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吃的就是生米做成的熟饭。
二力醉意朦胧,脚步轻快地回到家,想要借着兴奋劲儿自夸一番,可是小梅冷冷地瞧他,厌恶明显写在脸上,只是扔给他一句话:
“你爸找你有事儿!”
二力就忙忙地赶往父亲那里。
二力父亲正在院里垛苞米棒。那些去掉了绿色外皮的包裹,由嫩白晾晒为金黄的苞米棒被二力父亲一个个地堆垒起来,整整齐齐的,与一堵墙相似,远远望去,在灰头土脸的农家小院里,即使没有拖拉机等农业机械化器具,即使没有牛马羊成群的欢闹景象,单凭一座金色的墙,在摄影爱好者或喜欢吟诗作赋之人看来,也充满了丰收、富足的感觉,给人以直接的视觉冲击,不免要羡慕农家欢乐图了。
二力忙上前帮助父亲垛苞米,二力父亲并不说话,沉默地看了二力一眼,依旧做着自己的活计,只是加快了垛垒苞米的动作。
二力因为心里知道乡领导的安排部署,而由此前的郁闷、不安,转变为兴奋、踏实,就有急于表达出来的欲望。又干了一会活儿,二力终于忍不住对父亲说:
“三叔已经帮我在乡里安排了,打官司的事情保准儿没问题。”
二力父亲依然沉默地做着活计。
“从书记到土地所长,再到律师,大家都商量好的,不会有什么问题。”
二力父亲还是没有言语。
“乡里是绝对支持咱家的,这官司能赢。”
“那你想过打官司为的啥嘛?”
二力父亲终于开口说话,却是一个问话。
“为啥?不就为个赢吗?”
“赢官司又为个啥嘛?”
“赢官司是为出气、盖房。”
“出气能顶几口饭吃?盖房才是大事情,头等大事!你过日子要一年一个样,前年还债,今年盖房,明年买车,这才是男人居家发展之本。打官司为的啥?就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地盖房,不成想,这事情又裹进来乡政府,越来越难闹,头绪越来越乱了。像当年毛主席领导的,哪有什么打官司的烦人事儿,村长一说是你的墙、我的墙就完了,都不瞎吵吵了,要是不服,开个批斗会也解决了,再说啦,都是共产主义大家庭嘛,还分什么你的、我的那么清楚干嘛?现在可倒好,破破烂烂的、谁也不愿意要的一睹破墙,只要你盖房一用得着,这就有人找麻烦来了,现在又是什么土地证呀、房产证呀,什么律师呀、乡政府呀,都跟着搅和进来了。老赵家也不闲着,三天两头乡里,十天一次县里地闹腾,何时算个完?唉,现在想起来,还是毛主席好。再说了,就是咱们在乡里头把握住了,难道这事情不会闹到县里?要是县里把握不住,乡里还不得听县里的?你说官司没问题,谁敢保证能赢到最后?”
二力想想也是,为了盖棚房,先是两家事情,还客客气气地商量,接着打了架,两家都聚到法**打官司,然后又是界墙,与地方政府也有了瓜葛,参与人越来越多,事情越来越大,越来越控制不住了,也越来越难缠了,不过心底最害怕的是,这花销是越来越多了,由捉襟见肘到借债支撑,再往下发展,恐怕要变卖家产了。
父子二人又陷入沉默的活计当中,木然地、机械地摆放苞米,弯下了腰,站起来,再弯下腰,再站起来,反复不已。这苞米其实也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种农作物,年复一年的播种、浇水、除草、喷药、掰棒、收棵、晾晒等等枯燥动作,已经使人烂熟于心而教条,心情愉快想的是收获生命的果实,心情烦躁想的却是摆弄无奈的生活。
临近夕阳西下,所有苞米垛完,二力父亲坐在门口台阶上,手里掂着一个苞米棒,问站在一旁的二力:
“秋也快收拾完了,想没想房子该咋办?一旦到了秋后上冻,想再盖也得等到明年了——又不知官司何时是个头,唉——”
“咱家有理还怕啥?早晚都能盖房。”
“什么狗屁官司,那是转圈儿糊弄人的玩意儿。有理咋啦,有理也不等于能盖上房子,乡政府也好,律师也好,还能替你盖上房子?盖房子的事情,最终还得靠来自己。不是说官司能赢吗,那还等个啥劲儿?早也是盖,晚也是盖,早盖就比晚盖好,只有靠自己把房子盖起来,心里头才踏实。至于打官司嘛,随着打就是了,打到啥时候算啥时候,啥时候有结果啥时候算。咱们老百姓,讲究的是实实在在,可不能把盖房的大事抛到脑后,耽误到猴年马月去。”
二力颇有同感,苦于无任何良策,只有随着感觉走,目前真正是一筹莫展,经父亲这么一提醒,觉得忙于应付打官司真是在解决枝节问题,难于实现根本目标。
“要是我说,趁现在咱们有着乡政府的支持,干脆就把房子一口气儿给盖起来,多找一些自家人护着,硬磕硬地盖起来,谅他赵子坤也扎刺不到哪儿去,大不了再受回伤。只要把房子盖起来了,咱们的气势就压住了他,不管如何打官司,**是为人民为老百姓办事的,总不能派人来扒掉吧?再说古语讲,扒房挖墓破婚,那是损八辈子阴德的事情,谁家没有个祖宗八代?谁还会不要命地拼死干这费力不讨好的差使?”
二力陷入沉思。
“指望打官司盖房子的人是傻瓜,穷不做贼,冤不告状,这是明白地告诉我们,打官司打不出房子来,咋着还得靠自己盖自己的房子,有了房子就有理。”
“那赵子坤再拼命怎么办?”
“脑子还真不开窍,供你们念那几年书都念啥啦?多找几个人拦着他,让他靠不了跟前儿,等房子一盖起来,他再破坏,那可就是他不占理了,再说他哪有那拆房子的力气,两旁外人又有谁听他的话,跟着他上来拆房?”
“倒也是,可谁能拦着他呢?”
“我就敢冲在前头,我还撺缀他找大队,找乡里,他不是愿意打官司吗?让他尽力打官司好了。咱们先不管打官司,只管盖房,这叫生米煮成熟饭,谁还能让熟饭再长出苞米来?”
“这样好吗?能有人来帮这样的闲事?”
“不用你管,我去找人。”
爷儿俩说话到这时候,二力知道父亲已经以几十年的老经验甚至通过对几百年、几千年的现实理解和领悟,谋划好了盖房的方案,恰好大勇赶着马车,满载着苞米棵子路过,拴住马,进了院里,也说道:
“不就是盖个房子吗?我一眼就看出打官司会没完没了,谁说法律是公正的?谁说打官司能解决盖房子问题?谁说盖房子不得靠自己?再这么耗下去,黄瓜菜都凉了,房子是没法盖起来的。”
二力想了一下,说:
“我明天得找李大明白去核计核计,保证咱们盖房子在法律上有个根据啥的,毕竟王庭长通知过咱们不能乱动现状,别弄不好,将来影响打官司的计划。”
然后,二力回到家,把大概的意思给小梅说了,小梅惊讶地瞪圆了双眼,反问:
“你就不怕再挨铁锹砍啦?”
“哪能呢,这回咱们人多势力大,有准备的。关键的关键是一定要把房子盖起来,吃得就是生米做成的熟饭。”
“哼,生米熟饭,就是那么好做的?要是有人拼了命,我们可不想闹出个死活。”
二力一时无语,不再讲什么理由。是呵,到了刚刚要占墙的时候,西院就有拼命的架势,那情形至今让人心有余悸,真到了强行占墙的那一个时刻,谁能保证不闹得更厉害?谁能保证不出人命?
二力想了半天,就对小梅说,明天再找三叔和律师问问,这样盖房子有什么把握没有。
“又要去逛城咋的?也不想想你还有几个钱儿,欠了一屁股饥荒,家里连打酱油的钱都没了,还往那什么打官司里填钱!你纯粹是不想过了。”
二力一楞,不敢迎着小梅口风吵架,默默地看看小梅,本打算悄悄地走开,心里却憋了一股委屈、愤怒的气,忍不住嘟囔一句:
“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我的难处给谁说去?”
“你说啥?你为了这个家?看看你把这个家糟践成啥样了吧,又是花钱,又是吃喝的,你当这钱是大风刮来的?再看看你办的事情吧,关键时候吭吭哧哧半天放不出一个屁,整天就知道跟在别人后头听人指挥,自己的脑子哪儿去啦?”
……
“还说盖房子,现在盖成个啥啦?接着盖,指望拿啥盖?盖房的钱都让你糟践光了,盖个屁吧!”
二力听了小梅的连续数落,急切之间找不出反唇相讥的事实,只得拿出户主的身份低吼道:
“不愿意就滚!多事儿的娘们。”
“啥?我滚,我看你滚还差不多。我败家了?还是打老骂少了?还是泼米撒面了?凭啥让我滚,说,你说呀。”
小梅说着,质问着,眼泪就伴随着越来越高的声音而越来越多,在瞪圆的眼睛里不断地往外流,并且小梅的双手由先前的掐腰转变为向二力前伸,站立的姿势似乎也要随着情绪的爆发而冲过来——这是被二力惹怒了的、要吃人的豹子一样的女人。
二力带着委屈、不高兴、甚至还有恼怒,不敢与小梅正面冲突,而男人在此情形之下,应对女人唯一的有效方法,大约就是战略方向的暂时退却、不避讳身份的灵活躲避或不计较次要得失的大度忍让,于是二力顾不上想什么,在小梅更大的发泄之前,仓皇地逃出屋子。
二力站在院里,仰望星空,晴晴朗朗的,闪闪的小亮点密布了整个苍穹,似乎毫无规律分散,似乎又在遥相呼应,中间一条更加密集细小、更加微弱闪烁的星辰汇集的银河,形状仿佛小梅去年斜披在肩上的纱巾,可是现在,泼妇劲头上来,连屋里都呆不成了,只好对天浩叹。
二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感觉到嘴里的酒糟味,就解恨似的向地下吐一口痰,这时二力看到院里散落在地的苞米,还没有顾得上堆垒,心想散放也是晾晒,怎么着也丢不了,不过地里的苞米棵子还没拉回来,扔在地里怎么着也不是个事儿,得借大勇的车马去拉,连夜拉几趟吧,能拉多少算多少吧。
二十、千万不要错了章程啊。
坤叔从市里回来的路上就盘算好了,要想凑齐聘请律师的费用,只有卖掉家中的那匹花斑马。
家里那点底儿,也就千儿八百块钱,也不能连累着儿子女婿拿钱打官司,各家分过的日子,就是借钱早晚得还的,还不上钱,儿女不会真来要帐,可总在心底结着欠钱的疙瘩,借的钱还不上,最后还得是卖马。再说明年都不打算种地了,不管官司咋样,就按赵宇说的,搬家到城里寻找一个营生,也能将就着生活,这花斑马是早晚要卖的。
坤叔到家歇了一歇,闷头抽了几袋烟,给坤婶说明天去赶集卖马。
坤婶早已习惯了坤叔的自主决定,实际上,她也想到了今后打官司的花销,也只能从那匹马身上出钱了,所以就不再说什么,不表示反对即是表示认可。
夜色暗了下来,坤叔坐不住,披衣到院里。秋后的气温别看白天还有热力,可在一早一晚也有了寒意,白天仍旧水灵灵的树叶,到了晚间就蔫蔫的,白天太阳传递出暖洋洋的气息,夜间的风就裹走不知去了哪里,留下的只有凉飕飕的空间。
坤叔信步走近花斑马槽头,在一旁静静地看。那花斑马正在槽头嚼食着苞米棵子,不时晃一下修长的头颅,带动笼头上的铃铛哗哗啷啷地响。
因为多年的朝夕相处,就算听吆喝出卖苦力的哑巴牲畜,也有与人心灵相同之处,这不仅仅是相互的使用和索取,而且还由于共同经历甘苦患难的默契配合,以及各自喜怒哀乐的连接或冲突,造就了人与马、马与人的熟悉、亲切、温馨、怜爱、感激……
坤叔伸手抚摩马头,轻轻拍一拍,花斑马回应几下点头。尽管黑暗中的面目都不很分明,但是彼此传递的体温信息,却也毫无疑问地表露明白心情了。
在只有坤叔和坤婶共同操劳、互相扶持的生活里,花斑马其实已经类同于相依为命的第三个伙伴,一同日出而做,一同日落而息,可是现在,它就要离开,准确地说是由主人将它卖掉,或者顺着新主人牵走的道路继续使役,或者因为体衰而变成屠夫刀下的肉食,总之那花斑马的生命将不再属于坤叔。
坤叔心里发紧,酸楚涌上喉头,忍不住就要落泪,但是坤叔很快就抑制住,转身回屋,吩咐坤婶为花斑马捞一盆米饭,这是按照老一辈流传的惯例,要为任劳任怨作出过奉献而且就要分别的马儿安排的美食。人的情感之复杂是远远超乎地球上任何其他动物的,更是任何动物无法充分理解的,惟有从马的食物本能上给予它实惠和照顾,才能了却人想要传递的某种情谊。
为避外人议论,坤叔特意选择到远离九李庄的八家铺集市卖马。
天还很黑的时候,周围都在暗中静静不动,仿佛一块铁铸的整体,但是模模糊糊地还有些界限,大概是那微弱的狗吠声割开的裂缝。
坤叔牵着花斑马就在这界限的夹缝里走,渐渐地,从四周遥远的天际透射出愈来愈明亮的光线,景物的细部也愈来愈清晰,山和山的沟沟坎坎以及覆盖着的葱茏树木,都在静静地观望着疾走的坤叔和花斑马。
坤叔脚步与地面摩擦的刷刷声、马蹄扣在地上的踏踏声,在此时传出很远,甚至还时有回音应和。一处处隐在山的褶皱或显现在河边坡地的村庄房屋,如同线条硬朗的动物,蹲伏在远远近近,似乎在观察着坤叔和花斑马的行踪。
到底越过几重山,坤叔不记得了,只是凭着记忆的八家铺方向走了大约三个钟头,天亮了,太阳从山后越出来了,山间小路终归于一条明显的大路时,渐渐地遇上越来越多的庄稼人,渐渐地经过炊烟稠密的人家,坤叔仿佛经历从远古的荒凉、寂寞之地,进入繁华、喧闹的人间过程,赶到了八家铺镇。
这小镇也是如九李乡大致一样的格局,可能在中国百分之九十九的乡镇,都是从固定模子里翻印出来的:一条土街,两旁参差的房屋,千奇百怪的招牌,当然还有来来往往的人。
坤叔望见一处烟雾缭绕的炸油条小摊子,就牵马过去,拴马在旁边的水泥电杆上,走过去买油条。
油条摊主是中年男人,黑黑的,胖胖的,手忙脚乱地招呼着客人,收钱递物,旁边有一个瘦瘦的,也是黑黑的女人,专注地进行着炸油条的活计,切下面块,摁成长条,再截成小段,拿起两段,并列抻长,放进油锅里,再用长竹签翻腾……
坤叔抹抹脸上的汗。毕竟年龄不饶人,走了这么长时间的山路,猛一停下来,汗水就滋滋地往外钻,随之饥饿也就来了,要是倒退十年,根本算不了什么——坤叔向摊主说:
“来一斤油条。”
“好嘞,您还要不要豆汁?”摊主利索地应答后又问。
“来一碗吧。”
“您稍等,这就好嘞。您是卖马吧?正好,今天有集市,这阵子卖马的还不少呐。”摊主打量着坤叔,没话找话的样子。
“你咋知道我就卖马来了?”
“老爷子,您瞧我是干什么的?在这儿天天经风雨见世面,还看不出个您卖马?您要是过路的,这年月谁还牵个马出门?除非是盗马贼,而您这么大岁数就是想偷也偷不成;您要是帮人家干活的,怎么着也得赶着马车来呀,光牵马能干个什么活计?谁家也不缺用一匹马。再说您要是帮人家干活,或者就是串亲戚走道的,也犯不着坐在我小摊上吃早点呀,主人还不远接近迎地管您饭?何况是大清早地从外地赶过来。这么说吧,我这生意就是靠着像您这样赶集的老少爷们来照顾的,附近人家吃早饭买油条的,也就是偶尔尝个新鲜,不能天天买得起油条。好嘞,您要这一斤油条一个人还真吃不了,除非您一会儿揣上走。要是您只是自己个儿吃一顿早点,顶多六两就够啦,我做生意讲究诚信实惠。这三两您先吃着,先就热乎的吃,不够再拿。”
摊主嘴巴极快,热情地溜溜地说出一大套,又看见来人了,忙忙地又招呼别的顾客。
坤叔想想也是,看看比自己早来油条摊吃饭的人,有一个年轻人是骑着摩托车来的,车后座上捆着鼓鼓囊囊的大包,不知载了哪些货物,还有一个老太太,脚边就放着一篮子鸡蛋,她正张着缺牙的口在咬金黄色的油条,而她面前也就除了嘴上含着的那一根油条外,还有一碗和自己一样的豆汁,看那样子是赶路的吗?显然不是,看来只能是卖鸡蛋的。自己来卖马,估计神情举止和他们一个样子,忙着吃早饭,眼睛四处了望,却没有接着远行的意思,因为还要忙着做生意。
坤叔嚼着油条,喝着豆汁时,摊主有一点空闲,就和坤叔唠事情:
“您老爷子是外地人吧?这卖马得到前边拐角向东走的马市上去,买主卖主都在那块儿集中。您要是买什么货,就到前边镇政府大门楼的两边去,卖针头线脑、副食百货、五金农具的可全了。对了,您这马准备卖什么价儿呀?”
“三千五。”坤叔想着律师费的数目,随口应道。
“哎呀,我说老爷子,看您这马的膘情,很不错啊,口齿也就七八岁吧,又是使惯了活计的,要价儿三千五有点低了,怎么着要价儿也得出个四千五吧,实在不行还有还价儿的余地呢,要是卖便宜了,可是您不懂行情吃亏了。就象您这样的马儿,前几天,我有一个亲戚还四千二买回去的呢,要是他看了您这马,瞧这精神头、这骨架,准保不会买前几天遇上的那匹马,非要您这匹不可。”
坤叔心里畅快。毕竟在夸他的马,如同自己也被抬高了身价,恰在此时,花斑马咴咴地仰头叫了几声,坤叔就拿起两根油条送到马嘴下,花斑马毫不客气地甩着头一同吃起油条来。坤叔返回身,不敢相信花斑马能够超过三千五的评价,又怕真如摊主所说的行情,卖低了价自己吃亏,就问:
“我的马真值这个钱?”
“那还有错!我就是个炸油条的,要是鼓捣马的贩子,我二话不说就立刻买下,再倒手准能赚个至少五六百元。再说我看您老爷子是爱惜牲口的,还能不驯出个好马来?我猜也就是家里有急事用钱,不然谁在这个时候卖马呀——您要是听我的话,要价可不能低于四千五,要不您不懂行情是要吃亏的。”
“借你吉言啊。”
坤叔答,埋下头继续吃早饭。
油条摊又来了几位客人坐下,小摊桌子就挤巴了一些,再后来的那些客人,干脆就一手攥着油条,一手端着豆汁碗,站在路边吃喝起来。都是傻大黑粗的农民,即使做生意,也没有摆脱了农民的本色,谁还讲究个座位、身份啊,吃饱了就是原则。
“靠边!靠边!你这个摊子占道了,影响集市通行,靠边!”
不知何时,路上多了几个穿制服的官家人,有深灰到接近蓝色的工商人员,有绿绿颜色的公安人员,还有土灰色服装的保安人员,像是一队散散漫漫的杂牌军,吆吆喝喝的,犹如一道分水器,所过之处,人们纷纷向两侧躲避。
摊主在围裙上抹了几把手,离开摊位后面,迎上去满脸堆笑:
“这就挪这就挪。您各位看看,等他们吃完就往里搬,绝对不影响集市,绝对!几位领导还没吃早饭吧,来点儿油条豆汁?我请客,我请客。”
这些执法人员中的一个人,皱着眉头说:
“贿赂我们啊?赶紧搬一边就是了,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摊主赶紧答应:“好好好,这就挪。”
完后跑到桌前说:“各位父老爷们,先站一站啊,容我往里搬一搬,大家伙儿再接着吃啊。”
众人都没有积极响应,再一看,那帮穿制服的人已经走过去了,不再理会油条摊位到底向道路的里侧挪没挪,他们走进的是一家挂着幌子的饭馆,如果不是去从事工商、公安份内的工作,那么一准是到里面雅座吃早餐了。
摊主就笑了,不再催促众人,又忙不迭地赶到摊位里边招呼客人,热情地说这说那,唠唠叨叨,出口一连串,总之是不闲着。
“谁的马?卖吗?”
有一粗壮汉子站在花斑马前,一边问,一边四处搜寻。
“我的马,四千五。”
坤叔努力咽下一口油条,瞪着那人回答。
那汉子围着花斑马转了一圈,弄得花斑马对着陌生人扬头挣缰和不安刨蹄。忽然,那汉子伸手抓住缰绳猛地一拽,又惊得花斑马抬起前蹄,嘶鸣一声,头尽力向后摆,躲避那汉子可能另外的袭击。
坤叔站起来,对那汉子不满地说:
“要买就买,别折腾我的马。”
“我买了不就是我的啦,什么折腾不折腾的。我还个价儿,四千,你卖不卖?”那汉子答。
坤叔记起油条摊主的嘱咐,就看了摊主一眼,摊主手拿一张钞票含笑望着坤叔。
“你这样待牲口不好。我这好马,四千不卖。”
“我给你这价儿不低了,你可着市场打听打听,再高就没人买了。”
“还是那句话,四千不卖。”
“你到底要多少钱才合适?”
那汉子等着坤叔还价儿,脸上露出一股霸气,似乎这马非他不买。
坤叔犹豫着,心里活动着要降价,毕竟超过了预期的三千五嘛。但是坤叔心里不舒服,觉得花斑马交给这样的人不放心,又不托底马的价钱到底咋个样,就又转头看油条摊主。摊主高声说:
“您老爷子先别忙着谈马价,还是先把你的饭钱给结了吧。我这小本生意,您可别忘了付钱啊。三块五,您老爷子过来交钱吧。”
油条摊主一边说,一边给坤叔使眼色,坤叔就暂离那看马的汉子,掏出十元钱走向摊主,递过去,摊主接钱,从油腻的包里翻找零钱,又悄声对坤叔说:“老爷子您是实在人,那么好的马,多撑一会儿就能多卖钱,千万不要错了章程啊。”又高声说道:
“三块五,找您六块五,回头再来啊。”
坤叔感激地看着油条摊主真诚的脸,转身再返回到那看马的汉子跟前时,依旧不吱声。
“我给四千五,卖不卖?”
正在坤叔和那蛮横汉子僵持的当口,旁边又冒出一个比坤叔年龄低一些、但是比那汉子年龄大一点的男人来——如坤叔一样穿着经太阳烤晒得颜色变浅的蓝色中山装,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只不过戴一顶汗渍严重的灰色帽子——上前抚摩着马的脊背,问坤叔。
“我先说的价,没看这正谈着吗?你上来就插一杠子,不讲究啊。”
“买卖嘛,大家都是来买马的,和气生财啊。”
后来的男人并不生气,微笑着看那汉子,也看坤叔,那汉子狠狠地剜了坤叔一眼,无奈地走开了。
“要是这个价儿,就掏钱吧。”坤叔回答。
那后来的男人又轻轻地拉拉马的缰绳,摸摸马的脸、脖颈和肚腹,转过头,问坤叔:
“这马没毛病吧?口齿有八岁吧?”
“毛病?没有的事儿!我是急着用钱,舍不得卖呢。”
“咱们可都是庄稼人,不是马贩子,以后就指望着马干活计呐。虽说这马看着不错,可我不知根底,总得打听打听吧,要是没毛病,四千五就定了,要是有毛病,我可要找你退的。”
“中,点钱吧。”
那后来买马的男人还是犹豫着,上下左右地打量花斑马,再一遍遍打量坤叔。
油条摊主忙中偷闲,替坤叔帮腔说:
“这位老哥,我看这马不错。刚才老爷子说这马要价四千八呢,是我劝他要价四千五的。您是行家明白人,谁还能比您看走眼了?”
“我牵着试试?”那后来买马的男人征询坤叔的意见。
“行。”
那后来买马的男人就解下缰绳,牵着马围电线杆走了两圈,花斑马温顺地跟着那人走,待那人将缰绳重新系上电线杆后,花斑马又安静地站在那里。
“你老哥哪里人?”
“九李庄。”
“哦,九李乡的,那咋上这儿来卖马呢?”
“我们哪儿今天不是赶集日子,我急用钱才来这儿的。”
“你老哥贵姓?”
“我叫赵子坤,一打听都知道。”
“我姓刘,连庄的。马我买了,四千五,外带笼头。”
“中。”
于是那刘姓买马的男人,费力地从上身内衣里掏出一沓钱来,点过绝大部分,剩余一点揣回兜里,再点一遍,递给坤叔:
“当面银子对面钱,点点吧,四千五。”
坤叔点钱,正好四千五,认真地放进衣袋里。那刘姓买马的男人看交易完成,就客气地说:
“马就是我的了。以后来连庄,一定要打招呼找我啊,谁叫咱们有缘认识呢。”
说完,那刘姓买马的男人牵上花斑马,准备离开。马儿顿了一顿,还是驯服地被缰绳牵引着转过身,在完全背向坤叔的一霎那,竟又硬生生地回转头,望了望着坤叔呆呆的脸,大大的瞳孔里含着与坤叔同样的泪花和深情。