雷诺,那耀眼的光芒,你看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