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柔漫无目的的游荡,如断线的风筝,流星的芒尾。上海冬夜的寒气渗着一种潮湿,会让寒冷渗入骨髓。不像北京的冬天,寒冷有种傲气,狂风乱作,但只与你的冬衣搏斗,绝不粘滑入骨。
庄柔走过水晶弧门前,失魂落魄的样子吸引了一双半熟悉半陌生的眼睛。
她没多做停留,在这座城市,想找到一个没有以铮印迹的地方,为什么这么难?
走上江堤,她没有注意到身后多了一个人跟随。她不知自己的危险,也不知自己的安全。
她站在人群中看对岸的夜景,素色的风衣,黑溪般的长发,一齐在朔风中飘扬缠绕。看风景的人,成了别人的风景。
许成幻从水晶弧跟出来,徒步走过了五年的时光。上次对梁以铮说,女孩们都长大了。其实,有个女孩不可能长大——他的曼瑶,永远停留在十九岁。而眼前的十九岁女孩是谁?同样悲伤寂寥的走到水晶弧门前,仿佛往日重现。
只不过,曼瑶走进了夜店,她却转头走上了江堤。
她比曼瑶还要瘦弱,还要苍白。
许成幻走到她身边,敲敲她扶着的栏杆,算作打招呼。
庄柔略微惊讶,很快恢复冷定。有那么一会儿她似乎想起了某条禁令,想避开他。稍后她便释怀,没有挪动脚步。
她说:“我是炽冰。”
许成幻没想到两人之间的第一句话是这四个字。通过云意,他已经对炽冰的真实身份有所了解,但庄柔这样痛快的当面承认,他没有料到。
庄柔有点恍惚,“我答应过博士要告诉你的。我是炽冰。不过云意姐可能已经跟你说过了。”
许成幻点头。其实很难相信会是她,写****。
“炽冰……怎么写出《纤奴》的?你应该不是那种很有‘经验’的女孩。”
庄柔笑笑,“每个孩子都会偷看****,或者晚上在父母卧室门外偷听,脸红耳赤,觉得羞耻,但忍不住听,一边想象里面发生着什么。”
许成幻大笑起来,满江灯火下可以看清他下巴上青黑的胡茬,这个男人有很粗犷的轮廓和震耳欲聋的笑声。果然像个海盗。
他笑过后说:“你没被父母抓到过?”
庄柔摇头。
许成幻啧啧,“那你很幸运。我被老头子抓到后痛打一顿,关在家里一个月。他以为我垂头丧气。其实每天他去码头扛麻袋时我都从窗户跳出去,拿着家里的菜刀抢个百十快钱,全都买烟,一边抽一边去码头欣赏他干活干到累的瘫在地上。”
庄柔同情的笑笑,“虽然没被爸妈抓到过偷听,但我也被关在家里,关了一整个童年,那可是好多个月,后来我都习惯了,自己也觉得在家里最好。我没去抢过钱,因为想买什么东西只要打个电话就有人送到我手上——彻底没借口出去。我可不想去爸爸工作的地方找他,因为有很多不认识的人会故意来和我说话,装作很熟悉。他很累,我却没办法体谅他,我觉得自己好过分……”
许成幻健壮的身体伏在栏杆上,让她觉得那栏杆摇摇欲坠,于是收回双臂,站直。
他说:“后来老头子发现我每天干的事,用炉钩子把我抽的差点一命呜呼。我把抽剩一半的烟头扔他脸上,跑出了家。第二天,他没去码头,那晚突发心肌梗塞,死了。我这辈子后悔过两件事,那是第一件。”
庄柔抿着唇,说:“我把一个人带到玫瑰园藏着重要东西的地方,那个人偷走了东西,害了妈妈,害了曼瑶姐云意姐。妈妈被警察带走的那天……是我唯一一次看到爸爸流泪。然而,那是我最后悔的一件事,也是……最……”她喉头哽咽,内疚在咬噬着她的心,“……庆幸的一件事。我怎么这么坏!我怎么能在家人的灾难中认识这辈子最爱的男人?为什么我就是离不开他?”
她渐渐留下眼泪。
许成幻对她来说是个很难界定的人,算起来只见过四次,然而,他却最熟识她心中隐秘的叛逆女孩“炽冰”。
庄柔穿着一层风衣还是那么单薄,许成幻脱下了自己的外套,刚要给她披上,身边却擦过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抛下一句命令式的话。
“穿回去。”
梁以铮一出现,刚才还放肆欺凌着女孩的冷风都不敢再逞能,平息下来,开始讨好般的轻轻擦拭她脸颊上的泪痕。
这个男人可以让自然的力量都俯首称臣。
许成幻回忆起五年前在妙仁医院第一次见到梁以铮,这个年轻律师对曼瑶只是同情的关心眼神,已经强势到让他对曼瑶的爱相形见绌。
他自嘲的大笑,把外套穿回自己身上,看着梁以铮将庄柔像婴儿一样细心包裹起来,抱在怀中,轻声细语。
然后,庄柔推开梁以铮,剥下外套塞还给他,头也不回的走掉。
然后,他平生第二次看到梁以铮低声下气的跟着求着,第一次是在水晶弧里,也是跟在庄柔后面,看着她跟另一个男生走掉。
一物降一物,这就叫,一物降一物。
他是否想过为了谁洗心革面,做回好人?
许成幻坦然迈开大步,走回水晶弧,独饮一杯酒,想着要早些回家,抱着曼瑶盖过的毛毯,享受一个人的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