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黄昏,家纺里没有接待游客团,落河陪着扎西在算账。
“落河,有你在,这几天赚了好多哈哈,等会儿我带你去个地方。”
“扎西老板要带我去哪儿呀?”
“我们去打首饰。”
藏区的康巴人在生意赚钱后,并不存钱,而是将金钱用于装饰丰富自己心爱的房屋,或者是购买漂亮华美的珠宝佩戴在身上。他们对待财富金钱的态度热诚单纯,付出劳动,获取作为回报的金钱,再支付给日常生活,取悦自己。既不会金钱至上,也不会视金钱如粪土。“其实个人的金钱运行规律就该如此简单”,落河心里想着。
“去哪里打呀?”
“去洛桑大叔家里,他的手艺很好。”
洛桑大叔的手艺在当地小有名气,听扎西说他住的地方距离县城较远,且不通车,只有扎西骑着摩托车带她过去。落河心怀憧憬,也不再追问,只一心期待着亲眼见到这个打首饰的神奇地方。他们锁好门,骑上摩托车,落河坐在后面,揽着扎西的腰。摩托车沿着镇里的街道一路行驶,她的脸贴在他的厚实的肩背上,一路上,看着天边夕阳的余辉一点点消逝下去。等车开出县城,行驶到土路上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落河不知道还要开多久,已经渐渐感到凉意,她抱紧了扎西。土路很颠簸,飞驰行进的车轮碾过地上的小石子,将它们摩擦飞溅起来,路两边是浓密的树影,像一个个鬼魅的身姿在舞动和摇曳着,长长的树枝高耸着探向高空,树叶在夜风中发出沙沙梭梭的声响。月亮尚未出来,夜幕像舞台上严严实实的黑色绒布布景,全部被拉坠下来,密不透光。只有摩托车的车灯,在浓郁的夜色中笔直的探照出寂寥的光束。土路好像没有尽头一般,两旁的树影飞快的从身边流驰而过,但无论行进了多久,在身旁诡异作响的树影的景象似乎未曾变化过。偶尔从对面开来辆大型车,如庞然大物般从身边经过,打破一成不变的境地,从身边发出轰轰的声音,扬起阵阵尘土漫在空中,落河侧过头避开灰土,等待它们悄然的安落在身后,继续恢复到树影斑驳的、孤独的路途行驶中。
落河坐在后面,闭上了眼睛。风吹的脸生疼,气温也渐渐凉下来,冷气直往脖子里灌,耳边一直是呼呼的风。每次睁开眼睛,看到的都是一样的树影,好像它们是静止一般,不知何时可到目的地,接着闭上眼,尽量平下心来继续与之对抗,想想扎西在前面开着车,应该更加辛苦。
她想起穿行在夜间的长途火车硬座车厢,已是身心疲惫,可时间却流淌出奇的缓慢,无论行驶到哪里,车窗外涌动的永远是一模一样的风景;她尽量让自己趴在桌子上入睡,每次被车摇醒时,都以为睡了很久,期待向车窗外望去天色已泛白,但一看表,不过只睡了十分钟而已。窗外依旧是永恒不动的夜色,好像白昼永远不会到来似的。一夜,就要如此反复几十次,运动和静止仿佛已经消溶,人也没有了意识,只有被时间拖动着的麻木。
正如一切事物都将有尽头,黑夜终于熬完,白昼渐渐来临,火车也即将停靠终点。
在这看似漫无尽头的路途中,也发生了变化:月亮渐渐出来,渗透着清洁的白光。
两侧树影也渐渐稀疏起来,透过林间空隙能望到草原和山丘,在夜色里连绵不断得勾勒出寥廓柔和的线条。车拐了一个弯,突然一大片静溢的湖水呈现在林间,幽静安好,默然自持,像是被世间搁置和遗忘的一块明镜,湖中清澈的沉淀着一轮月亮。仿佛有一艘点着蜡烛的小船,静静向岸边驶来,蜡烛的光影在风中忽明忽暗,不动声色的望着落河,仿佛在对她说,来来,落河,下船来,带你游向湖水深处。
落河心头不禁一紧,吸了一口凉气,如此熟悉的一片湖,如同来到了现实和梦境的分界处,可是半醉半醒中已经分不清哪边是梦境,哪边是现实。摩托车继续行驶,将那片湖水渐渐抛在身后。
“扎西,停一下!”她舍不得它,在风中大声喊。
车停了下来,“扎西,你看,”她指着它。
“它是丹珠的胭脂水,”扎西望着它说,“丹珠是个顽皮的仙女,看到凡间在修行苦渡的人们很是劳苦,便洒下胭脂水,化作这一潭潭芳香美丽的湖泊,吸引修行人停下脚步,忘却前路,就此停留。”
落河想起一个类似的故事:三兄弟都推着石头上山,老三刚刚推到山脚处,看到此处地形平坦,植被茂盛,鸟语花香,往山下走几步便是平地和大海,老三喜爱这里,和两个兄弟作别,从此在山脚处生活下来,娶妻生子,过上充裕富足的生活;老二和老大继续推着石头往上走,到了半山腰处,此处虽然没有山脚老三处那般茂盛丰富的植物,却也视野开阔,空气清新,云雾缭绕,老二也已疲惫,对老大说,我不准备往上推了,就在这里停留了,于是老二也在半山腰处安营扎寨,过上了踏实安稳的日子;只剩下老大一个人继续推着巨石向山顶缓慢前行,终于有一日,老大到了山顶,此处并无绝美风景,山石陡峭、寒风簌簌,荒芜人烟,只有人迹罕至的寂寥和孤独。一切如老大所料,他平静接受了这般风景。
“扎西,那你是想继续赶赴修行路呢,还是想就此停留?”落河回想着这个故事,问扎西。
“如果我看到落河在这里玩耍,我就停下来。”
扎西和她说这话时,月亮刚升过了树梢头,横贯中天,将满满的月光倾泻在湖中,山丘草原如同厚重的阴影布景,衬托着灵动的湖水。她站在扎西身旁,月、湖、山、人,她瞬间浮现出一个词:地老天荒。仿佛人生戏剧已近圆满,再无需挣扎续行。
“扎西,我想走近看看那个湖。”
落河说完,穿过林间,向湖水方向走去。
“小心,别往深处去,这里都是湿地!”
落河已穿到林间,将扎西的嘱咐抛在了身后,“扎西快来呀,”她踩着脚下湿漉漉的土地,借着月色往前走,鞋帮处已被湿泥土渗湿了。扎西熄了车火,从后面跟上,
“野孩子,你慢一点!”
落河已经出了树林,湖水没有视野遮挡的铺在前方,仿佛静静落落的等待着她过去拥抱。她兴奋的加快了脚步,奔向湖水,已听不清扎西在身后大喊着什么。这时,她突然感到脚下一沉,脚底像有股黑暗无形的魔力在吸附着她,她像被魔爪从底下抓住了脚,困在原地动弹不得。她使劲儿抬脚想挣脱它,却越挣扎,脚下的魔力越大,使劲儿拽着她往下吸,“完了,是沼泽!”她心里念着。眼看着两只脚已无能为力的渐渐下沉,魔力慢慢蔓延到了她的脚腕、小腿处,她恐惧的大喊:
“扎西——救我——”
扎西疾步的跑过来,“落河,别怕,有我在!”他试探着向她靠近,如果稍有不慎,他也会踩入沼泽。
“扎西你小心,”
他在她5米左右的地方停下,脱掉身上的藏衣外套,拔出藏刀割扯着,将撕下的布条迅速打结。这时沼泽已经侵吞到了落河大腿处,冰冷彻骨的寒冷从她脚下钻入,直抵全身,下半身在冰冷中渐渐失去知觉。
“落河,抓住!”扎西向她甩来布条绳,她伸手去够它,眼看要抓到时,一阵疾风吹来,将布条刮偏了方向,这阵突起的疾风好像带着妖气,猛吹不止,扎西甩了几次,布条都在风中被吹舞的乱了方位。风越吹越大,还从上空带来了一团黑云,突然就轰隆隆的炸开了惊雷,劈里啪啦的砸下雨点儿。
沼泽已侵吞到了她的腰部。扎西一边不停的大声喊着她的名字,一边焦急的四处张望,终于如获至宝得捡起一块石头,将它缠在布头处,向她再一次甩出去!落河感到沼泽里,像是有从地狱派来的魔鬼,正在用力地把她一点点往下拉,要将她从人间拽下去!她卯足了上半身残存的知觉,扑向前奋力伸出胳膊,抓住了布条!
“绕在手腕上!”扎西大声喊着。
她拼出最后一口劲儿,勉强缠绕了一圈在手腕上,已是没有丝毫力气。她感到扎西在和地狱的魔鬼拔河,将自己一点点从它的手里拖拽出来。此时地狱的深渊魔力、人间的疾风骤雨,都在意识里渐渐模糊,意识世界里只微微的闪着一个念头:靠近扎西。
微弱的意识像一艘在海中逐渐下沉的船,先是船头没进海水中,接着船身一点点被淹没,只剩下船尾的一个角在起伏的海面上若隐若现,最后,海水也将那个角也吞没,彻底不见了船只踪影,只剩下汪洋大海,犹如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落河感到自己残存的意识犹如船尾那只角,最终沉落在无边的海水世界中。
失去了现实中的逻辑意识后,她从地面掉落进了另一个世界。两侧是高耸的山峰,她在谷底处。她抬头望去,云雾在山间缠绕,山上生长着各种奇特迥异的树,有的树像蛇一般,缠绕着山石盘旋生长;有的树根裸露在外,漂浮在半空中;有的像游戏中的树一样向天空中伸出长长的云梯……脚下是一条狭长曲折,望不到尽头的山谷路,不知终点通向何方。她觉得场景似曾相识,她回想起来,是当时扎西拉着她的手,一起飞翔着落下的地方!像镜头切换般,此时身边并无扎西,四周只有空旷沉寂,除了各类迥异的树木,再无其他生物或者动物,她彷徨在山谷中,不知该何去何从。这时一个守山老人不知从何处突然出现,
“落河,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我想离开这里,扎西还在等我,我要去找他。”
“你已经落入此处,只有将它走下去。”
“我不要,这是哪里,请让我回到现实中。”
“落河,这里才是你的现实。”
“不,这不是现实!现实里我有扎西,他有血有肉。这是虚幻,请让我醒来出去!”
“傻孩子,有扎西的地方才是你的梦境,戏已经落幕,这里才是你永恒的真实。”
尽管老人的话她不愿相信,但此时也别无选择,扎西相隔在另一个世界,似乎真的如同一场梦。她望向远方,不知山谷路通向何处,终点是哪里,苍凉的无力感让她不敢迈出脚步。
“那我要如何做。”她像投降似的,乏力又急迫的问着。
“接受它,将它走下去。”老人身影渐渐虚化,像一阵云烟从原地慢慢升起。
“那然后呢,我要怎么走?什么时候能走到尽头?在尽头的地方有什么,扎西会在那里等我吗?”落河惶恐不安的跑着追问。
“不要怕,勇敢的往前走落河,答案自会逐一落入你手中。”老人声音在空中回荡。她再大声的呼喊着,已经没有了老人的回应,只听到山谷中自己的疑惑发出阵阵空洞的回音。
除此,再别无选择。落河踏上山谷间的路。
这里没有日月星云,也没有昼夜更替,似乎天地间也无明确界限,只是一团模糊的团块。光线也是不明不暗的糅杂在混沌的空气中,洇出无法判断时辰的光感。而时间概念在这里也不起作用,一日24小时的计算准则在这里无法铺展测算。而由生物规律组成的躯体在这里也不需要食物的供给,落河似乎像山上的树木一样,只要呼吸就能维持生命。而她也根本感受不到自己的躯体,她分不清楚是自己的意念在行走,还是肉体在行走。
只是感到走了很久很久,不知道是走了十几个小时、还是已经过了十几天、还是甚至已走了十几年……因感受不到时间,她无法估算。不知尽头,不知目的,不知扎西,她只有抵住所有疑惑,在无边无际的孤寂沉默里埋头行路,这是她唯一的出路,唯一的方式。
前世种种都被抛离于外,北京的生活,自己的故乡、童年……仿佛真的如同一场梦,醒后一切梦中镜头瞬间消隐,缩回到不知何处的黑暗中。
这是哪里?是梦境?还是潜意识?还是死后的虚空世界?
她在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