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水泱泱,鹿山被长长的河静静围绕。翠绿的松、嫩绿的树、葱郁的河草,森白的嶂石偶现其中,好像一副早被描绘好了的山河画。
黎明已至,山上重重轻雾。
萧湘子身处深林,在不知名的鸟儿的啼叫声中醒来,刚睡醒的眼睛又覆峻色,好像猛兽一样锐利,带着掠夺的尊宠。
他坐起,望了望旁边。
昨夜上官莫寞睡过的位置,空无一物。
很显然,这丫头急于得到答案,已经潜伏回抒剑山庄去了。而从她对鹿山地理环境的了解来看,她应该是五更天动的身。如此,才可能保证在足够的时间里,从她不熟悉的山间小路摸索到通往抒剑山庄的路,从而躲过黎明后的换岗。
以她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情况推断,究竟是夜里走的还是凌晨走的,倒还是个疑问。
萧湘子在心里想。雕刻的有棱有角的铁面具下的脸不辩神色。可是裸露于空气下的嘴巴,却切切实实的嗤笑了一下。
远在深林外、抒剑山庄内的上官莫寞,如同感应到一样,着实冷虐了一把,连着打了好几个战栗。她躲在一棵巨大的芋叶下,四周被浓郁翠绿的植物所遮盖。夏初的露水很多、很凉,把她头上到肩背的发丝都打湿了,肩头到肩胛处的衣服也已经全湿。天气尽管不冷,却还是把这个保持半蹲姿势、接受露水洗礼的丫头冷的够呛。
她潜入园子已经有一个时辰有余,来往巡园的人并不多,各种虫兽的爬动、啼鸣倒不少,她左右动脚,把脚下的泥底踩成了稀巴烂。
她从芋叶下探出头,一双精灵的眼睛四处张望,落到头上那座唤名为“闲云阁”的阁楼上:楼下右侧前廊有守卫、正对着自己的窗户关闭着、楼上的阁楼门窗全闭,透过模糊的窗纸纱布,看不清里面有什么景象。上官莫寞犹豫着,一直不敢轻举妄动。脑海里却开始回想着那个大混蛋、大盗贼萧湘子和自己的对话。
“如果事实真像我所说,你把我认为的,你身上最贵重的东西给我如何?”
“一言为定!要是你输了,我要打你两巴掌!”
听完她的赌约,萧湘子当时并不言语,神色里却清楚的表示了不屑。
“等一下,我身上的东西······包括我吗?你万一要色,我不是亏大了?”
“放心!我对“色”的本尊没有兴趣!”
天还没有破晓,她开始听到早起的各式响声。随后,已经有早起的丫鬟步行在园子里,可她们都不是如桑和云裳。又过了一会儿,她好像远远听见了两个丫头的声音。“今儿的守卫该撤了吧······”“谁知道······”
她一兴奋,还没有反应过来,两个丫头已经远去。
如桑、云裳,我在这里呀。
上官莫寞感觉一盆冷水兜头而下,心中悲戚,只能呆呆的透过植物与植物间的空隙望着她们的背影直至消失。
守望一方静园,上官莫寞不仅愣起神来:我到底来这里干什么?
不是找答案吗?不是要否决那该死的萧湘子吗?不是要听伯郁亲口说一声“我没有那么想,更没有那样做”吗?那就去啊!为什么到了此刻,还是不付诸行动?可是抬头望向那些紧闭的门窗,才发现:自己竟连挪动脚步的力气都没有。
任腿脚麻木,整条腿像万蚁爬动一样难受,上官莫寞还是不动半分。
恰逢此时,阁楼上突然吱呀一声响,阁楼上的门被打开。一张上官莫寞曾经无比痛恨的脸出现在窗户的后面。上官莫寞讶异的向上望。与此同时,一个迅捷的身影如轻燕一样落在阁楼的栏杆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上官莫寞,眼睛露出讥诮的神色。
“潇湘子。”上官莫寞轻声叫唤。
然,萧湘子来这里似乎不是来接受她这么慢吞吞的行事方式的。他居高临下的望着她,好像她有多可怜似的。继而,他抬起一只拿着石头的手,准备向位于他左侧的前廊丢去。上官莫寞看着他,明确读到他唇语中的话:你若再不动手,我就当你放弃了。
他手里的石头一扔,很快就能挑起前院侍卫的注意。到时候,不管她多么渴望知道答案,再没有继续下去的可能。
于是,她奋然起身,等双腿稍稍缓过劲来,施展轻功跃上楼台。
“少庄主,事情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办妥了。”屋里仍旧昏暗如园外黎明前的光景,上官莫寞看到完颜净背对着她,站立在屏风一侧。她从来没有听过玩世不恭的完颜净也会用如此严谨认真的语气,心里开始感到强烈的不安。
而他竟如此规矩、严肃的站着,甚至头都不抬一下,是不是也可以表明:他对于接下去的内容,有一点的不安和忐忑?毕竟相处那么久,上官莫寞还是了解他的。尽管他从不承认上官莫寞是聪明的、可靠的,一直“笨徒弟”“小徒弟”的叫,可心里,却当她是朋友的。倘若她真的是他们的十万两“筹码”,心中自然会为她叫屈,会心有芥蒂。那么他的凝重,刚好就能够说明这一点。
那一刹那,上官莫寞觉得自己预知了真相。
她站在那里,开始后背发凉,开始感到一阵一阵的冷。她想走,脚却挪动不了半分。她想闭上眼睛不去看,却无法阻止自己内心的渴望。她想让自己心无旁骛的听,脑袋里却如一团乱麻一样快速紧张的打着结。
她看到他从床榻上起来,身上只穿着中衣,束发箍笄。尽管刚睡醒,仍是这么的俊洒。他好像说了什么,可上官莫寞什么都没有听到。她原本没有思想,可双脚却没有任何迟疑的上前了几步,一直走到外室的纱帘前,它遮挡住了她本就模糊的视线,让她开始看不真切他的面容。
“我始终觉得莫寞是个好女孩,我们不该这样对她。”纱帘内,完颜净发自真心的说。
若是换做从前,上官莫寞听见完颜净这样发自真心的表白,一定会开心坏的,指不定还要笑话他几句呢。而现在,她听见他如此诚恳的赞美,心里却始终泛着酸,没有丝毫开心可言。
“完颜,就算是亲人,也只有利用和利益的关系不是吗?既然她和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就不必坐在同一条船上。”
“我一直以为她对于您而言是特别的,难道您对她从来没有感情吗?”
对话进行到这里,屋内突然沉寂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听见了唐伯郁薄的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我也许可怜过她。”
那声音,好像一阵风,吹到了上官莫寞的耳边,却刮进了她的心里。
上官莫寞有一瞬间的错觉,好像自己历经生死一样,心被折磨的呼吸有一阵没一阵,有种抽不上气来的感觉,可那种被紧紧拽住、疼痛从四面八方袭来的真实感受,让她如活在地狱十八层一样煎熬。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一定是我听错了,伯郁不会这样伤人于无形,这些直接的、残忍的话语不会出自他的嘴,一定是有人在假冒他!我要亲眼看看这个事实!要当着他的面确认这个事实!
上官莫寞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手指弯屈成抓纱帘的样子,纤纤的五指上关节分明,止不住的颤抖。
萧湘子不知道何时跟了进来,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纠结的一幕,片语不言。只有一双隽永的眼眸,盛放着读不出感情来的坚定。
上前、抓住、掀开······只需这三个简单的动作,上官莫寞就能轻易的看清那张她迷恋着的、想念着的脸,轻易看清所有似是而非的真相。可是,她一直都做不到。一只手一抬、一放了好久好久,终是没有勇气掀开挡在他们之间那层薄薄的纱,没有勇气让自己去看他的眼睛。
可是,她却让自己哭出了声音。
“谁!”完颜净听到泣声回头——他也许回了头,也许没有。而事实上,上官莫寞也不知道,只知道当她听见喝声并看见闪身而来的身影时,萧湘子已经飞身过来抱着她跃出了那座埋葬她所有感情的阁楼。
随意选择一个落地点,这是个错误的选择。
把上官莫寞安全的放到陆地上的时候,萧湘子很快的发现自己错了。原本好好一具木偶——没泪没思想的木偶,很受支配的倚在他的怀中,如今,却像开了闸的洪水,大有哭的天崩地裂之势。不管、不顾,兼“麻木不择路”,好像她是施了咒的人,只管走。萧湘子跟在暴走徒的后面,很是吃苦。
突然!上官莫寞止住了步。紧追不舍的萧湘子同时止住步调。两个人两双眼睛大大的瞪着竖立于上官莫寞身前的物体。特别是——不知死活的狐猴还端着一张嬉皮笑脸。
“滚开!没良心的东西!”上官莫寞大叫,一开口就把美美轰出老远。吓得它的尾巴都给肃立起来,一张猴脸惊吓的近乎瘫痪。
“你还回来干什么?在你的深山老林里尽情玩耍去啊?和你的美猴妻妾尽情调情去啊?最好在这里养老好了吗!不要回来!不要跑到我面前嬉皮笑脸!”
上官莫寞这般撒气,美美完全不知所措,又不能说话,只能边呜咽叫着边亦步亦趋的跟着它的主人。可这番行径,仍然吃力不讨好,前面仍是骂:“你走啊!别再回来!不必作陪了那么久,现在仍然可怜我要陪我!”
美美着实不知道怎么惹着她了,睁着一双水汪汪的泪花眼无辜的要命,害怕的浑身都打着颤。童年作伴了那么多年,它还是第一次见上官莫寞如此的丧失理性,疯了一样尖叫撒泼。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一贯是:联袂上演调皮捣蛋的戏码,必要时美美欺负上官莫寞,需要时上官莫寞惩戒美美。从来没有眼前这火药味十足的模式。所以说:美美害怕极了,眼看大滴的眼泪就要落下,上官莫寞竟出奇的止住了声音,俯下去的身子又直了回来。
终于,她转身,开始正常的走路。
潇湘子意识到她的心火彻底消停了,于是贴在她的身后提醒她他们之间的赌约。“我不想刻意提醒你,你输了。不过,能不能劳烦我们可爱、端庄的上官小姐兑现承诺?”说这些话的时候,潇湘子其实已经准备好了迎接她的刁难,却没想到,她竟然一口答应了。
“好啊!你送我去江南。到时候你要什么我都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