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 n’ai pas le temps de rester ici tout silencieux,tu sais?(我没有时间待在这里闷着不说话,你知道吗?)”Pascal见她心不在焉,有些不耐烦。
“哦,抱歉。”她回过神来,“这周是汉语。”
法国男生掐灭了第七支烟。“那么,这周过的怎么样?很忙?”
她点头。“是的,而且……很累,很烦。”
“是因为我的错误吗?”Pascal一直记得那回事,凭他的了解,他知道那段录音给庄柔带来了麻烦,但究竟是什么麻烦,他不可能知道。
庄柔的确对他发了脾气,因为没经允许就给他们的谈话录音,还轻易就透露给别人。但不久她就释怀了,说到底是她的错,有什么资格责怪别人呢?
于是,partner-ship恢复如常。
“不是那件事,是我自己的事。我遇到了一个很多年没见的人,带来很多不好的回忆。我还要每周都去进行心理治疗。”
“心理治疗?”他重复了这个听不懂的词语。
她耐心解释,同时给他写下了这四个汉字。“心理治疗,c’est-à-dire psychothérapie。”
他点点头,露出个很像孩子的笑容。浅灰眼睛很衬这样单纯的笑,如果他不抽烟,不那样故意装出摇滚歌手的颓唐范儿来,其实是挺像个孩子的。
今年她过19岁生日时,他送了一幅自己画的油画给她,是D大的“樱花大道”,成排种植的日本晚樱树,洁白无暇。
“心理治疗……”他又念了一遍,语气很真诚,“那么你是心情不好,对吗?如果有任何事我可以帮你,请说,不要客气,任何事。”
“谢谢你,Pascal,真的……谢谢。”
“这没什么,你帮了我很多。”他再次微笑,露出有烟渍的两排牙齿,“事实上,我又有事情要麻烦你帮助。爸妈要我帮他们买两本中国书,我看不懂那个购物网站。是这两本。”
他递过了一张纸条。
她接过,读着上面的两个标题。《**的黄昏》和《奇迹与人》,这两本书她很久以前读过,是一个年轻学者写的,对**和**很有见地。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再往下看,她腾地站起身来。
梁以铎。
是的,读他的书时,也只不过觉得名字是巧合,一笑而过。但当梁以铮活生生的出现在她面前之后,一切事情都让她联想起猴子和哈姆雷特的关系。看来,命运有时就是折磨人的东西。
“怎么了?”
“没什么。”她坐下。从前在网上看过梁以铎博士的资料,按年龄,如果真有关系的话,他是以铮的哥哥,今年32岁。
跟Pascal去他宿舍上网买书,她禁不住诱惑再次google了梁以铎的资料。显示屏上的照片让她屏住了呼吸——和梁以铮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不过多了副看上去昂贵的金边眼镜。
她飞快的浏览着他的简历,1976年出生于中国上海……北京大学文学博士,耶鲁大学政治经济学博士……出版作品:《**的黄昏》、《奇迹与人》……
她拨弄着鼠标的手指停住了。
“其祖父梁妙仁于1976年创立妙仁医院,并任院长至今。”
看来是不会有错了,她不愿再看下去,怕看到跟梁以铮有关的记述。回到购物网站上,买好了这两本书,之后,应Pascal的要求,为他讲解页面上的相关词汇。这是她义不容辞的事,从前上法语网站时,他也要充当人肉字典。
只是讲着讲着,思绪又开始游离。
“我听说,这个博士,要到我们学校来演讲,下周。”Pascal一句话将她拉了回来。
“是吗……”她点点头,“这两本书很棒,我挺崇拜这作者的。”
庄柔从留学生宿舍楼出来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走出电梯,刚好看到陆年羽高高的个子,杵在大厅里等着。她有些意外,嘀咕,没跟他说过自己下午跟Pascal有活动啊,难道是苏黎让他来接她的?
看到她,他立刻阴沉了脸色。
“陪language-partner,要陪到这么晚啊。”他打量着11层楼高、装潢豪华的留学生宿舍楼,“还要陪到宿舍里去?”
“他要在网上买书,我来帮帮他而已。”她揉了揉对着电脑太久而僵硬的脖子,解释道。
“一晚上就光买书了?”
她不想吵架。
“吃过晚饭,就一直在聊天、上网。”
“那倒比咱俩在一起时候的活动丰富的多。”他抱臂跟上她,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留学生宿舍楼。
“对不起。”走到女生宿舍楼下,她回头很严肃的道了歉。
他笑了笑。庄柔话很少,她一直是用神情表达的人,她说“对不起”,那神情却显然是“别无理取闹了”。
“对不起什么?”
她无奈的摊开手。“我不知道,什么都行,——你是想听对不起的,对吗?”
“呦,这话说的,显得我真小心眼还霸道。”他哼了几声,而她还以的沉默显然是默认,冷冷的鄙视的沉默。反正人已经送到宿舍了,他也该走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转身迈开了步子。
“等等。”她叫住了他,听到那个哼声,觉得不能让他就这么走,“诶,等等……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很怕吵架,所以每次都先说对不起,可为什么说了对不起,别人都总是更生气呢?我是真的觉得抱歉啊,你肯定等了很长时间吧。别不高兴好不好?我真的不知道你在下面,你该先告诉我的。”
他有些目瞪口呆,随即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今天什么日子啊?值得纪念一下儿,你居然跟我说了这么多话。”他双手插兜,愣在昏暗的路灯下面,一不留神,月亮已经爬上了远处的建筑工地,“走,我们去散散步。”
不给她机会拒绝,他牵着她的手腕,晃上了十月夜晚的樱花大道。其实花早就谢了,只剩下灰秃秃的枝桠。
“你说我们俩算是在一起吗?都没正经约会过。”
“我不喜欢逛街或看电影……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也不喜欢说话。”她的表情像是在安慰他,但显得有些可笑。
他笑笑。“那你喜欢什么?直接去宿舍过夜?”这是句气话,她从没进过他的宿舍,至多不过是在楼门前站着等,“对不起对不起,我说错话了。我知道你喜欢什么,学习,读书,泡图书馆,拿奖学金,学五花八门的外语,对吧?你们这些经管国际班的精英都这德性。”
她没答话。
的确,她的生活就是由这些组成的,理智,冷静,节制,平衡。如果不是将自己限制在极端理性的框架中,她不知自己怎么活过这些年。可能也正是这样,才催生了“炽冰”的诞生,那个狂野而随性的女孩,是她不可能从脑中抹去的。她笔下的**故事会让男生也脸红。
“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做些事,结果论坛你给翘掉了……”陆年羽忽然想起了什么,大笑,“对了,下周有个演讲,一个海归博士,这次学术部负责接待。题目叫‘恶之花:战争中的儿童’,怎么样?有兴趣吗?”
“没有。”她绝对不想看到一个翻版梁以铮,于是尽最大的努力佯装若无其事,继续走。陆年羽立定,瞟她两眼,努力止住了翻白眼的冲动,以一米八的个子往旁边矮小的樱树上一靠,作怨妇状。
“只是一起去听一次演讲,也这么不能接受?庄柔我告儿你,今儿你要不答应我,我现在就找棵歪脖儿樱树撞死,到时候你替我去跟部里道个歉,就说前部长陆年羽同学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党,殉情前还损坏了学校的公共财产花草树木,严重影响了中日两国学生的友谊,他们让你赔我可不管。你看着办。”
她被逗笑了,看着那张赌气的脸,渐转严肃。怎么解释?把梁以铮的事对他说一遍?当你不得不提起父母的不光彩过去,这绝不是什么容易启齿的事。
只是个演讲而已。
“好……去听演讲。”
他舒心,马上丢了已经不堪重负的樱树,揽过她的肩。“那我叫部里的人帮我们留两个前排座位……哎,你能不能高兴点儿?一天到晚皱着眉,跟教结构力学的那灭绝师太似的!”
她根本没听他说话,一直徘徊。其实她是很喜欢陆年羽的吧,他会逗她笑……很多秘密最后都会被揭开,要不干脆坦白些告诉他……
“哦,瞧我这话说的,咱氧气美女的相貌怎么着也是天山童姥啊……”
梁以铮不也说,她习惯行走在独自的世界里吗?可以去信任一个人,对他倾诉,应该就是一段美好感情的开端……对,告诉他。
“其实……”她深呼吸,开始,“我不想去听演讲的原因很复杂。你知道主讲人是梁以铎博士吧?”
陆年羽脸色顷刻变了,那种“看图说话”的专注立刻又出现在他眼神里。她始终不知道梁以铮对他说过什么,那就从她的角度开始说,一切都说。他应该不会因为她父母的事而对她有什么不好的看法。毕竟,都过去了。
“他是梁以铮的哥哥,我不太想看见那个人。我家5年前发生了一件事……”
然而,出乎她意料,陆年羽打断了她。
“别再说了。庄柔,你必须得跟我去听演讲,就这么定了。你得记住他跟你没关系,不管你们的父母怎么样,看见他还是看见他哥哥,你都不会有想法,记住了吗?”
“想法?你觉得我会有什么想法?”她被他说的措手不及。
“没有想法就最好。”他低头看了看手表,“都快十二点了,回你宿舍去吧。”
看着陆年羽转身离去,庄柔错愕的站在原地,接近**,空无一人,空无一瓣的樱花大道。
在医院时,他还在怪她什么都不和他说。现在她开口说了,就被独自丢在空荡荡的夜半校园中。一种强烈的不适出现在她腹部,秋风扫过,受不了寒冷的她开始痉挛。
许久,她转身独自走回宿舍,精神上的疼痛通常要用肉体的痛苦来平衡。再喝咖啡会送命的。于是,下定决心,从明天开始斋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